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日月记-第1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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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将见他三个出来,似有默契地将杨再兴与岳楚往一堆挤,岳楚的脸有点红了,杨再兴却皱起眉头,冷面寡语。
人群转被这两个黑白夺目之将吸引:“那黑袍将军应是铁枪无敌的杨再兴了,据说只有岳公能胜他……那个白袍将军倒不曾听说,其模样如此清秀,定也是个深藏不露的好汉。”
他不说话了,痴痴地仰望着岳楚高高在上的俏脸,第一次感觉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距离,更心痛地觉察到岳楚心中已经有了杨再兴的位置,否则以她性格,即便大侄子岳云如何撮合,也不会与杨再兴站到一块,倒是杨再兴的态度令他气愤,怎么反倒拿起架子来了,难道忘了当日的赌约:谁若输了,就与岳楚在一起。
儿子心有灵犀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忽然绽开无邪狡猾的笑颜——刻着他印记的招牌笑颜。
岳楚忽然俏脸失色,星眸一闪,就在万千人海中,一眼看向他父子二人,痴痴如醉,他的心头扑通狂跳,眼睛随众望向被迎出来的赵构授节圣旨和丰厚赏赐,但身外的世界跟他已无关系,天地之间只剩下这射入他心灵的爱箭,那一刻,他知道岳楚没有忘记他,绝没有忘记他!他却粗俗地咧开满口黄牙的斜嘴,如市侩般贪婪地盯着那闪闪发光的金锭银珠,虽在万众嘈声中,他亦清晰地听到岳楚失望地一叹,星眸随即转开,他的心狠狠一颤:臭丫头,你就把我明日忘了吧……
此刻涌上檐廊的是一干翩翩文士——岳家军的幕僚和各地士绅,耳听得百姓们惊喜的呼声,竟有不少一时名人和文坛奇才,在这个重文轻武的时代,岳飞受到如此多的文人追随和拥戴,可谓罕见,他却再无心情向儿子一一指教,意气消沉中冒出这样的念头:或许这也是岳飞日后受到赵构猜忌的原因吧。
那一干文士触景生情,诗兴大发,竞相赋作唱贺起来,不少分明是有备而来,借这个机会露脸,而百姓们不管听不听懂,也不管好与不好,争相喝彩,他未免有些好笑。
却见几个为首的文士自众武将手中抢了岳飞过来,皆道岳公文武双全,受此圣荣,当赋诗扪志。而岳飞礼贤至恭,动合礼法,恂恂儒将风采令人叹观,百姓们亦第一次见识到岳飞的儒雅一面,敬服之余,纷纷鼓噪起来。
岳飞凭栏俯瞰无数双崇仰的眼睛,现出无言的感动,再远眺江流远天之间的雨后山河,分外明丽,略一沉思,收复故土的满腔肺腑,终于吭喉而出:“列位父老,飞起自行伍,稍立寸功,何堪殊爱?他日当克复神州、迎还二圣,一死无足道哉!今赋《满江红》,以励我大宋好儿郎!”
他闻言,不由抱紧儿子,屏住呼吸,同霎时,汇聚数万之众的高楼内外,鸦雀无声,岳飞高昂壮烈的吟唱旋即拔地而起,直上云霄、响彻全城:
“怒发冲冠,凭阑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词罢良久,先是文士们爆发出空前的喝彩,然后是百姓们冲天的叫好,最后是三军震动大地的威吼:“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
他抱着儿子的手在颤抖,胸潮澎湃,亦跟着吼起来,蓦然儿子稚嫩的声音在耳边如雷贯耳:“壮……志……饥……餐……胡……虏……肉……”
他又惊又喜,娇儿说话了,他终于会说话了,哈哈哈!他做梦也想不到儿子的第一句不是“爹”也不是“娘”,而是大英雄的《满江红》——这首千百年来一直激励着无数华夏子孙为国捐躯的绝句。
无比的喜悦之余又一阵警醒,他可不希望儿子从小就有战争的意识,今日我辈的牺牲不就是为了明日子孙的和平么?但在宋金对立的这样一个时代,他又如何教育儿子消除战争的意识呢,就在这一刻,他下定决心,要将后世的历史与知识教给儿子,让儿子能站在一个超越这时代的高度去思索人生、树立目标,至于最终的效果,却非他这个以无原则为原则的父亲所能控制了。
老子的原则到底是什么——不杀可以么?放下能够么?他不由抬头寻找岳楚,却见岳云不知何时已跑到武将当中打闹了,只有杨再兴和她无语并立于无人注意的高楼一角,游走在庆祝岳飞建节人群的边缘,在这洋溢着欢欣鼓舞的气氛当中,两人面上的喜悦与距离共存,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他忽招手忽里赤靠近,将儿子交于其抱走,完颜笑最喜欢这个叔叔,很乐意地离开父亲的怀抱。
他从地上拣起一颗小石子,定定仰望着这一对,做出了他这一生中最难以抉择的抉择,他深呼吸了一口,蓦然催发混沌大法,手指一弹,那颗小石子无声无息地击中岳楚的臂弯,她的小臂条件反射地一跳,纤手刚好触到杨再兴的大手,杨再兴一楞,随即面上的冷淡如烟而去,欣慰地拉起岳楚的手,岳楚一愕,随即满面娇羞地低下头,没有拒绝,两只手握在了一起……
他眼眨也不眨地看清了这一幕,然后掉头便走,耳畔忽然响起这样的对白:
女声:“那人的样子好怪!”
