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26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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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咻!”
尖锐的声响划破天空,一枚八斤重的炮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飞了过来,却让人根本无法兴起躲避的念头。
炮弹划过低平的弹道,在撞到盾车前嘭然落地。
陈一元刚刚提到嗓子眼的心,总算看到了一丝希望。然而炮弹却没有打算就此止步,它在干硬的地上溅起一团尘土,再次向前飞起,一头撞上陈一元右手边的一辆盾车。
“嘭”地一声巨响,铁弹猛地撞击在盾车前护板上。炮弹被厚木板抵挡,仍旧以巨大得令人难以想象的力量撕裂了护板。
那辆倒霉的盾车猛烈震动,被击碎的护板爆射出无数的碎木。这些大大小小飞射出的碎木屑变得如同锋利的刀刃,又如武林高手掷出的暗器,扎得盾车后面清军满身满脸。
那些被射中的兵卒尖声大叫,双手本能地想去捂住脸庞和胸口,却硬生生地在碎木屑外止住,以免让这些木屑刺得更深。这种生不如死的痛苦折磨着伤兵的身体和精神,唯一能够缓解痛楚的方式只有嘶声力竭地惨叫。
陈一元只觉得一阵反胃,嘴角咧开,不由自主地嘶嘶吸着凉气,浑身上下已经没有半分力气。
后面两个清军甲兵手持顺刀上前一阵乱砍,将那些惨嚎的伤兵尽数砍死,不让他们影响士气。
陈一元浑身发冷,正要转过头去跟身边的兄弟说话,一晃眼,身边竟然没有人!
他急忙扭头朝后看去,想看看自己那小兄弟是否摔倒在后面了。谁知触目便是一个背影,正是自己那兄弟的身形,他在朝后跑!
“你要疯!快回来!”陈一元忍不住大声喊道。
他那小兄弟猛地钉在原地,旋即朝后连连倒退,仰面栽倒在地。
一支轻箭射中了他的喉咙,将他重又射回了陈一元身边。
他瞪大了眼睛,双手捂着喉咙上,嘴里呴呴吐着血沫,很快双目间便再无生气。
陈一元木怔怔说不出一句话来,背后却响起风声。
顺刀的刀背看在陈一元肩膀,一个甲兵厉声喝道:“快推!”
陈一元顾不上肩膀上火辣辣地痛,眼泪鼻涕几乎赛得他无法呼吸,继续用尽全力朝前推着盾车。
盾车缓缓地朝前滚动,拉出一条漫长的波浪。
此番清军在天津之战中投入的盾车多达三百辆,为的正是抵抗住明军猛烈的火炮。
“我看了大清与明军交战文书,明军的战法无非就是列成刺猬阵,然后用火炮猛轰,等到近了再用火铳。只要先破了他们的火炮,再破了他们的火铳,这些明军在诸申勇士的长刀之下就只能跪地讨饶!”鳌拜骑在马上,看着自己的盾车阵缓缓推进,果然挡住了明军的第一轮炮火,不免得意地对左右副将炫耀。
鳌拜曾经是黄台吉的亲卫,对于黄台吉有着最朴实的崇拜。许多人都被他的“巴图鲁”称号所迷惑,以为他就是个冲锋陷阵的莽夫。实际自从鳌拜开始领兵以来,总是将自己代入到那个“天纵英才”的主子的角度,用头脑思索该如何击败敌人。
然而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的传统思路并非一定能够成功。
明军在二百五十步上的散射只是热身活动。当盾车在坑洼中一路挺进到二百步上,明军的火炮真正开始爆发出了齐射的威力。
一枚枚炮弹准准地撞上盾车,将榆木板打得粉碎。
鳌拜的脸上渐渐变得难看起来,因为站在他的角度正好能够看到盾车阵越来越稀疏,渐渐只有数十辆盾车还在坚持着往前推进。
冲在前面的包衣奴每跑一步都要扑倒在地,趴上一会,确定炮弹从头上飞过之后,才肯爬起来继续朝前跑。
明军的火炮将仰角放得极低,每一发炮弹都不过人头,打在地上还会形成跳弹,给人带来更大的恐慌。
包衣在火炮声中终于推进了壕沟边,用一路背着的土袋朝沟里扔了下去。只是扫了一眼,沟里那些竹签、尖木桩、铁蒺藜就吓得他们浑身打颤。就在他们以为自己的任务完成了的时候,真正恐怖却从他们身后袭来。
清军甲兵弓手丝毫不怜惜这些人的性命,纷纷射出箭矢,将包衣们射入壕沟之中。战场上有进无退,难道还能让他们退回去继续搬土包么?不用那么麻烦,就填壕沟这项工作而言,身体也是一样。反正北直的汉人极多,用不完的。
“瞄准!”胸墙后的明军火铳手纷纷摆出了射击姿势。
随着尖锐的射击号响起,整齐划一的火铳声响彻天际。
一排排包衣和甲兵平等地死在了铅弹之下,逼得其他人寻找尚未被击毁的盾车,寻求掩护。
