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鳞开-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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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个人帮不上忙,退到了一旁,只是看着这乱糟糟一团。突然听到了外面有人叩门,转头望去。
门子过去开了小门,踏出门槛之后随手便掩上了。不过三两句话的功夫,门子急急忙忙进来,一边迎外面的官员进来,一边派人往里去通报。
“这是怎么了?”外面一个身穿云雁补服的四品官健步进来,一见眼前这情形,吃了一惊。
怎么说也是太子家门口,如何会弄成这副乱糟模样?
东宫官这边从品秩上说,只有两个少詹事与这官员持平,不敢托大,见礼便道:“是吴庶子,突然晕了过去。”
“我来看看。”那官员上前分开众人:“大家散开些,让他吹吹风。”说罢,一把扯开了吴伟业的公服、中单,露出白嫩嫩的胸脯肉,叫了个门子过来给他扇扇。他自己翻了翻吴庶子的眼皮,镇定道;“是中了暑毒,一时气急攻心就昏阙过去了,不妨事。”
这官员用大拇指在吴伟业人中上重重一掐,众人只听到吴庶子“啊呀”一声转气,胸膛登时大大起伏,两息之后便缓缓睁开了眼睛。
这四品官退开两步,微微笑道:“回去捡些藿香枝叶,煮水喝两碗就好了。”
明代官员对于杂学的爱好远超前代。中医、堪舆、风水、相面、物理、天文、收藏、琴棋书画几乎每个进士都有一两门业余爱好。当下有喜欢看医书的,纷纷上前要为吴伟业把脉开方,倒是省了请大夫的诊金。
“太子有召:着国子监司业沈廷扬觐见。”里面跑出个太监,一头大汗地宣布道。
沈廷扬一振公服,躬身行礼,左手自然而然地掩在云雁补服上,健步朝里走去。
“原来他就是沈廷扬啊!”
“咦,太子要见国子监的人干嘛?”
“什么国子监啊,怕是为了打秋风吧?”
沈廷扬听到背后议论,又好气又好笑,生怕再听到更加不堪入耳的非议,加快了步速。
宋弘业紧跟沈廷扬身后,回头冷冷看了一眼这些口无遮拦的东宫官,微微摇头:这帮人说话都没个把门的,实在不是做事的人。
两人随着那传话的太监走成了一条直线,只听沈廷扬突然干咳一声,慢下了脚步。前面那太监也跟着慢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沈廷扬追上一步,拱手道:“大热天劳累公公了,未请教高姓大名。”说罢,双手递前,一锭五两重的小元宝已经塞了过去。
宋弘业知道这种路数,就和小吏见上官没有丝毫区别。总得先打探好上司的心情,然后才不至于手忙脚乱,更不会被上司的笑里藏刀暗伤。
那太监不动声色地将银子推了回去:“咱家田存善,在太子身边典玺。”
“田公公!”沈廷扬也不介意,收起银子又拱了拱手。只是这一个来回,他便知道田存善并非看不上他不肯收银子,而是存心与他交好,这点引路银权当是互表心意。否则这太监也没必要报出官职,分明是怕被沈司业看不起。
“太子急召,咱们还是走快些吧,有什么话回头闲了再叙。”田存善怕沈廷扬不能理会,说得越发露骨了。他到底是三十多岁能混到典玺的人,哪里不知道太子有心培植自己的羽翼?这些天只要是太子肯亲自说几句话的,不拘吏目还是官员,只要会做人做事,未来少不了一份从龙之功,怎能不好生结交一番?
沈廷扬微微一笑,道了声“正是”,紧随着田存善走了进去。只是走时心中仍多了一份隐忧,深怕太子是找他借银子的。
朱慈烺已经从安乐园回了寝宫。打扫出来的屋子,一间用来休息,一间存放书册,还有一间就成了面见大臣的办公室。他刚坐定铺开纸,就见田存善进来回报,沈廷扬已经到了,等候召见。
对于沈廷扬这个人,朱慈烺倒是久闻其名。
沈廷扬在明亡之后散尽家财组织水师抗清。被俘之后,洪承畴本想念在旧情放他一马,但他毫不动摇,最终在苏州就义。
前世时朱慈烺就知道这位崇明人的忠勇事迹。
而且他还知道沈氏是崇明最大的沙船帮,主要做辽东、朝鲜生意,若说富可敌国或许有些过了,但与皇家内帑一比,却是真正的大户。再加上沈廷扬与复社的密切关系,若是朝廷真要迁都南京,此人正是绝佳的代言人。
“宣。”朱慈烺朗声道。
廿二章 早附凤翼攀龙鳞(八)
几声衣衫磨动声响,只听到一个中气十足的声音报道:“臣沈廷扬,拜见太子殿下!”
