戏梦长安-第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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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珩却是一副从容淡定的模样,指了指桌案,“你去把桌上那本折子拿来。”
韩文殊本想掏出袖中疑似通敌的纸条,却还是压下了内心的冲动,想着先不要打断他。她疑惑地站起身,在他淡然的注视下,缓缓挪到桌角。嬴珩问政的案子上只孤零零地放着一本奏折,韩文殊小心将其拿起,送到嬴珩面前。
嬴珩却看也未看,咬牙冷声道:“沛国公人不在朝中,刘如意却还是送来了这样的折子,美其名曰请安,实则便是以此威胁朕,他这般有恃无恐,便是看准了朕不敢动他。”
韩文殊秀眉紧蹙,出声质疑,“如意只是世家公子,并非当朝为官,如何能上报天听?”
“这是刘邦从泰陵送来的折子,看墨迹这本折子已经至少三个月了,想来是送到长安后,又被人压下了,刘如意选择在这个时候送到朕手里,是在警告朕不要轻举妄动,可是朕又怎么会受他牵制。”嬴珩眯起双眼,射出幽幽冷光,最后的几句话说得更是让韩文殊恍惚有一种他在狞笑的错觉。
她咬了咬下唇,冷静而又果断地翻开那本奏折,从上至下,一一细读完毕,这字迹似乎有点熟悉,一笔一划仿佛在哪见过,韩文殊一时想不通,便收起疑虑,问道:“这是沛国公府三年内的账单?沛国公为何要给陛下送来这个?”
嬴珩勾出一抹冷笑,“他这是告诉朕,长安乃至整个大秦的十中有三的经济,都掌握在他们手里,粮食和铁器都在他们手里,牵一发而动全身,若是掐断这两条线,朕的子民还不知要受到什么样的灾难。”
嬴珩说到后面,满腔的戾气转作一声叹息,看着他忧虑的神色,突然间,韩文殊心中竟生了些与以往不同的情愫。
正思忖间,韩文殊的脑中忽然蹦出一大串文字,这些字她不认识,但那些笔划却似曾相识。她重新翻开那本奏折,又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然而这一次,上面的字句她一句也没看进去,满眼皆是那些独立的笔划,像是一只一只小蚂蚁被单独拎出来,在她眼前旋转爬行。
嬴珩转过头见她沉思的样子,心中莫名软了一下,噙着一抹笑,轻声唤道:“子卿,在想什么?”
韩文殊正发愣慌神,被他这一声轻唤,吓得猛然向后遁去,头皮突然一阵发紧,似是被什么牵拽住。她来不及想,下意识地便按住左袖。
嬴珩见她险些摔倒,忙上前扶住,牵住她手时却皱了皱眉,百般无奈道:“都说吃一堑长一智,刚刚在树下你是腰疾犯了才没站稳,现在又是怎么回事?哪有人要摔倒了还要拂袖的?”
韩文殊恍惚地将手移开,扫了眼身后,原来是两人的长发缠在了一起,刚刚退的猛了,头发却牵着,一个踉跄险些被绊倒。她站稳身子,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如果陛下发现有人通敌,与外族人有通信往来……当然,我是说如果。如果是这样,陛下会怎么处置?”
嬴珩冷哼一声,“自然是严惩不贷!”
韩文殊脸色煞白,细声试探:“陛下可会牵连其家人?”
“籍没斩首,诛其党羽。”嬴珩想也未想,冷冷回答。
韩文殊面色比之刚才又白了几分,她定了定心,抱着一丝希望,进言道:“陛下何必如此过激?大秦百姓与外族交流实属平常,陛下这般独权,弊大于利,也许可保一时安宁,但是时间久了,必定要付出代价。”
嬴珩心中一惊,轻低下头,重新审视了一遍眼前之人,虽有疑虑,却更多是惊喜,他眉头舒展,曼声一笑,“我知道你的好意,你说的不错,百姓与商人自然可以与外族进行贸易,彼此交易物品与文化教义,你师父我还没迂腐到闭关自守,故步自封的地步,只是……”
嬴珩顿了一顿,刚刚还温煦的笑意瞬间消逝,转而一脸冰冷,“只是唯独士族不可通外,父皇是经历过靖清之变的,当年逆贼胡亥勾结匈奴,通敌叛国,父皇当日险些命丧于匈奴人之手,这些太傅想必也是记忆犹新。还有三年前……”
他忽然止住说了一半的话,眼中飘过淡淡哀伤,斜眸看向韩文殊,苦涩一笑,转而问道:“你问这个做什么?”
