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20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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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一 满庭紫焰作春雾(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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怀庆府从大明开国以来一共出了五十名进士,其中二十八名出在府治河内县。如今全府进士不过五六人。
一般而言,进士是很少参与地方社会活动的,那是举人的活动范围。
这种惯例形成的源头,却是因为进士属于真正的统治阶级、官场中人。他们要面对形形色色的明枪暗箭,所以格外珍惜羽毛,能不出头露面便不出头露面,否则万一牵连进了不名誉之事,必然会为政敌所用。
怀庆豪族做得最愚蠢的事,莫过于太看重大顺的能力,对这两位“前朝”而且不识时务的进士缺乏尊重,过早开始瓜分战利品。
然而一旦进士被激怒,所爆发出的力量哪里是这些举人、或是进士子裔所能抵御的?
大明至今二百七十六年,开科八十八次,取进士贰万四千余名。其中官宦子弟占了百分之六十三,地方豪富子弟占了百分之十四,真正的平民小康人家出身的只有百分之二十三。从这上面就能看出,很少有进士在本乡本土没有根基。
而且一旦中举,便是迈入统治阶级。在江西有将平寒出身的举人家门窗砸坏的风俗、在江浙则是砸了新中老爷家的门墙。这类民俗都是跨越两个阶级的仪式,代表这个家族从今往后必然改换门庭,扎根此地,蓄养根基。
若是将举人、进士比作一棵树,那么每块土地上都有一片树林。其蔓延的根系控制着这片土地的水土。外来进士,如吴伟业者。如果不能被树林接纳,便会得不到土地的养分,最终成为枯木。
现在,有沈加显和张三就作为内应,所有的工作都变得轻松起来。两家子弟就算没有进学中举,担任一般的文书工作也没有任何问题。而且现在也不用担心学业,因为学而优则仕,原本进学中举。为的就是释褐当官,现在可以直接当官,简直如同终南捷径,何乐而不为?
吴伟业有了这些人的帮助,也不用畏首畏尾虚与委蛇,之前该开展的工作都可以着手布置,连报告都不用自己亲自动笔了。
再往下一层。两家的家丁中也有能办事的,收入府衙便是现成的帮手。之前地方缙绅安插、收买的人员,也都有了危机感,从明显的怠工趋于缓和,但仍旧能够感受到办事上拖延迟滞。
吴伟业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人,只等昆山家里派来了信得过的家人。他便决定动手。
李三立走进公事房的时候,看到满地的垃圾,几个快手打扮的年轻人聚坐一团,吃着瓜子,肆无忌惮地聊天闲扯。见到他进来。那些快手只是有些意外,旋即就当李三立是根木头似的。丝毫不予理会。
这情形让李三立颇觉得有些眼熟,想想当年自己和弟兄们也是这副模样。他走到这几个快手跟前,仔细扫过每个人的脸,发现都是新人,却又多少有些眼熟,多半是以前的街痞流氓混进来吃了公粮。
这些快手已经停下了聊天,其中一个像是头领,死死盯着李三立,只因为李三立穿着跟他们一样的服色,这才没有喝骂。
李三立不动声色,只是与他对视,空气中越来越有些压抑。
那人终于承受不住这股积年老吏带来的压力,大声喝道:“你是谁人!如此不懂规矩!”
李三立笑道:“连我也不识得么?”