朱慈烺坐在管帽椅上,沉稳道:“免礼,赐坐。”
“谢殿下。”沈廷扬毕恭毕敬在座椅上浅浅坐了,头不乱举,目不斜视。
“五梅公不必拘谨。”朱慈烺起身,走到沈廷扬对面的椅子上重又坐了:“五梅公是苏州人?”当时崇明属于苏州府,故而朱慈烺有此一说。
沈廷扬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也曾有过面圣的经历,如今听到太子殿下称他以号,还纡尊降贵,对面而坐,胸中鼓声雷动,脑袋嗡嗡作响,更是连头都不敢抬,只会连声应是。
“我母后也是苏州人,你我还有一份乡谊在嘛。”朱慈烺笑道:“田存善,去取冰镇饮子,与五梅公消消暑气。”
“殿下折煞下官了。”沈廷扬偷偷吸了两口气,总算恢复了些许清明。
朱慈烺知道自己这么热情,会让人大为惶恐。不过这种惶恐势必会随着交往加深而渐渐消退,留下的只会是日后的谈资笑料。像沈廷扬这般可替代性极低的重要亲信,朱慈烺绝不愿意将彼此关系只定格在单纯的“君臣”大义上。
朱慈烺看过沈廷扬的简历,知道他不是进士官,乃是由国子监生出仕,初任内阁中书舍人。崇祯十五年,建虏兴兵,锦州告急,沈廷扬被加以户部郎中官职,至山东登莱筹划海运粮饷,接济锦州守军。
沈廷扬此人办事认真,也不像其他官吏那般有贪墨的习惯,将这差事办得极好。时任漕运总督的史可法上疏推荐,崇祯皇帝赞他说:“居官尽如沈廷扬,天下何难治?”
今年年初,沈廷扬入国子监为司业,国子监生罕见能够做到的高官,而且属于清流,日后涉足阁辅也不是不可能。
“其实我认识五梅公,还是从崇祯十二年的《请倡先小试海运疏》开始的。”朱慈烺笑道:“而且试航结果不错,让父皇陛下十分欣慰。”
沈廷扬颇为无奈道:“若是真的重开海运,漕粮耗羡起码能少七成。”
如此善政,终究还是未能施行。
朱慈烺也十分遗憾。然而这就是政治,很多时候并不是选择最优项,而是得屈从于利益平衡。一条京杭大运河,从北到南,养活不知道漕丁漕夫、牙行买办,虽然眼下并没有出现后世那种漕帮,但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已经形成了。
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若是将漕运改海,朝廷固然可以少花钱多收粮,但巨大的运河集团岂甘心看着自己利益受损?
明地里是御史弹劾沈廷扬瘦公肥私——因为沈家就是最大的沙船帮,若是废漕改海,他家就是最大利益获得者。实际上,这些官员若是不得人授意,谁会急冲冲跳出来呢?不同的只是有些人因为情面而上疏,有些人是因为拿了红包而已。
“当时庸臣们说的最多的,便是五梅公的家世,以及漕河兵丁是否会作乱。”朱慈烺顿了顿,见沈廷扬不动声色,缓缓又道:“我以为,天家与势家乃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大河涨水小河满,只要国库充盈,天下皆是富户豪门方才是盛世之象!”
“殿下此乃真知灼见!”沈廷扬颇为赞同,但听太子提及他的家世,心中却是不免紧张了许多。
“若是主干焦枯,枝叶又如何自处呢?”朱慈烺口风一转:“之前陛下向豪门大户筹措银两之事,五梅公也听说了吧。”
沈廷扬不敢撒谎,只好点了点头,心中暗叫一声不好:怕什么来什么,太子终于还是要借银子啊!
