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流光-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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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子夜已经过了,尘世万籁都沉沉睡着。聂萦离这一敲,登时惊得门内一阵慌乱。“谁谁谁”地问了半晌,方才开了一条细缝。一双细目趁着灯光窥过去,忽地放心来道:“原来是小姐。”
聂萦离被人糊里糊涂地迎进一间温暖的花厅,她本想合目睡去,身边却嘈嘈杂杂,一刻不停。心烦意乱之中,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萦离?”她勉强睁开惺忪的眼,一看,竟是外公梅靖池。
梅靖池见她醒了,呵呵笑着在旁坐下。“你也学国子监那些清狂文生们‘雪夜访戴’?还喝得这样醉?”
聂萦离挠挠头:“外公你在哪儿?”
“你真是喝得醉了,我叫人带你去休息。”
“这是梅府?”聂萦离想自己竟然走了那么远。这时稍稍清醒,娇声说道:“外公外公——”却无别话。
自梅靖池得知聂萦离去了芦雪滩,就日日担心不已。后来家仆们说她已然安全回来,就连忙叫人到小院去接,可惜聂萦离不在那里。今夜她忽然到来,心中欣喜万分,但又见她眉间愁云惨淡,再生担忧。他叫人先去收拾卧房,备好一切,然后亲自扶她到床上。她却撒娇不肯,定要靠在他身上。他也笑着依她。
“外公——”这一声声叫得梅靖池心花怒放。自小到大,她鲜少如此小女儿娇态,叫人心中暖流滚滚。
“外公,我给你讲一个笑话,好不好?”
“好好好。”
“从前有一个人,总是觉得浑身很冷,他就朝太阳走过去,想暖和一些再暖和一些。走了好久好久,最后累死在半路上。”她娇憨一笑:“好不好笑?”
七十九
梅靖池难过地瞧着聂萦离,轻轻抚摩她的头发,听她喃喃地说:“你说这个人是蠢还是笨呢?”再后来喃喃声微弱下去,梅靖池觉怀中一沉,方知她睡熟了。
这一夜,云岫却是独自难眠。她不顾外面风凛雪暴,时不时开门张望。家仆劝了好几次,她才挨到床上去,然而又拨开罗帐扫一眼积雪照明的窗户。她的心被自责以及惴惴不安折磨着,她想是否是前世的罪孽深重,今世才会遭受三番两次地惩罚。她失去了一生最爱的人,错过了唾手可得的幸福,而今连最好的萦离也生她的气,要离开她了。
忽然房门被咚咚敲响,云岫衣服都忘记披就冲过去开门。门外站着风尘仆仆的许君胄,云岫见是他,眼泪竟猝不及防地落下来,登时扑进他的怀抱,失声痛哭起来。
许君胄不说话,任她抱着。一身冰雪融化殆尽,化成一股灼人的火热在体内蹿腾。云岫哽咽地抬起头来,见他头发凌乱,衣衫也湿了大半,方觉失态,忙让他坐下。
“究竟是怎么回事?我今天都在江声楼,回家才知道。”
云岫垂头坐在他对面,泪水不止。“都是我的错。”说完头更深埋下去。
“是不是牵涉到你的过去?我听说有位公子来访。”
云岫这时抬起头来,为难地望着许君胄,良久才讷讷言道:“我原本叫小云儿,是三千楼的琴妓。五岁的时候被人贩子卖到那里去的,我太小了,爹娘和家都记不清,也没办法找回去。”
“如果你要找,我可以帮你。”
云岫摇摇头:“太久了,久到我已经不想他们了。后来,我学琴学舞,十三岁登台,十六岁时认识了一位公子,他叫黄麓,字青岫——”
许君胄在心中暗暗道:“原来是他。据说他官声极佳,连皇上都特例嘉奖。难道他竟是个伪君子始乱终弃?”
“我同他两情相悦——”云岫娓娓道来,如抽丝一般,将难忘的回忆珍而重之地吐露出来。她以为自己是在送一叶旧友的孤帆,分别虽痛,却不得不为之,从今后忧喜相忘,云淡风清。
许君胄静静地听完,顿了一顿道:“既然他来找你,为何——”
云岫道:“可能也因为太久了,再遇到后,发现一切都不复当年。”忽然她的眼神黯淡下去:“我是青楼女子,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许君胄原来以为她又想起了伤心事,却听到她这样,不由淡淡笑道:“你会不会嫌弃我没有功名,只是个跑腿的?”