那人正待说话,电光火石之间,李三立突然扬起一脚,重重踹在一个快手身上。那快手吃不住力,整个人撞向桌子。这桌子用了不知道十几年,松松垮垮,早就不堪重负。被这快手一撞,登时散了架。
那班快手站了起来,就要抽出铁尺。
哐地一声,公事房的门已经被撞开了。四五个同样快手打扮的公人冲了进来,有拿铁尺的,有拿铁链的,后面还有人端着一架弩机。
那弩机才是真正的大杀器,虽然上弦慢,每次只能杀一个人,但这些快手可不希望自己成为那个唯一。更何况这里是府衙,难道能让个新来的吃住他们?且见过了老爷再说。
“稍安勿躁,”李三立仍旧面带笑容,“只是请你们跟我去大老爷面前说事罢了。”
“都是一体当差吃粮的,你这是什么意思!”那为首的快手色厉内荏,已经是放软了。
“就是走个过场罢。”李三立挥了挥手,身后拿着铁链的兄弟上前将这些人铐住,就往外拉。
衙门的公事房颇有些后世集中办公的意思,大的部门独占一个院子,人少的部门只占一排厢房。这里出事,其他人很快就发现了异常,纷纷出来探看。见到这几个快手被自己人抓了,都是大为意外。
“你们这是做何!”怀庆府同知闻讯赶来,拦住了李三立。
这位同知本是当地举人,也算是豪门大族出身。按照李闯的规矩,像他这样的地位都可以直接当知府了,偏偏王师一来就带了个毛都没长齐的愣头青做知府。而那个他死活看不上眼的知府还是榜眼出身,当过清贵的翰林官,日后若是没有大的差池肯定是名列宰辅的,所以又不得不耐心应付。
即便当面陪着小心,府县上的公事却不能松手,必然要握在自己手里,所以这快手头领就是同知老爷的家奴,只等着开设警察局之后转过去当个局长,日后能大有助力。
同知这官职就如其名所示“一同知道”,是知府的佐贰官,在府衙里地位仅次于知府,人称二老爷。知府不在或者不能视事时,他们便要履行知府职权。现在的卫辉府就是如此,因为吴伟业常驻怀庆,所以那边就由一个同知管着。
李三立见到了这位二老爷,也不磕头也不打躬,站在原地,笑道:“这几人不懂规矩,拿去交由大老爷处置。”
“老爷!冤枉啊!”那领头的当即叫了起来。
同知脸上一黑:“他们几个犯了什么法!”
“见了大老爷自然分明。”李三立挥了挥手便带人往大堂去了。
那同知气得胡须直颤,李三立却颇觉得爽快。
吴伟业早就坐在大堂,等着李三立登场。忠伯站在后面伺候,眼帘微闭,就像是尊雕塑一般。
终于外面传来一阵铁链声响,李三立拉着那几个衙役进来了。
“堂下何人!”吴伟业拉长了声调,努力做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模样。
李三立当即将那几个衙役往堂前一扯,上前道:“报老爷,小的在职房捉住这几人闲散混事,懒怠公职。”
堂下几人本是要喊冤的,听李三立如此指控,都傻在当场,连辩解都懒得辩解了。
这也算个事么?
“李捕头所言,可是属实?”吴伟业一拍惊堂木:“还不快快招来!”
那个领头的捕快定了定神,连忙道:“大老爷明鉴!小的几人在外跑了一天,快散衙了才回来,便坐着说了会子话。这姓李的却故意诬蔑小人几个懒怠。”
“李捕头。”
“老爷,公事房里一地瓜子壳,他们岂止是说了一会子话?显然已经说了一下午了!”李三立怒视几人。
那领头的捕快道:“那是日积月累下来的,并非今日吃的。”
“是新是旧,取来一验便知!”李三立要紧不让。
啪!
吴伟业重重一拍惊堂木,佯怒道:“如今国事繁重,你们还用这等小事来消遣本官么!李三立!你轻重不分,该当何罪!”
那被铁链靠着的衙役心中暗笑,朝李三立做了个口型:活该!
三四二 满庭紫焰作春雾(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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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三立冷冷看了他一眼,沉声道:“老爷,小人听说: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如今正是朝廷办实事,煞歪风之际,焉能因为恶小而不惩处?不过小人轻重不分,的确该罚,小人认罚!”
吴伟业点头道:“你这说的倒也有几分道理。小时偷针,大时偷金。尔等认罚否?”
