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双花-第3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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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天色再阴,隐隐沉雷尚未响彻,晦雨骤然倾盆,浇得举园秋菲尽显凄华。蓦地,浊泪自眸中滚落,须臾间同雨水一并蓄势,苏小妩颜中皆湿,木然仰面向空中望去,只见暗云翻涌,她痴恋多年的那一抹蝶影仿佛生生教雨水涤去了踪迹,如同那难作复返的晴日般,至此与她缘散。
苏小妩屹于庭前抽泣不止,忽闻靴底踩踏积水之声渐近,似是巡园侍卫,苏小妩惊醒一般回过神来,避开那步子渐近处,绕道向万春亭处疾步行去。雨势渐强,苏小妩衣衫尽湿,鬟髻不堪湿发沉重,于肩头散落开来,额前乌发贴上眼敛,险些阻去视线,她脑中仍旧似有纷乱,却又仍是一片霎白,任由裙褂湿重绊缓了步伐,仅想着要与八阿哥一见。即便顺贞门处将有侍卫阻之,神武门处更有护君驻队,她想方才擅离职守,冲撞管事,已是有过,索性义无反顾,许能自道道红墙中逃出。
此间究竟无畏或是恍惚,已无从分辨。
苏小妩一路踉跄,近钦安殿时膝下失稳,一只鞋脱了脚,她俯身去拾,抬起目来又教数丈前的一双身影滞住了步子。
雨势磅礴,苍穹阴霍,四境茫茫,殿宇隐于霭间,唯轮影依稀可见。遥处石阶宛若通天幽径,其上男子身形清瘦,青衣似烟尘,仅侧颜足已牵得浮世生涟。乍望去,疑是仙家良人,细辨之,方觉眉结哀惋,隐有恨意,实非脱俗之相。其畔女子执褚伞,杏衫碧裙,亭亭静立,素衣难掩雍容姿,本生得绮丽,却全无嚣艳之感。
殿前两人,正是八阿哥与八福晋郭络罗氏。
苏小妩立于远处,自墙侧向两人望去。只见郭络罗氏伸袖搀八阿哥自殿阶行下,八阿哥颓然垂首,面无血色。郭络罗氏神色温存,目中流光盈盈,却非悲非亢,似是爱怜,亦透出些许释然之意。苏小妩甚感莫名,忽见八阿哥反身挣离郭络罗氏,扬手将纸伞拨落,二人静立于雨幕之中。良久无言,其间仅闻雨声,光阴似亦在此驻留。苏小妩自视决然,此间却踌躇不前,犹疑时,蓦见郭络罗氏拥住八阿哥双肩,二人遂跌坐于石阶之上,八阿哥扬首,目中游离须臾间溶作满面凄苦,而后将一脸愁倦埋入郭络罗氏襟前。她轻抚他耳际,喃喃数语后颔起双目,似有泪自笑靥中溅起。
那笑颜宛若绝世般,将苏小妩双目刺得生疼,她迈开步子,失魂落魄般往与二人相背处缓缓行去,途中再不敢回首看去。只因身后景致太过动人,美得再无处容下她。
甬道虽长,十年所行皆不及此日。
苏小妩如遇迷途般徘徊,倾盆雨外,不闻它响,直至脚下不稳,身子随之向前倾去,眼前一暗,接着便是一声沉响,令她周身疼痛。她伏身雨中,无从分辨是否有步声自远处来,仅是隐隐闻得耳畔雨声有异,哃哃响动,似在敲击伞面。
……
苏小妩起身时,只感浑身乏力,额前与掌心皆隐热难耐,脑中隆隆作响。忆起自己失足雨中一幕,方才感眼下置身暖塌甚为蹊跷。环视四下,方知身处一雅致厢室,房内幽幽檀香,外室窗微启,窗外雨已歇去,似有雀鸣。
疑惑时,闻房外步声渐近,而后一纤弱女音道:“给爷请安,那姑娘似是还未醒呢。”
而后一男子道:“睡了一整日,滴水未进,当备些清淡膳食,待她醒了便送来罢。”
那婢女应声退下。
苏小妩微蹙了眉,感那男子音色与这厢室陈设皆似曾相识,方才悟得正身处浮云寮中,那男子推了门进来,竟是十四阿哥。
十四阿哥于外室几侧席下,兀自添了茶,道:“昨儿个请大夫瞧过,是伤风。”
苏小妩似有所误,道:“昨日奴婢在雨里……”
“你倒记得。”十四阿哥道:“离职擅闯,管事的嬷嬷谙达,巡园守门的护军,谁也阻不下你,胆倒是越来越大。”
苏小妩垂下首去,半晌才喃道:“主子若是动了气,奴婢受罚便是。”
十四阿哥哼笑一声,道:“你昨日那么一闹,罪可不小,当交由内务府惩办。我听说你年后便可放出宫去,眼下怕是难了。”
“也罢。”苏小妩恍惚一笑,道:“如是一来,亦无须烦忧出宫后当作何打算。”
“你倒愿意留在宫里?”十四阿哥询道。
“不愿。”苏小妩言毕,将脸埋入膝间。
十四阿哥叹道:“你这丫头,如何成了这魂不守舍的模样?”