男声:“我也看到了……就像狗一样。”
他缩着脖子,拢着手,像狗一样地消失在人群中。
第七十五章石破天惊
海腥的风迎面熏烈,海白的浪溅足翻滚,海蓝的天拔魂神游,他牵着完颜笑立于最后一航次居中大海船的船头。天刚破晓,晨霭掩日,他只睡了一个时辰就被儿子闹起来,要看大鲸鱼,但不时滑过脚下的只有那一朵朵纯净透明的海蛰花,连一条小鱼也看不到。
十艘大海船浩浩荡荡,呈直线队形驶往海州朐山口,不时碰到早起捕鱼的小渔船,渔民们看到船桅扬起的“金日银月一片红”大旗,虽然除了船工,见不着在舱内休息的圣军战士,却纷纷停下手中的活计,欢呼道:“圣军回来了!圣娘娘回来了!圣爷爷回来了……”
“我明日又回来了!”他意气飞扬扶住船尖,身前的完颜笑骄傲地挺起胸膛,洒下一路赛浪的笑语。
“将军、笑儿,起的早!”牛文不知何时也出来了,立于他父子身旁。
“师傅早!”完颜笑亲热地拉住牛夫子的长袖。
船队沿着郁洲大岛边缘的浅海湾前行,岸上的海蚀苍石与山林叠翠形成独特的山光海色,独具神姿的花果山——苍梧山遥遥在望,离海州不远了,牛文吟起诗来:“郁郁苍梧海上山,蓬莱方丈有无间。”
“先生,好句好句!”他赞道。
“此乃东坡大学士茶观苍梧之作耳。”牛文不敢承美。
“爹爹、师傅,我也会!”完颜笑学牛文样,摇头晃脑道,“明日不归沉碧海,白云愁色满苍梧。”
“绝句绝句!笑儿,这又是哪位大学士作的?”他击掌相问,顺口咀念,心头突然咯噔一下,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完颜笑仍不觉得,双手一甩那没有的长袖,故作老成:“此乃李太白李谪仙醉游苍梧之作耳。”
“将军,童言无忌!再说几百年前的青莲居士又怎能预知今日之事?”牛文也吓一跳,李白的这句诗对旁人没什么,偏偏嵌入了他的名字,而且意头甚为不好,忙宽解道。
儿子什么诗什么时不好念,偏偏在他出师之际冒出这样的诗,现在留守海上根基保护老弱妇孺的是以圣军女眷为主的娘子军,在他与楚月多年经营下,自保决无问题,但如果他率领的圣军儿郎“明日不归沉碧海”的话,可真是“白云愁色满苍梧”了。童言无忌?可不要一语成谶!他的心境陡然转坏。
“……波澜叠、数奇变、风波息、临万难、越死线、奏大功、力不足、逐波流、不世出、胡地王、齐天圣……”他被唤出一串几乎忘却的忆符——当年那瞎子相士为初变秦桧的他所批卦言,再对照自己的经历,可谓印证大半:数叠波澜奇变,几番死里求生,万难之境建功,胡地逐流称王,功败垂成隐世……难道冥冥之中,真有一支看不见的命运之手?今番为了大英雄破世而出,只欲以配角的身份暗中扭转岳飞的命运之轮,却不料儿子随口出谶,是否是上天的不祥预示?