“老爷,小的几人脏乱了公房,也的确该罚。”领头的衙役说道。
其他几个快手也纷纷应和,表示认罚。
吴伟业按捺住内心的激动,故作镇定道:“好,既然你们都认罚,而且也都是小过,本官便从轻判——判李三立罚钱一百文,没入公署。”
“小的谢老爷开恩。”李三立当即解下腰间钱囊,也不拘多少便呈了上去。
“判尔等笞二十。”吴伟业说着声音都有些发颤。
“小的谢老爷开恩。”几人卸下了戒心,纷纷谢恩。
他们只以为是李三立故意邀宠,已经在思量着回头如何惩治这个不明事理的同事了。
李三立看他们的眼神中,却透出了一股阴狠毒辣的杀意。
按照《大明律》,笞与杖都是用三尺五寸长的紫荆条。区别在于,笞比杖小,大头端直径为二分七厘,小头端直径一分七离。而杖的直径分别为三分二厘和二分二里。当时普遍认为刑具小所以刑罚轻,所以笞杖只是加以惩戒并不算大刑。
然而在这个时代。任何人力操作的工种都有极大的钻研空间。别看刑具小、打的数量少,但是要造成多大的伤害却是衙役们的传家本领。
这一行里的高手都是从小训练。从打沙袋到打豆腐,循序渐进,就跟读书人科举、习武者练功一样不容懈怠。待练到大成,无论是想打得血肉横飞,却卧床三日便可下地,或是表面不过一道红印,内里筋骨却被打断,都能得心应手。
几个衙役剥去了这些人的裤子。白花花的屁股排成一排,微微耸动。
李三立手持荆条,先按照程序与铜模样式比对,确认符合刑部下发的刑具规格才能行刑。他走到那领头的快手跟前,见那快手犹自斜眼看他,不免露出一个阴恻恻的笑容,比了个口型:活该。
那快手心中一颤。突然觉得不好,正要喊叫,只听得荆条破空,重重打在他的命门。
笞杖是打臀部和大腿,但是臀部的定义却不明晰。往上三寸便是肾府命门,被人用巧劲重重打透进去。别说二十下,一下就能要了人的性命!
李三立正是世代公门,祖祖辈辈都靠这个吃饭,他也是从小被父亲打出来的功夫。此时下了杀手,先一击打得人犯气闷眼黑。喊都喊不出声。然后噼噼啪啪一顿狠打,让臀部的淤血笞痕盖住真正的致命伤。即便是经验老道的仵作,也未必能轻易看出来。
等打完了一看,那人出气多过进气,显然是活不成了。
“秉老爷!这人体弱,不堪笞刑,已经死了。”李三立探了探那人鼻息,上前秉道。
吴伟业撑起身子,看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只觉得一阵恶心,连忙又坐了回去,道:“这般体格也能充任快手么!看来这府衙里还要好好整肃一番!此人姓甚名谁,何人引入衙门的!”
下面那些人见上来就打杀了一个,吓得魂飞魄散,当即就将那快手头领的身份说了,又齐齐道:“都是赵同知安排的。”
吴伟业黑着脸,道:“事关朝廷命官,焉能胡攀!来人,将他们收监待查!看看还做过些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请赵同知前来说话。”
那赵同知早就在一旁偷看,听了吴伟业的话,吓得腿都软了,心中只道:完了完了,这小子是如何发威的?我先稳住、稳住气
李三立早就看到了赵同知,当下过去,与人两边一夹便提溜到了堂前。
“赵同知,你身为朝廷命官,焉能纳这等不堪之人为吏?”吴伟业沉声问道:“岂非以公谋私!”
“老爷开恩!”赵同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是下官一时糊涂,求老爷开恩!”
吴伟业缓和了容颜,抬头看了看天色,叹了口气道:“你我同为朝廷牧臣,亲善一方,焉能做此徇私事?唉,本府也相信赵同知多半是一时糊涂。正所谓亡羊补牢未为迟也,你还曾用过哪些私人?一一说来,本府自当帮你料理。”
赵同知登时心里凉了大半截,暗道:原来你不是跟这仆役有过,更不是想拿我开刀,而是要借我的口来次大清洗啊!
“只此一回,真的没了!”赵同知转瞬之间已经定下死心。只要他能扛过去,好歹家人不被牵连,日后子孙也有人照顾。若是真的听了这小白脸的话,攀咬出人来,到时候家人再无立足之地!
吴伟业不置可否,只是道:“现在天已经黑了,先收监,明日再审。”说罢,一拍堂木,散衙往后堂走去。
忠伯连忙跟上,并不言语。
吴伟业此时已经激动非常,差点被自己的左脚绊到了右脚。他搓着双手,放慢步子,对忠伯道:“真的动手了!不会有什么纰漏吧!”
“现在城门已经关了。”忠伯镇定自若道:“城里就算得到了消息,也传不出去。至于那些耗子,更是无从逃脱。”
“好好,好好。”吴伟业又担心道:“怕不会有狗急跳墙”
见自家少爷又有反复,忠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