金鳞开-第2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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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如此,就见他一面吧。”朱慈烺道。
他十分清楚自己现在的身份地位,完全没到为所yù为的境界。只有在规矩之内,才能吸收急需的养料,迅速长大。别的不说,除了天家这面大旗,谁能在短短旬日之间就组建起一支可以控制疫情的青衫医师?
朱慈烺虽然表面上做出了妥协,但实际上并没有丝毫见项煜的意愿。有吴伟业这样能写,性格又弱的秘书,他绝不乐意换人或者加一个捣乱的人。纯粹是为了照顾手下的颜面,反正也只是几分钟的事。
的确只是几分钟的事。
项煜从东宫外邸出来之后,头都没有回。脚下的靴子重重踏在青石砖上,恨不得将它踩得粉碎。太子一脸温和的笑容仍旧盘踞在他脑海之中,但这温和笑容之下,却是任何人都能感受到的冰冷。
至始至终,太子只说了一句话:“卿德行尚嘉,勉之慎之。”
落在项煜耳里,这句话就成了:“你该干嘛干嘛去,哪凉快哪呆着去。”
没有肯定自己在詹事府的政绩,没有拉拢自己成为东宫私臣,更没有请自己去侍从室主持大局!连吴伟业都能够执掌一科,而自己竟然被太子一句“勉之慎之”就打发走了!巨大的反差让项煜头颅就像被人狠狠敲了一锤,满眼看去世界都无比扭曲。
然而对方是太子,中宫所出的嫡长子,国家之本。即便再不贤,也不是一个少詹事可以置喙多言的。
项煜突然想起最近朝堂上的风声,突然觉得太子也不是孤家寡人。在没有阁辅的参与之下,都察院的御史们似乎有些过于团结了。
难道太子早就已经沟通重臣了?
项煜脑中突然欣喜起来。不过这股欣喜瞬间又被压制下去了,太子不同于藩王,不存在交接外臣的问题。老实本分的太子固然会被皇帝喜欢,但真的要与大臣往来,也并不违背祖制礼法——嘉靖之前的太子可各个都不是省油的灯。
朱慈烺将接见项煜视作自己的休息时间,一转头就继续扑在书案上,开始撰写军医院和医学院的建设指导守则。喻昌是伤寒论的宗师级人物,在中医这个门户之见不浅的领域,朱慈烺并不指望喻昌能够按照自己的思路接受外科手术这一治病手段。
从技术条件来说,如今的方药医学显然远昌明于外科手术,即便是《外科正宗》也是强调手术与药剂平衡。然而从军医角度来说,时间是最重要的。
同样是腿部感染,如果让喻昌这样的大国医来治疗,或许真能将人治好,但消耗的成本却极高昂,不可能每个士兵都得到这样的待遇。
反之,若是有足够的人手熟悉截肢手术,虽然会让这个士兵失去肢体,但保住性命的概率大大增加。在朱慈烺眼中,残疾军人也有巨大的社会价值,但尸体的作用就有限得很了。
在医学领域,明朝仍旧是领先世界的。
当前西方医学主流是三个学派,一是将人的身体视作机器,幻想着哪个零件有问题就更换哪里。他们被称作机械物理派医学,在这个时代无疑只是一群癔症病人。
二是受化学学科形成影响而产生的化学派医学。譬如海尔蒙特就认为生命活动完全是发酵的作用;威廉斯则说生命活动的根源是一种“灵气”,“灵气”是一种经过蒸馏作用而生成的体液。就连化学都仍旧是炼金术笼罩下的影子,这些基于化学的医学,无疑更像炼金术。
第三类则是超自然的活力论。他们将人体的生理活动归结于超自然力量,比如天主上帝。这种思想无疑是中世纪的残余,即便是普通的大明百姓都未必会相信。
前两类医学流派成为了后世西方医学的先驱。事实上西方基本可以说没有医学,他们有的只是物理和化学。一切医学的进步,本质上只是物理、化学工具的进步。
在没有近乎科幻的技术工具辅助下,西方医生只会放血和灌肠,真正能治病的还是凯尔特、吉普赛、阿拉伯人留给他们的草药,完全没有可借鉴的地方。
朱慈烺是个实用主义者,他很难理解“宁要某家的草,不要谁家的苗”诸如此类思维方式。他也不是一个学者,没有空暇和闲情去验证中医是否科学。既然吃了上千年的验方、成药、急救手段仍起作用,那就让他继续起作用去。
而且中医发展至今,专著可谓汗牛充栋。明朝的医生在前辈的基础上,斧正改良颇多,并非一味因循。从喻昌开始,医学教育和治疗体系进一步严谨、规范、制度。有深厚的根系,又有健康的苗芽,谁能说未来的中医不可能成为世界的主流?
