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4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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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以盖世英雄,值此摧古拉朽之会,诚难再得之时也。乞念境外孤臣忠义之言,速选精兵直入中协、西协。三桂自率所部,合兵以抵都门,灭流寇于宫廷,示大义于中国。则我主之报北朝岂惟财帛?必将裂地以酧,不敢食言!”
多尔衮眯着眼睛,细细读罢吴三桂的来信,缓缓将书信递给身边的洪承畴。他道:“本王素钦慕贵主!看他是真豪杰,真汉子也!我朝旧虽与明朝有隙,却也看不得乱臣贼子祸乱天下!拜然!”多尔衮叫过自己的妻弟,又对吴三桂的两个使者道:“为表我朝诚意,由拜然随郭将军先回关门,杨先生还请留在本王营中,以便问询。”
吴三桂以杨坤为正史,游击将军郭云龙为副,前来向多尔衮求援,实在是因为山海关已经到了难以支撑的地步。
他原本以为流寇不过是乌合之众,只要关宁铁骑一出,必然如同秋风扫落叶一般,荡清寰宇,然而事实却不像他想的那般美好。除了打头阵的唐通被轻而易举击溃,随后而来的闯贼大军却格外彪悍,简直可以用英勇善战、悍不畏死来形容。
一番苦战之后,李自成兵临城下,眼看山海关便要易主。
其实,吴三桂对于这个“广宁王”并不满意。
关外的土地在决定入关勤王的时候就等于被放弃了。当时多尔衮也毫不客气地派了和硕郑亲王济尔哈朗率军接收了大明弃地,轻而易举地占据了辽西。
没有了关外的土地,关内的敌人又如此凶残,这让吴三桂颇有些被人架在了火上的感觉。他与父亲吴襄商议彻夜,最终做出的决定却是:不能降闯。
“若是李闯能剿灭朱室,坐稳龙庭,咱们以宗藩之礼降服于他倒也罢了。”吴襄沉声道:“可如今朱氏还有半壁江山,难保不是个东晋南宋,咱们若是降闯,非但故土守不住,更要担个背主的骂名,实在不上算。而且李闯心狠手辣,京中降他的那些人,非但明码标价被追赃捐饷,如今更是被斩草除根以绝后患!他始终就是个流寇,我父子岂能自投罗网!”
“父亲,”吴三桂皱眉道,“以我军势力,实在难以抵挡李闯大军。又指望不得明廷出兵,若是不降,又该当如何?”
吴襄抚须踱步,终于坚定了目光,吐出两个字:“借兵。”
世人皆道辽镇与东虏对战数十年,从老酋打到如今,整整三代血仇。殊不知,从祖大寿率族人投降皇太极之后,辽镇与东虏的关系就越发微妙起来。非但祖大寿与吴襄、吴三桂之间常有私信往来,就是其他投降满清的辽将,也多与故旧联络。虽名敌国,实则音信相通,相互借力,情谊更胜往昔。
若是借兵,未必就借不到。
二三四 粉身碎骨浑不怕(二)
吴三桂听了父亲的话,心中仍旧踟蹰不定,他道:“父亲,有道是请神容易送神难,若是东虏索性就赖下不走,抑或大肆劫掠,又如何是好?”
吴襄捻着须茎,道:“你如今贵为一国国主,竟然还是算不清这笔账啊。东虏势必不肯白白借兵与我,这好处自然是得明朝出。只要多尔衮能够认下我们这广宁国,明朝那边即便给得肉痛些,又关我何事?”
“父亲,恐怕东虏不肯认我的广宁国。”吴三桂脸色阴沉下来,道:“若我仍是一镇总兵,多尔衮多半会给我高爵厚禄,招抚于我。然而如今有了这三百里广宁国,他又得开出什么价码?再者说,关外是满洲故地,断然不会放心我辽镇继续坐守。唉,早知今日,当初就不该接下册封。”
“早知今日?”吴襄怒道:“早知今日,就该好好练兵!我关宁铁骑当年与蒙鞑东虏野战厮杀从不怯弱,如今连一群流寇都打不过!”
“父亲,今日局面焉能怪在儿子头上。”吴三桂也不服气;“朝廷连年剿寇,哪年不从我辽镇调兵挖人?可恨那些庸帅,耗光了我辽镇骨血,竟然还让闯贼势大至此!”