韩文殊慌乱了一瞬,故作镇定道:“陛下今晚与臣说的这番话,让臣心有惶恐,朝堂上的党争臣虽然从未涉入,但是臣与萧丞相交恶是不争的事实,臣失忆之事至今只对陛下一人言明,臣不希望有更多人知晓此事,所以不论过去,还是将来,臣待如意,都是友人兄弟。”
韩文殊缓缓抬眸,向上瞟了一眼,见嬴珩面色虽凝重,却不像生气,才鼓足勇气,继续道:“臣虽涉世历浅,但也知如意只是一个不问世事的公子,他家中事务到底还是沛国公一手掌控,况且世子爵位照常理也是长子继承。皇上既已决心要拨乱反正,来日还望不要牵连无辜。”
“子卿……”墨黑的眼眸仿佛无尽的深渊,他轻声呢喃,声音哀凉失落,“说到底,你还是牵挂他?”
韩文殊语塞,她说不出这是什么感觉,从刚刚开始,心底就一直有个声音恳求她,那个哀音悲凉寂寞,带着炽烈的思念与爱意。她被这个声音感动了,她只是想帮一帮这个诉愿者,她占用着这个人的身体,却特立独行,她没有爱她所爱,那她便只能尽一尽微薄的力量,替她心爱之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只是,她没想到,会让他这般误会。
正要开口解释,嬴珩的目光却已落在她的身后,“子卿,如果可以向这长发一般简单该多好。”
韩文殊随着他的目光看去,两个人及腰的长发从刚刚开始,便一直盘绕交织在一起,自然而然,又随性而往,刚刚也是这三千黑丝将她缠绕拽住,她才险些摔倒。她逃避一般地闭上双眼,若说对他没有感情是不可能的,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他是天子,是万民敬仰的皇帝,他有责任,有子民,他的至高无上早已经决定他们的未来。
韩文殊忽然狠下心,她缓缓蹲下,用手指梳理着彼此的黑发,恋恋不舍,却又无可奈何地将那丝丝缕缕的牵绊理开。
剪不断理还乱。
越是急切,便越是手忙脚乱。黑发越缠越密,盘根错节,像是纠缠的怨偶,如何拆分,都不得善终。
嬴珩静静看着,随着她一起俯下身,他轻轻执起她的手,取过杂乱如麻的长发,缓慢而又仔细地梳理着那缕缕青丝,近乎自怜地笑笑,像个长辈一般叮嘱:“之前你偏要学剑,可是你心不静,一招一式虽然学得比以前还要好,但是总也领略不到心里去。这次到了北疆,不比长安有人护着你,匈奴人的胡刀不长眼睛,若是没把握,就不要逞强。要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就要心无杂念。”
韩文殊不知道他所说何意,她愣愣地看着他,凤眸明亮,却眉间微蹙。
嬴珩心痛,他喜欢她的这双眼睛,他曾问过自己,为什么会爱上这样一个女人;为何要自寻苦恼。他想不通,但是每每午夜梦回,都是这双清澈如冰的双眸吸引着他,让他沦陷,不可自拔。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变了,变得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她所说出来的话,以及平日里的所作所为,都不再是那个只生活在自己世界的,内心悲凉而又孤苦的女人了。她身上的一切悲剧,都是韩信无奈之下,迫不得已而为之,说到底,她是嬴氏大秦的牺牲品,是他欠她的。
他尽量让自己挂着一个温煦的笑,声音却低低沉哑涩,“这次你到那边,就静心做你喜欢的事,若是想走,你也可以离去。只是长安的纷争,以及我的决策,你不要再涉足其中了,结果出来后,就算你恨我,我也会在这等你。”
宁静的仿佛空无一人,心跳声与呼吸声此起彼伏。
“陛下是什么意思?”韩文殊惊问。
深邃的眼神,浅薄的笑容,他像是早就下定决心,所以未有一刻迟疑,他伸手,想要触碰她的秀颜,却顿在半空,缓缓收回,“今夜我本想去你府上见你,将这些嘱咐一一说与你听,如今我要说的都说了,你以前最想要自由,我守了你二十四年,你无时不刻都在想要逃出我的牢笼,这一次,我放你天高路远,此去之路,你当要万分小心。”
“陛下……”韩文殊有些恍惚。
“陈顺早已经将马车准备好了,就在南阙门外,我派人领你出去。”不等她反应,他忽然起身,毫无留恋地开门出去,韩文殊一个人愣在原地,心头酸涩。
☆、嬴瑀
车轮压过地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声音,虽然这条路直通未央宫,是长安城最为平坦的街路,但在寂静的黎明前,一切声响都无限放大,却又显得更加寥落。
韩文殊紧紧攥住右手,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那颗翡翠珠子已经嵌进肉里。在她出宫前,陈顺曾交给她一个荷包,只说是嬴珩让他送来的,她拆开后,里面放着一颗碧绿的珠子,她记得,这是之前她偷偷藏起来的那颗,原来他一直单独放着。他现在还给她,只是想留给她一个回忆吧。
刚刚嬴珩对她说的那些,显然是他已经决定好了,若是成功,朝廷政局将会重新洗牌;若是失败,只怕江山易主,乾坤挪移。
也许就是这个原因,所以那些人当时并未反对城安王回城。
嬴瑀?