云岫知道他有心安慰,也被深深打动。许君胄和黄麓不同,他木讷持重,沉默寡言,待人无邪,真挚磊落。有时她见萦离故意欺负他,逗他,忍不住奇怪许君胄究竟有多么和悦的脾气,才能呆在古灵精怪的聂萦离身边。但他决不是毫无灵魂的提线傀儡,风一吹就歪歪倒倒。聂萦离曾说他大椽之才,可谓一语中的。
许君胄见她有些发愣,轻轻喊她。她回过神来,微微脸红。“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云岫的忙,许君胄自然毫不推辞。云岫道:“明日,我想去一个地方。”
清晨起来,云岫调粉匀脂,理鬓布钗,换上簇新衣裙,水蓝披风。风柳腰身,依依素影;一步一行,何其娇娜?走出来时,直令许君胄心魂恍荡。两人坐上马车,穿过几条街市,方才来到一处大宅前。悬楣之上,挂着墨地金字的匾额:黄府。
许君胄不解她的来意,然不多问,径自去敲门投刺。不多会儿,有人迎出来道:“我家夫人有请。”
黄麓虽是尚书女婿,行事却韬蓄不张扬,就连府邸也以极简为是。他们被带入的这间花厅,除了桌椅齐备之外,就是墙上黄麓自题的一幅行草。云岫一见,比之当年的狂放略微收敛,铁画银钩之间多了几分深沉,或许是埋身官场之故。
忽听有人道“夫人来了”,云岫和许君胄当即起身来,见四五个丫环围拥着一位神仪恬淡的夫人走进来。云岫仔细地端详她,只见她明妆艳逸,步摇轻垂。举步端稳,如松风一阵。再见她腹部微微隆起,小心落座,方知她已身怀有孕。她见有陌生男子在旁,也不慌乱,态度卓然大方。
“你是相公的义妹?”口吻半信半疑,双眼仔细端量。
“是。大哥待我恩重如山,不过这两年我出了些事,大哥成亲也未能前来道贺。”
“那云姑娘此次拜访,所为何事?”
“我要同——”云岫说着侧转头来望望许君胄,“同夫君离开京城,所以来向大哥大嫂辞行。”
黄夫人惊讶地瞧瞧许君胄,再道:“我瞧你们两个倒不像成亲的样子。”
“我们年内就会成婚,不过那时已不在京城。”许君胄平静言道。那番斩钉截铁的模样,着实让黄夫人心定了许多。她微微一笑,道:“那真是可惜。”
正说着,外人又有人来禀报:“老爷回府了。”再听得一阵铿锵的脚步声,云岫忽然紧张地站起来,许君胄则轻轻握住她的手,她这才放松一些。青岫见到她,定会勃然大怒吧,然而她决不能给自己退路,亦不能给他。
果然,黄麓劲风一般跨进堂中,一眼钉在云岫身上,似乎周围再无旁人。黄夫人走上前来,他只冷冷道了句:“你先下去。”再将目光落在许君胄身上,“这位是?”
许君胄报了自家名姓,心想坊间都说黄麓发迹乃借泰山之力,今日一见,却觉出几分凛然正气,在官场之中,实属不易。
黄麓道:“云儿,你跟我来!”话语间不容迟疑。云岫顺从地跟他进了后堂的小室,刚一进去,黄麓就将房门狠狠关上,回身怒瞪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云岫垂头低声道:“我要成亲了。”
“你不是说自己已经嫁给什么江庾?怎么又是他?”
“是我骗了你。江庾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和她只是假夫妻而已。”
“荒唐!”黄麓拳头都攥了起来。
云岫渐渐从容起来:“我今天来,就是想告诉你当初发生的一切都是误会。你不必恨傅公子,不必恨江庾,要恨只恨我好了。”
黄麓一听,几乎将心绞碎。他一把捉住云岫的手道:“云岫,你这样做太残忍了!”
云岫也不挣脱,狠下心道:“难道我生生地插足到你家里来,对你的夫人就不残忍吗?青岫,你不必觉得亏欠我什么。当年我在污泥中蒙你眷爱,又得傅公子惠施援手,跳脱火坑,已是天大的造化。我不贪心,已经心满意足。”
“那你就委屈自己,随便嫁人?”
“不是的,”云岫轻摇玉颈,无比坚决地说道:“我喜欢上他了。”
黄麓的面孔登时蒙上了一层灰色,没有痛苦,只有无言。他呆愣了半晌,才转过身去,一字一顿地说道:“你——走吧,以后我不想再看到你!”
云岫默默地退出去,又回头望了一眼他悲郁的背影。这是最后的一眼,不忍的一眼。眼泪打晃着要落下来,她忙拭去。她和他走到今日,如同长夜尽时的灯花,“嗤”的一声熄灭,冷却成灰。
凡事终须一个了结,不是吗?