他的心情,直到五千海上圣军和化整为零活跃在齐淮大地的五千陆上圣军雀跃会师也未变好,直到海州军民在知州马绉的带领下欢天喜地地举城相迎也未变好,直到艾里孙率一干久别重逢的老兄弟将他哄抬起送上出师台也未变好……直到牛文站到台上,对正面身着草绿战袍、披挂青蓝盔甲的三军儿郎和其余三面黑压压的百姓朗宣起显然又是呕心沥血之作——《海州出师表》,他看到台下被忽里赤抱着的完颜笑不停地打着哈欠,他也想打哈欠,却只能作出专心聆听的模样,总算听到了尾声:“……天赋之命:日月开齐天,乾坤降大圣。故不杀圣军,红尘是悯!曰齐天大圣,苍生惟念!”
就在他心念隐隐一动之动,“齐天大圣”的呼声已在四周如暴风骤雨般嚣起,他浑身如遭雷击,傻傻的,呆呆的,看着那一张张张开的大嘴小嘴须嘴粉嘴,耳朵里、脑海里、每一个细胞里都充斥这四个字。
这时代的人,谁也不知道这简单的四个字对他的影响有多大、对后世的影响有多大,他决没有想到这四个字会跟自己联系在一起,决没有想到自己从历史的交点上跳到了这个交点上,这四个字不停地撞击着他的心脏、不停地绷缩着他的思维,儿子谶语带来的沉重阴影已无翼而飞,他如梦初醒地擎起手中的金镶玉竹棍,想起自己坠落这时代后臭当韩军马夫、香得玉僧儿三十六幻、缘学行者棍等经历,眼中闪现的却是“弼马温”、“七十二变”、“如意金箍棒”这些具象鲜活的文字符号,穿透云霭的阳光射在竹棍的两道金刚圈上,映得他面庞如幻,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甚么历史即我,我即历史,一心以为创造历史的老子,创造的原来是一个传说!
“……君今得意,安记旧好?恍惚间年,梦萦犹怅,妾何人乎?一荡妇耳。遇人不淑,垢面如斯,愧以对君,望尽薄力,使妾有能见君之日,当犬马以报!伏惟珍重,言犹未尽。”他读完此信,一时茫然,仔细思来,王氏这婆娘对自己委实不错,而自己缘何对其有不能释怀之憎?是否只因为预知了将来。罢罢,不见也罢!
他在鄂州观岳飞建节大礼后折往温州,在一大金联络点遇上已自温州返回相候的高益恭,先前谎言被戳破,他老脸讪然。高益恭也不点破,承上王氏亲笔书信,言辞凄婉,言境状惨淡,无颜见面,央他姑念旧情,去临安按信上所列人名一一打点,上下疏通,方能令秦桧东山再起。
王婆娘聪明之极,不想见他,却压根不提秦桧再起事关挞懒大计,只述以往情谊与现今惨况,自责自怨,令他心软,虽满心不愿为这对奸人出力,却也不至于敷衍了事。想来真正了解他个性的,除了楚月,就属王氏了。
当下改道临安,不几日,他第一次进入这座在后世以“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著称的偷安小朝廷。
尚在外城,已经感觉到它的奢靡繁庶,吃喝玩乐嫖赌一应俱全的瓦子勾栏座座相望,一伙伙子郎流连,不分士庶军卒,一个个女娘花俏,管他良人娼优。而各行各业的堂馆厅院层楼比肩,张灯结彩迎客,就如过节一般。
当经过那游者千百的西子湖畔,虽是深秋,那一道道涟漪清波直如无数闪烁的女子媚眼,晃得人都晕晕乎乎哉,真有“暖风熏得游人醉”之感,不愧“上界有天堂,下界有苏杭。”
流苏大轿里刚学会说话的儿子就没消停过,扒着轿窗指着外面的世界咿呀求语,他不胜其烦,又不亦乐乎,扮作轿夫的忽里赤等兄弟更一副庄稼汉进城的模样,海州与临安相比,不啻渔夫与贵妇。
他此刻的身份是王氏的姨兄弟——单相公,为自己取个谐音“三相公”的名字,是否为了纪念那段被他亲手埋葬的感情?
以王家巨富的背景,他包下临安城内最豪华的客栈,开始大肆活动。当过秦桧的经历令他对朝野上下的关系驾轻就熟,而挞懒备下的金银珠宝足以令他毋须担心贿金用度。
很快,临安的上层社会皆知道来了个挥金如土的单相公,饱经后世拜金浪潮冲袭的他体会着用钱砸人的快感,很快网络了一批意志薄弱的士大夫。
其时的行在临安府跟以往的越州已大不相同,在越州时正值刚刚惊魂南渡,朝廷内外普遍存在自强图复、克己俭约之风,到了这临安之后,江南半壁已趋稳定,达官贵族的靡乐之心渐起,相比而寒酸的士大夫阶层对金钱的需要日增,正给了他可趁之机,通过这些统治阶层的基层营造“居危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