“殿下?”刘若愚小心翼翼地站在门口通报道。
“说。”朱慈烺抬起头,放下笔,活动了一下手腕。
“今日出警的侍卫,杀了通政司的一个知事。”
朱慈烺轻轻撇了撇嘴,问道:“知事?这点小事也要跟我说么?我早就下过令旨,有不从号令者格杀勿论。一个七品小官敢跟我叫板,不死还等什么?”
“殿下,”刘若愚道,“此贼要私逃外出,死不足惜,不过到底是朝廷命官,无罪而斩,恐怕不好向皇爷交代。”
“呵呵呵,”朱慈烺忍不住笑道,“你忘了袁崇焕的事?”
崇祯皇帝被史书画成了一个怯懦、多疑、刻薄、让手下背黑锅的人物。去年陈新甲的被杀就是铁证。然而没有一个文臣史官愿意全面地看一眼崇祯皇帝的心路历程。这个胸怀小清新的文艺青年,最初是很敢于任事,承担责任,用人不疑的。
甚至到了打落牙齿往肚里吞的地步。
比如袁崇焕杀毛文龙。
后世常有人为毛都督叫屈,责怪袁崇焕自坏国家干城。
事实上,崇祯皇帝在拿到了袁崇焕的请罪奏疏时,气愤得将御案上的笔墨纸砚一把捋落地上,破口大骂。结果呢,因为信任袁崇焕,为了不让辽东产生大的动荡,崇祯只能捏着鼻子认了,顺便还把这个黑锅自己背了。
毛文龙是谁?那是崇祯视作干城能将的正一品大都督,挂将军印,赐尚方宝剑的平辽总兵官。
一个七品的知事,与一镇强藩,孰轻孰重?
一个擅杀的外臣,与东宫太子,孰轻孰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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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章 老蝉嘶作车轮声(二)
“水心!东宫出事了!”
项煜刚回到家没多久,就有同年好友急冲冲过来报信。他乍一听道“东宫出事”,整个人都颤抖起来。
并非惊惧,而是激动!
这就是不敬贤良的下场啊!
理智很快又回到了头脑之中,项煜振声道:“我才从东宫外邸回来,东宫能出什么事?恐怕是讹传吧。”
“东宫侍卫杀了通政司知事陈嘉宝!”
“什么!”项煜拍案而起,声音中带着惊喜:“竟然有这种事!”
擅杀朝廷命官!这是什么样的跋扈行径!东宫侍卫竟然连官都敢杀!皇帝还没这个权力想杀谁就杀谁呢!
皇明虽然不像大宋那样将不杀士大夫挂在嘴上,但二祖之后,真正被杀的士大夫并不多。真要算起来,崇祯帝的辣手恐怕都能拍得上号。
然而即便如此,身为官员,也不是太子可以擅杀的。这是在向整个文官集团挑战,如果今天有人无辜受戮,那日后谁还能安心做官?难道又要回到太祖高皇帝那种恐怖统治之下么!
项煜高喊一声:“备墨!”那神情颇似武将披挂,斗志昂然准备出阵。
一杆尺寸彤管在手,项煜神气一振,宛如名将持剑,胸中布阵,指点沙场。他微微闭目凝神,闻到空气中渐渐荡起墨香,呵笔铺纸,去过青竹臂搁,垫在小臂之下。手腕一转,逆锋起笔,中锋力透纸背,一时间只有毫锋过纸之声。
“臣蒙圣恩,得除少詹事以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唯期不负今上所托,克忠克勤,善培国本。然则,或有以跋扈、**之罪坐chūn宫者,初闻之下岂不骇然?细究密访竟果有其事。此臣闻之则痛心疾首,见之则不忍睹视。想惠文犯法,而以赵虔坐罪,此古人保国本而纠正行也。累臣职守詹府,焉能脱罪自清?故请陛下严明法纪,赐臣死罪。”
项煜一气呵成,文不加点,只觉得自己这个破题实在高妙,豪情更生,锋回笔转,又写道:
“臣岂惜一死哉?然则东宫之误,首在陪臣!崇祯十五年十月十七,圣上日讲完毕,与诸臣论及东宫讲学之事,乃亲笔手书《钦定官属约八条》,其曰:不得离间亲亲;曰:不得结交有司;曰:不得诳吓绐诱;曰:不得擅作威福;曰:不得言动非礼;曰:不得关防欠肃,以及内外当别、出入当谨。
“此事至今不过经年,臣当时得忝末席,音犹在耳。而如今妇寺沟通,外臣内居,秽乱之污,岂得轻脱!想太子年少,性如璞玉,纯纯不知人事,正被田存善所误,其大恨何以加哉!臣请斩田存善,以明内廷清静!”