云岫和许君胄坐上马车去,车愈行愈远。狭小的车厢里,两人皆无言语。许君胄把她轻轻地揽在自己肩上,云岫没有拒绝。低低的哭声响起。
转眼到了中午,风哀雪豪,聂萦离却仍在床上歪着打瞌睡。梅靖池不让人打扰她,连饭菜都送到屋里去。不多会儿,梅靖池也亲自登门去,见她歪歪扭扭地靠在桌子边上,不由道:“坐无坐相,不成体统。”言语间无非慈爱,毫无严厉。
“外公怎么不去店铺?”
“这种天气,外公的老骨头可劳动不起。”
聂萦离往窗缝外一望,登时抽了口冷气道:“还是屋里比较暖和。”说完又去熏炉那儿烤烤手,染得衣带飘香。
“对了,濯玉前些天来了,你去了芦雪滩,他也不能停留,就回庾州了。”
聂萦离此时方想起来,懊恼万分。
“濯玉真是长大了,温文尔雅,待人以诚。他把所做的生意都说给我听,我着实打从心底里高兴。”
聂萦离点点头,道:“看来我也须回庾州去了。”
梅靖池半分惊讶半分平静道:“你真要回去?”
“一切终须有个了结,不为我,只为了我娘。人生一世,许多时候人只能为自己,顾不了别人。”
“好吧。”梅靖池忽然又道:“京城的事,你都了结了?”
“还有什么事?”聂萦离趁势端起小茶炉上的银耳羹来喝,显然心虚得很。
“今早傅阳秋来拜访,问我你在哪里,我说你从没来过。”
聂萦离惊讶地凑到外公面前去:“外公,你撒谎!”
梅靖池笑道:“难道要外公出卖你?”
聂萦离娇憨笑笑,撒娇几句,方道:“我可不要再见到他。”
“我闹不懂你们年青人的事,不过你也说凡事都要有个了结,这样拖拖拉拉,可不是我的小萦离。”
聂萦离只顾长吁短叹,梅靖池让她独个想想,又说晚上必须出去和家里人一起用晚饭,她都一一点头答应。
哪知梅靖池刚出门不久,门重被打开,一阵风雪放肆地冲进屋来,吹得聂萦离颤抖一番。她抬头一看,竟是江藏。只见他大摇大摆地一坐,兀自倒了茶水来喝,还不住道:“怎么净是茶,如此雪天,无酒相伴,实在作孽!”
聂萦离斜睨着他道:“你怎么又翻墙进我家?”
“你小时候,我不是经常翻进来看你?”江藏满不在乎。
聂萦离扶额痛苦道:“你今天来是为了什么?”
八十
江藏喝罢热茶,觉通体舒畅,乐陶陶地往睡榻上一躺,眼睛一眯,方才说道:“听说女儿你被人欺负了,爹爹特来陪你。”
对江藏这种耍赖占便宜的架势,聂萦离早都麻木了。“没人欺负我。”
“那你怎么不高兴,要躲到这里来呢?”
聂萦离强辩了几句,怏怏地趴在桌边上。“我也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们两个在一起很亲密,就不高兴。”
江藏笑道:“你真的不知道?”
“唉,随他去吧,爱如何如何。”
“或许这是一场误会呢?”
聂萦离听罢,立时正坐起来道:“你什么时候同傅阳秋这么熟络,替人家来当说客?”
江藏却不为所动,在睡榻上伸了个舒服的懒腰道:“难道我不能是为了云岫丫头来的?”
聂萦离语塞。云岫既然是小云儿,那些悲惨的遭遇她必然都经受过了。一想到这儿,聂萦离心中就涌起同病相怜的感慨来。这件事上,云岫是没有错的,她再遇到傅阳秋,或许是上天垂怜,将属于原本的幸福送还给她。可是自己呢,是来得晚了一步,不曾先认识傅阳秋;还是来早了一步,不曾认得他才好?那么这时的他,会不会和自己一样进退两难?万缕思绪,千般烦恼,瞬时搅在一块,成为一团难解的乱麻。
聂萦离颓然说道:“我要回庾州。”
江藏终于坐起身来道:“你从来都是知难而上,哪怕是去芦雪滩,性命临危,都不退让一步。怎么这会儿像个小老鼠,躲在洞里不肯出去?”
“我能如何?难道我去逼着他抛弃云岫?”
江庾嘿嘿笑道:“无论如何,难道你不想知道真相?”
聂萦离防备地瞧了瞧他,始终觉得他逃不脱吃里扒外的嫌疑,佯装生气道:“不许再说,要不然我就让你的江声楼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