整个战场被壕沟分成了两个世界,明军的世界里只有号令和自己的心跳,而清军的世界却被业火吞噬,煎熬着从统帅到包衣的每一个人。
“新的标准炮药果然让精度大增,命中率高达六成。”龙福才飞快地在笔记本上写下炮击记录,同时在战场上寻找着更有价值的目标。
突然,龙福才的千里镜中出现了一面从未见过的将旗。将旗之下有几个身穿黄色甲衣的东虏将领,似乎正指手画脚对着天津城发布命令。
作为一个跟满洲人有血海深仇的辽民,龙福才意识到这是一个极好的机会。如果能够一举轰杀这些将领,前面的东虏兵势必会溃逃。
“把大将军请出来。”龙福才对副手交代一声,报了射击目标。
他所谓的“大将军”并非萧东楼,而是郑芝龙送来的大将军炮。这种一千六百斤的红夷大炮,用药将近四斤,是从澳门的葡萄牙人手里购买的英国海军舰炮,试射时打出了最远五里的射击距离。因为太过贵、而且重,所以郑芝龙只送来两尊,被皇太子全都放在了天津。
“瞄准了就轰他!”龙福才看着两门大将军炮被掀去炮衣,咬牙下令,仿佛看到了害他家破人亡的凶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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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三 期以忠义酬明君(七)
“将军,大将军有令。”传令塘马找到了鳌拜的将旗,高声道:“宣奉命大将军令:先登土墙者升两级,赏有丁编庄一个,白银两百两、布五匹!先登天津城墙者升三级,至昂邦章京止,赏庄子两个,白银五百两、马十匹!先破天津城者,无论诸申蒙丁汉人皆抬旗、升四级,至贝勒止,赏庄子五个,银千两,赐世职!凡畏缩不前者,无论身为何职一律处斩,全家为奴”
鳌拜眯着眼睛听完,见周围将领各个摩拳擦掌,颇有想得世职的念头。自从先帝变更官制之后,要得世职必要有军功,已经不像在老汗手里那么容易拿了,现在即便是最低的“半个前程”都不好拿。
“既然大家都有受功之愿,还要加把劲,把这天津城打下来!”鳌拜大声喊道。
众人虽然从未见过如此复杂的城防,但两黄旗横行关内关外以来,还没有攻不下的城池,故而士气不衰,纷纷高呼进军号令,即便是用人命都要填平这些壕沟。
明军多年的不堪一击同样导致了满洲兵的战斗力下降,以及对自身认识的错误。按照老酋奴儿哈赤的说法,金国之所以能够战胜辽东诸夷部,是因为金国会“筑城”、“守城”、“攻城”。
若说筑城,实际上金国时代的“首都”甚至都比不上江南大一些的府县,至于守城则是因为辽东夷部连铁器都没有,更别提攻城器械了。即便到了黄台吉时代,阿敏守永平,结果仍旧被反攻的明军击溃,连一天都没守到被弃城而走。这也给了黄台吉口实。将这位堂兄囚禁至死。
满清的攻城更加泛善可陈。辽东、辽西所有打下来的城堡无非两个办法:一是挖壕沟围困,等城中的人饿死了,自然就打下来了。二是内奸献城。尤其是第二条,几乎是奴儿哈赤攻城拔寨的不二法门。
实际上满清从僭越国号以来,还从未真正以优势兵力攻下过一座大城。在原历史时空中,只要守将指挥得当,城内军民一心据守,就是个小小的江阴城都能守住八十一天。
这些不够辉煌的历史已经被鳌拜这样的新生代所忘记。在他们的记忆里,只有一次又一次的大获全胜。
另一方面,明军虽然以城池堡垒战术横行一时,但真正将这套战术推上顶峰的还是皇太子的东宫军。
从村寨改造到反弧形型城墙,充沛的劳动力大量开采石灰矿,以煅烧水泥为新型的黏合剂和填充剂。大大增加了工程进度和防御强度。虽然数十万劳工的规模被某些人比喻为秦皇修长城、隋炀开运河,但实打实的效果、刚性的需求,让朱慈烺甘愿被说成暴君也不会缩减规模。
即便日后蒸汽动力的机械试制成功。要取代大规模人力劳动也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
“这些东虏真像是蝙蝠。”曹宁道:“在鸟面前说自己是兽,在兽面前说自己是鸟。他们用我大明战法打蒙鞑、东胡,说自己善攻城拔寨。又用蒙鞑、东胡的骑兵打咱们,说自己弓马立国。其实两头都是三脚猫。”
萧东楼看着下面如同散蚁的虏兵,赞同道:“这显然是不会攻城的人,硬拿人命在填。只弄些盾车就想破咱们的炮阵?实在太小看咱们了。”
“这还是前锋,火炮大约是跟着中军走的。”曹宁道:“照总参发下来的情报,东虏现在能用的炮,不算北京的城防炮,总共有四十三门。”
“全部?四十三门?”萧东楼大笑道:“我近卫二师就有上百门炮!他拿什么跟我打!”