脑中突然冒出这个名字,韩文殊竟有一丝恍惚,嬴瑀这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她眼前了,不知道又到哪去花天酒地了。她现在没心情想这个浪荡公子的事,此次入宫的目的丝毫没有达成,最开始是要去给嬴珩报信的,她本想把那密信交给他,就一走了之,却不成想事情偏差到这个境地,这是他完全没料想到的。
最让她吃惊的莫过于那道奏折,她将袖中密信拿出,这封与羌族的通信竟是刘邦所书。她自幼学习书法,对于笔划与用笔力道她向来直觉敏感,虽然这封密信所用文字与大秦篆字不同,但是她很肯定,这与那道奏折同出一人之手。
可是有一点她怎么也想不通,且不说沛国公写这封密信有何目的,单就他堂堂护国公却习得羌文这一点,就已经让她匪夷所思了。这个字迹绝不像是初学者,看墨迹的细腻度与笔划的停顿,就可看出这书写的熟练程度不亚于其本族人民,只能说,刘邦在许多年以前,便与羌族有过密交往,甚至密切到要去研习其语言文字。否则以他侯爵身份,若要送信,大可命人代笔,何须自己动笔呢。
刘邦在年轻时,只是一介亭长,不满朝廷□□,在沛县举兵起义,入关前与先帝扶苏大军相遇,自此归顺,拥护先皇为帝。直到三年前,沛国公刘邦被皇帝派往泰陵守陵,刘家才渐渐没落。嬴珩既然不信任他,就一定在他身边安插了眼线,他的一举一动想必都被嬴珩看在眼里,他所寄家书肯定也会被人检查。这么说来,唯一的途径,便只有每每换季都去为其添衣送暖的刘盈。
刘盈,难道真的是他?
韩文殊想,一定要找人问清楚密信的内容,不能轻易交给嬴珩,否则单凭这一点就可治沛国公的罪,通敌之罪只怕牵连甚广,若是细查,不光是沛国公一家,恐怕整个朝堂都要被掀翻。
但是,若不将他绊倒,输的人就是嬴珩,她没决定好要帮嬴珩,但她也不想害死如意。
韩文殊现在头脑很乱,她将那串已经被她捂到温热的珠子拿起,就这上面穿好的丝线挂在颈项上,光滑的珠壁垂在胸前,酸楚的感觉一点点泛滥,她与他,渺茫得像是夏虫语冰。
韩文殊闭眼,他既然肯放她走,她便顺其自然,云淡风轻罢。
年下的时节向来是忙碌而又充满喜悦的,热闹的大街上人来人往,家家户户都为新春来临而做着准备,然而长安城一处僻静的角落,却在忙着准备军旅所需。
“老丁啊,前天让你放在窗沿上的腊肉,你给我放哪了?”
“就照你说的,放那边了,怎么,找不到了?”
“在哪啊?咱家老爷就爱吃这口,之前纪家小公子前去,我已经让他带去一些了,不过也不顶用,老爷吃那个就跟吃白饭一样快,公子这回去,正好再备些。”余婶笑吟吟道。
丁管家撇嘴,“你别把咱家公子沉死,公子那是去驻兵打仗,又不是去郊游……”
“你别说风凉话,又不是公子背着,不是有马车有骆驼么……对了,前几日礼部送来的礼仪礼服你收哪了?”余婶问道。
“什么礼服?”
“就是李大人派人送来的那套礼服,公子正月祭奠要用的。”
丁管家挠了挠头,“给灵鸢了,应当是收起来了吧。”
“那就好,你现在老糊涂了,交给你办的事总出纰漏。”
余婶与丁管家这老两口在院子里闹得正欢,韩文殊便坐在廊下,淡笑着看他们彼此斗骂,一脸轻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