大明的税收分夏秋两季,从正统七年开始,收来的国税就分入太仓和内库。
内库有内承运库、广积库、甲乙丙丁戊五库、赃罚库、广惠库、广盈库、天财库和供用库。这十二库中,只有内承运库存的是金银,其他存的都是硫磺、硝石、布匹颜料等等实物。
内承运库就是大臣们死死盯着的内帑。
在大臣们眼里,那里就像是有个聚宝盆,永远取之不尽,用之不竭。在弘治、嘉靖、万历三朝,皇帝能够以强势从国库搬来百万两白银,但在皇帝弱势的时候,就只有被大臣往外搬的份。
崇祯即位之后,没有从太仓挖过一次银子,反倒不断地发内帑,以至于朝臣都知道户部没钱,要钱找皇帝陛下发内帑。因为京师三大营和上直二十六卫的军饷都是内帑支撑,所以只要有帅臣带了京营的兵出去,就可以理直气壮要求发放内帑。
内帑的来源主要有四个:国税中的金花银、太仓国库、皇庄皇店、罚没。
崇祯帝登基之后,朝廷每年亏空,想从国税中分出金花银比割外臣的肉还难。太仓国库更是长久维持着空虚的状态,挖无可挖。
剪除了魏忠贤之后,皇庄和皇店每年数万两银子的收入也不断缩水。至于罚没,魏忠贤和客氏的赃银对于整个帝国而言;只能算是蚊子肉。世人总以为权宦必然是巨贪,市井中也有魏忠贤带着四十余车金银珠宝的传说,但单纯从罚没的资产来说,魏氏的那些钱财甚至不足以构成贪墨重罪,是以官方都不愿意公开披露,以免阉党以此来证明“厂臣不爱钱”。
至于罢矿监、裁撤织造局,更是让大内的经济状况雪上添霜。
所以从十一年开始,崇祯几次向勋臣贵戚们募捐,希望能够共度时艰。这些家财万贯的豪门,纷纷将家中的物事摆在大街上贱卖,表示自己身家清白,实在没有钱可以捐助国家。捐得最多的一位只捐了两万两,乃是周皇后的父亲、朱慈烺的亲外公,嘉定伯周奎。
就这两万两,其中还有周皇后偷偷拿出来的五千两私房钱,希望父亲能够做个表率。
朱慈烺也是因为这件事,对于外戚再没有一丝半毫的好感。尤其他还知道在另一个时空中,周奎被大顺军追赃,一共追出了七十万两。
而且这个外祖父还亲手将太子外孙,送到了闯王手中。
“真是想想就辛酸啊!”朱慈烺轻轻拍在座椅上。
“殿下”沈廷扬虽然没被点名要求捐饷,但终究身负重名,却不自觉捐助,难免落人口实。他不知道太子其实是叹息那些尚未发生过的“历史”,只以为太子今天是打定主意要剜他一块肉了。
“这事就不说了。”朱慈烺心中警觉,立刻将这股负面情绪遏止,露出庄重且具有亲和力的微笑道:“父皇陛下也欠思量,若是那些重臣拿出个十几万两,岂不是坦白承认自己是贪蠹之人么?倒未必是不舍得那些银子。”
“殿下以仁度人,令人仰止。”沈廷扬并未放松,只是虚应故事。
“今日急召五梅公来,其实是有要事相询。”朱慈烺回到了正题上。
“臣知无不言。”
“若是要从京师运五万人去江南,要用船多少?”朱慈烺问道。
五万人!沈廷扬大吃一惊,抬头疑惑地望向太子。这么多人,铁定是一支大军,但大军不开往西北、东边,送去江南干嘛?难道传闻中天子南幸的事竟然是真的?他掩住自己内心中的震惊,脑中飞快地计算起来。
“殿下,大沙船一艘能运百人,小沙船也能运十数人到三五十人不等。”沈廷扬缓缓道来:“若是全用大沙船,要五百艘,兼用小船的话,数量更大。这还只是运人,若是随人有货,还要另算。”
“假若从天津出港,到上海登陆,耗时多少?每船花费多少?”
“当日试航时,臣亲自押船,于六月初一从淮安出海,六月十五到达天津。其中候风用了五日,真正行驶只有十日。从淮安到上海,还有八百里之遥,还需四日左右。”沈廷扬算完了日子,又道:“航费包括船工的花销,每船每日该用三钱银子,若是按照二十日计算,每船六两银子,往返不过十二两。小船人少,还能省些。”
“海运省费,果不其然。”朱慈烺微微颌首:“安全么?”
“若是运人,反倒比运钱粮更安全些。”沈廷扬道:“若是钱粮,一旦翻船便漂没了。若是运人,只要救援及时,未必有事。”
“若是按照大小沙船并用,多分三五批运人,江南沙船够用否?”朱慈烺问道。
太子只说海运,不提借银子的事,让沈廷扬顿时轻松了许多。他道:“殿下有所不知,江南地方富户往往造船数艘,中产者也会造一两艘备用,哪怕是下等户,也会几家凑着造一艘小船。盖因江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