吴襄知道儿子说得是实情,在祖大寿执掌辽镇的时候朝廷就不断调兵挖人。当时的辽镇还不是祖家的私产,祖大寿正好乘机将曹文诏这些不听话的辽将送走,在关外遍插亲信。
这在当时看来的确是借刀杀人的好计策。曹文诏也的确尽节而死。然而这也开了调辽兵剿寇的口子,其后连年放血,以至于到了吴襄手里,辽镇就已经不复当日雄风。
“若是让李贼破了山海关。我父子项上人头都保不住,还谈什么广宁国!”吴襄也不纠结战败的事。他自己久经沙场,无非靠捡便宜和跑得快,对于胜仗云云视若浮云。
吴三桂想想也是这个道理,他家在北京的资产已经全被李闯收缴,城下之盟更是签不得。
“当今之际,也只有借虏平寇了。”吴三桂落寞道,他原本可是想将整个京畿东部收入囊中的。
父子二人商议妥当,便派出使者杨坤与郭云龙前往多尔衮大帐借兵。
多尔衮让杨坤下去,搓着双手。对帐下满汉文武笑道:“真是天命!若是能过得山海关。先汗在天之灵也当畅怀!洪先生。还请替我草书一封,回复吴镇吧。”
洪承畴略一思量,已经有了腹稿。道:“王爷,吴三桂虽然向我借兵,却尚未到山穷水尽的地步”
“洪先生,我国与他本是敌国,数十年交战不休。他如今向我国借兵,怎能说未到山穷水尽?所谓借兵,不过是投降的粉饰之词罢了。”东虏不似汉地那般讲究,范文程一直不满洪承畴投降之后的孤高冷艳,对他毫无敬意不说, 甚至连还常常流露出蔑视。
若是在大明的话。范文程甚至不配在洪承畴面前说话,但这里是清国!论年资,论忠心,他范文程可都高于洪承畴。
洪承畴眼皮都没抬一下,看似漫不经心道:“若他真的走投无路,此刻已经弃关南逃了。”
多尔衮细小的眼睛眯了起来:“他若是南逃,岂不是什么都没了?”
“王爷说得是。”洪承畴道:“他不走,正是仍有倚仗。吴襄此人我甚知之,本就是商贾一流的人物。当日得祖大寿青睐,把妹妹嫁给他为继室,并非看中此人能打仗,只是善于经营罢了。这样的人,只要有一两银子在手,就恨不得做成十两银子的买卖。如今他来借兵,固然到了困窘之境,但也绝不至于连一两银子都没有。”
洪承畴顿了顿,环视众人,又道:“至于吴镇诸公若是还记得松山之战,当可参照。”
大明与东虏自万历四十六年在抚顺第一次交锋,至崇祯十七年明廷南渡,近三十年间大小争战百余次。然而最为重要的便是萨尔浒、辽沈、松锦三次大战。
松山正是松锦大战的主战场,一方面是清酋黄台吉领的蒙古、满洲八旗,一方面是洪承畴为督师的十三万明军。当时祖大寿被困在锦州城,薪尽粮绝,只盼着洪承畴来救他。洪承畴吸取了萨尔浒之败,不敢分兵,步步为营,最终屯兵松山城,环绕松山扎下大营,距离锦州只有十八里。
洪承畴却犯了后路空虚的低级错误,十三万大军被黄台吉围住,又被端了设在笔架山的粮库。当时黄台吉又是分兵设伏,又是断敌后路,却是以少围多,犯了兵家大忌。明军若是能够集中优势兵力,突围并非不可能之事。
洪承畴与诸将约定好了突围之日,结果大同总兵王朴“首先”逃跑,顿时明军大乱。
这个“首先”却是耐人寻味,因为跟王朴一同逃跑的还有“勇冠三军、孝闻九边”的宁远总兵吴三桂。
这二人同时在杏山被多铎带领的伏兵攻击,步卒践踏,蹈海身死过万人!最后吴三桂与王朴仅以身免,逃回宁远。从这结局上看,吴三桂与王朴也是逃得难分先后。
朝廷命法司定罪时,御史郝晋说:“六镇罪同,皆宜死。”尤其是对吴三桂,他道:“三桂实辽左之将,不战而逃,奈何反加提督?”时任兵部尚书陈新甲却说:“姑念三桂守宁远有功,可与李辅明、白广恩、唐通等贬秩,充为事官。”故而松山之败,国家损失战士十万余,帑金百万,失陷洪承畴、祖大寿、曹变蛟等将帅只以“首逃罪”杀了一个王朴。
究其根本,还是因为吴三桂出身辽西将门之家,是祖大寿的外甥,辽东总兵吴襄的儿子,大太监高起潜的义子。而王朴的父亲王威虽位列左都督,却不似辽西将门那般根深蒂固,正好当了替罪羊。
“那时候尚且没到山穷水尽的时候,吴三桂却跑得飞快,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其子更甚其父。”洪承畴虽然已经降了满清,但对于松山之败却仍是耿耿于怀,视作人生污点。
多尔衮当年也是松山之战的主将之一,对于事关满清国运的一战记忆犹新。他点头道:“明廷已经再无可用之将,吴三桂若是南逃,实有东山再起的机会。如今他不逃不走,只是借兵,看来的确如洪先生所言,或有所依仗。”
范文程仿佛被人当场打了耳刮子,面上泛红,却又无可辩驳。他不过是个沈阳小秀才,在一堆文盲之中才显得高深莫测。无论学识见解,如何跟一个二十四岁就中了二甲十四名的正牌进士相抗?何况这位进士还当了十二年督师,领兵十数万,将横行天下的流寇几乎剿灭。
“洪先生以为,该给吴三桂什么价码?”多尔衮笑问道:“只要能得山海关,人口田地,高官厚禄,尽管给他!”