“庶子吴伟业,其罪同焉!吴氏本鼎甲之才,圣恩浩荡,逐年拔擢,然则巴结内侍,以外臣之分而出入内禁,见过不纠,一味纵容,诚阉党之流毒,名教之罪人!若不斩此等jiān佞小人,逆案之獠必于鬼蜮之中窃谋复起!”
詹事府已经成了翰林官的迁转官,也可以理解成是翰林院多挂了一块牌子。无论是项煜还是吴伟业,抑或是李明睿,都仍旧在翰林院里的上班。在这么个大院里,有个风吹草动很快就会传开,根本没有秘密可言。
担任“风”这个角色的,便是那些入流不入流的书吏文办。
官员们常说“风闻”,其实说的就是从文吏那儿听说。
“李老爷,听说项煜回来之后就在写奏疏要弹劾东宫那边呢。”一股风吹到了左中允李明睿耳中。
“此言当真?”李中允并不深信。风言风语固然有成真的时候,不过概率却是五五开,不能不信也不能尽信。
“早就传开了!恐怕也就只有您还不知道呢。”那股风继续吹着,“说是项煜去东宫外邸求官,结果吴伟业从中下了黑手,让他被太子赶了出来,故而积怨在心。刚好东宫侍卫在戒严的时候杀了通政司的知事,再加上吴伟业跟太监、宫女混在一起,他便以此为由头,要弹劾吴伟业结交内寺,秽乱宫禁。”
李明睿自从那次背后说太子坏话被抓住,一直不敢露面。若不是当今圣上chūn秋鼎盛,说不定他早就请求外放了。虽然小节有亏,但他到底是大员所荐的“能吏”,脑中一转,心中已经有了分寸,暗道:吴伟业也就是写诗作文的材料,别说他与项煜没有过节,就算真有过节也下不了黑手。
至于项煜,肯定也不会傻到去弹劾东宫,那可是比骂皇帝本人还傻的事。不过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不可大意。李明睿知道自己的恩主与东宫往来密切,别人不知道,他可是很清楚:太子出宫第一天就跟左都御史接上了头。因着这一层关系,自己无论如何是得站在东宫这一边的,无论成与不成,哪怕东宫被皇帝圈禁,好歹也将过去的过节揭过,留一份善缘。
若是跟着项煜那帮人瞎起哄,或者干脆装聋作哑,胜了没甚好处,败了便真的是人神共弃!
李明睿暗中定计,寻了个因头,往翰林院内书房走去。那里是存放翰林文牍的地方,平日没什么人去,除非是为了寻些材料。如今只有两三个老文吏轮值,守着库房,顺便抄些东西。
李明睿到了后院,往库房里推门便进,心中暗松了口气。他要找的人正好当值,如此一来事情便成了大半。
“张先生。”李明睿上前行了个礼。
那老文吏看着已经年进六十,闻言抬头便看,吓了一跳,连忙起身回礼道:“老爷有何吩咐?”
“张先生,”李明睿笑道,“鄙人李明睿,有些事要与先生说。”
大明的阶级早渗透到了社会生活的每个层面,包括称谓都是不能滥用的。李明睿以进士之身,要与个低级书吏谦逊,实在是很不容易。
“李老爷请说。”那张老先生道。
“李某素知翰林院有一宝,说的便是张先生。”
“某家一个屡试不第的小老儿,哪里当得起老爷谬赞。”张先生连连摆手。
“先生科场不得意,乃是命数,焉知不是姜太公故事?”李明睿笑道:“李某素善麻衣之术,能观人气数。如今正好得知一事,乃是先生借好风上青霄之良缘,特来报喜!”
张老先生讳诗奇,可惜名不副实,诗文上的才能半点奇处都没有。家里也是殷实之门,能供他读书科举,只可惜“科场莫论文章”,他文运不济,从二十岁时中了举人之后,再不能进一步,最终选在了翰林院当个书吏。
若说这辈子他还有什么不甘心的地方,便是不能得个光明正大的出身,封妻荫子,为父母祖宗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