曹宁白了一眼萧东楼。冷冷道:“狗狂拉稀屎,人狂没好事。再说了。这里一百十六门炮是给咱们的么?这是用来守天津的!都是火器营的。”
“管他呢,归我用就是我的。”萧东楼丝毫不讲究,突然又道:“对了,秀才啊,这一七改是营属火炮吧。现在全国不知道铸了多少门,一个营五门算下来。也没那么多营头呀。”
“营还会越来越多。跟你说秘密事,别往外传。”曹宁压低声音,道:“有一回殿下脱口成诗,曰:‘百万雄师过大江’!啧啧,当真有气魄咳咳,后来殿下又说过:天下这么大,没有百多万大军根本不够用。所以总参的参谋们都在说,殿下估计最终是要扩军百万。你算算这得多少营头?”
“算鸟毛的营头!就按着师来算都要有上百个了!”萧东楼激动非常:“你说咱们这些人是不是赶上好时候了!日后带着几十个师出打仗,那就是数十万大军啊!”
“不过我在想啊,”曹宁是后勤出身,“军饷、军粮得要多少?除非这百万大军里连带了辽东师那样的驻防军,附带军屯。否则怎么养?”
“我看不会”萧东楼话没说完,突然战场上传来隆隆两声炮响。
这炮声比之一七改的声音更为阴沉浑厚,震得大地发颤,不同凡响。
大了一圈的炮弹在空中带出一道无形的罡气,直直朝清军军阵后方的大旗飞去。
鳌拜也被这突如其来的雷声所震惊,旋即看到两个黑影直冲自己而来。他身为阵前大将,不能失了威仪,硬挺着坐在马背上没有动,心跳却似十五个水桶打水,七上八下。
终于,其中一枚炮弹偏了准头,打中一辆挡在前方的盾车,顿时将那盾车打得粉碎,又碾压过旁边推车绿营兵身子,沾满了血浆和肉泥方才停了下来。
另一枚炮弹准头高了许多,仍旧直冲鳌拜将旗。
一个梅勒额真上前拉住鳌拜的马辔头,手心里已经全是汗了。
周围的戈什哈手持铁盾,护在鳌拜面前,只等老天爷最后的裁决。
这嘀嗒数秒的时间,对他们而言,仿佛有上百年之久。
咚!
炮弹落在地上,激起尘土的同时又跳了起来,足足有半人高,撞在了一个戈什哈的铁盾上。
那戈什哈身穿三重重甲,前腿弓后腿绷,用尽全身力气去挡这枚炮弹。只听得金铁交鸣,戈什哈惨叫一声,倒飞出去十余步,重重落在地上,口吐鲜血,显然已经被震裂了内脏。
炮弹无辜地滚向了一旁,最终令人惊惧的目光下停止了旋动,安静地散去身上的灼热。
鳌拜被吓得湿透了内甲。
只要这炮弹再偏两个身位,就算被戈什哈拦下来,自己也会被击飞的戈什哈撞下马来。
“将军,盾车快耗尽了,还是先撤回来,整顿兵马再冲吧。”梅勒章京声中带着哀鸣。
鳌拜暗暗吸了口气,装出无所谓的模样,道:“不想明军的炮还打得真远。咱们且先退一退。”
梅勒章京顿时心下一松,传令鸣金。
一个参谋小步快跑上了城墙,对两位长官行礼道:“师长,参谋长,敌军已退,请指示方略!”
萧东楼和曹宁扶着女墙看了看战场,确定清军不是佯退,遂下令道:“各营打扫战区,清沟壕。”
“遵命!”参谋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