洪承畴直言道:“王爷不妨多给一些。”他顿了顿,又道:“给得王爷心痛,才能让吴三桂心动。”
“哈哈哈哈,”多尔衮仰头笑道,“本王何尝有过小家子气?明朝先封吴三桂为平西伯,又封广宁王,我大清自然不能输他!只要吴三桂肯剃发献关,我便封他平西王!秦晋川陇滇五省给他立国!不过关外是我大清龙兴之地,山海关之外都得给我留下来。”
洪承畴微微凝眉,知道多尔衮空口白话,毫无诚意,只不知道吴三桂是否会利令智昏,接下这个画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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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五 粉身碎骨浑不怕(三)
“王虽向守辽东,与我为敌,今亦勿因前故尚复怀疑。今王率众来归,必列土以封,仍为藩王。一则国仇得报,一则身家可保。世世子孙,长享富贵,如河山之永也!”
吴三桂很快拿到了多尔衮的手书,送书而来的清使也转达了多尔衮招降的诚意:既封平西王,自然大军西向所得领土皆在治下!
吴三桂在前信中好生斟酌措辞,正是不想落下个降清的名头。谁知这多尔衮却是毫不客气,根本不谈“借兵”的事,直截了当地招降这位他广宁王。
吴三桂读罢回信,好生招待了清使,自己回到书房,将多尔衮手书呈给父亲吴襄阅览。
吴襄冷哼一声,怒道:“九酋何不说给我家十五省之地?真当我幼稚可欺么!”
“东虏素无信义,儿子以为借兵之事可以作罢。”吴三桂道:“实在不行,可从海道走登莱,就说拱卫圣驾,父亲以为如何?”
吴襄捻须沉吟良久,道:“不至于,不至于。不到最后关头,尚不至于要去南面。我看还有转圜余地”
“报~!紧急军报!”
吴襄弹身而起,叫道:“何事!”
“报大王!主父!北翼城一军投贼,贼军已经进城了!”塘马高声报道。
吴三桂顿时脸上煞白一片。他知道关宁军已经不复往昔能征善战,但没想到竟然有临阵投敌之事。
山海关除了关城之外,在四方另有卫城,分别是东西罗城、南北翼城。李自成将主力放在石河以西,又派兵包抄至关城内外,进攻东罗城、西罗城、北翼城。因为南翼城靠近海边,没有攻打意义,故而不曾被兵。
如今北翼城投降,东西罗城压力遽然大增,可谓山海震动。
吴三桂闻讯。望向父亲,手中攥拳,道:“父亲,眼下可是得当机立断了!是南渡,还是降清?”
以唐通那点兵力,降闯之后都封了定西伯。吴三桂若是早些能够看轻头上的王冠,早早降闯。必然也能封侯。然而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此刻投降能否保住性命都是两说。既然山海关守不住了,那就只有南逃和降清两条路走了。
“若是南渡,我父子只有白手起家”吴襄摇晃着脑袋:“若是降清,手中仍有兵马。日后等清兵不走,还有反正的机会。我看先降清吧!”
吴三桂见吴襄下了决断。朝父亲拜了一拜:“儿子这就去见多尔衮!”
山海关外,杀声震天,顺军又掀起了一股攻势。
多尔衮自从接了吴三桂的求援书信,当即就领了大军折返,日行一百二十里,终于赶到了距离关城十里处扎营,次日又迁到欢喜岭上的威远台观战。
欢喜岭其实只是一条略高于平地的小丘陵。离关城极近,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