苏小妩胸中酸楚,再涌出泪来。十四阿哥见状,移步至塌前席下,伸手将苏小妩耳侧乱发捋了捋,道:“如今八哥自身难顾,怕是无从纳你入府了。”
“奴婢明白。”苏小妩倚了床帏,目晗倦意,道:“即便未有毙鹰一事,奴婢亦无入府之想,八爷有福晋一人已足矣。”
十四阿哥闻之,略作沉默,后道:“明日入宫,我便去同额娘要了你。”
苏小妩一惊,怔怔向十四阿哥看去,唇启欲言,却见十四阿哥已然起身要向外行去,她伸手拉住他袖末,他轻扬了扬手,将之抽离,径直步出厢室。
“塌前那样东西,是八哥差人交予你的。”十四语落,步伐渐远。
苏小妩侧目看向塌畔檀木小几,其上所陈竟是一只纸鸢。
蝶形。
紫翼。
绳轴已断。
他将她托付他人。
或许从此不再照面。
苏小妩潸然泪下。
叁拾叁 ? 怜子
日昳冬园踏踌躇,小湿信步,霜华染霓路。
雀落低枝溅白雾,惴惴疑是梅香故。
曲径通幽屡反复,愁自何处。
冥思不果,纵然心头万千蹙,一抹温柔已是足。
秦柔沿府园北径兀自缓行,不觉积下一肩薄雪。距亭台稍远时望见两名妇人由婢女伴着正于 木下闲坐,细致看去,识出是年氏与李氏。秦柔滞下步子欲往异处避去,却闻二人所憩处传来一少年朗声将她唤住。那少年便是李氏之子弘时,秦柔入府时他方满周岁,眼下已然身长四尺有余,一张面孔似极了其母李氏,因兄长弘昀四年前染疾夭去,李氏万分悲痛,其后对弘时宠溺更甚,致其骄蛮泼皮,目无尊长。
秦柔受李氏之邀于亭中同坐,弘时便凑近了上下打量,秦柔面上无异,难免有几分不自在, 身子便往一边稍倾。李氏见状,向弘时责道:“那般瞧着做什么?莫把人家吓着。”
弘时侧首耸了耸肩,踱回李氏身畔,拾了糕点入口,一面再向秦柔看去,一面指向婢女手中所提牢笼,道:“那么大的人,能给我吓着?敢情还不如彩雀胆大!”
“住口。”李氏看似喝斥,却未重语,见弘时敛了声,便看向秦柔,道:“是我平日里娇惯坏了。”
秦柔淡然一笑,侧目向那笼中看去,见一对稚雀嬉戏其中,羽色斑斓,音色纤脆,此间雪止,午后暖意渐起,雀鸟欢啼,教人不觉疑是春至。
秦柔望住那雀鸟出神,一面闻得李氏轻叹一声,向弘时道:“终日仅顾偷闲玩乐,书不识,画不作,帖子亦不见你临过几回。当心阿玛再罚你。”
弘时嘟囔道:“阿玛常在宫里,几日也碰不着一面,难得见着了,不是考诗词,便是询书法,没劲。”
“识书写字,哪样不是为你好?”李氏道:“终日只识游玩,将来能有何作为?”
弘时不悦,道:“要我说,倒不如做个三岁的小人儿,同元寿与天申那般,用不着读书写字,亦能惹得阿玛额娘宠爱有加。”
李氏苦笑道:“小祖宗,我还不够顺着你么?”
年氏闻语莞尔,道:“要说天申,确是教洳颖妹妹宠溺得不成样子,这天儿算不得甚寒,竟是惟恐冻病了身子,终日不见出户。”
李氏道:“苒儿倒识得礼数,每日让元寿向各房请安,那孩子也生得机灵。”
闻二人言涉弘历,秦柔仔细聆去,又想起自入冬后,已有数日未见钮祜禄氏母子。早先四阿哥于她有意,府众皆心知肚明,自四阿哥携其随驾巡视,昭然若揭之事终见明示,她便从此获免了府中琐务,除为四阿哥奉差外再无他职,于是常自闭房中,除却例行请安,少有外行。对四阿哥妻妾几人,更是能避则避,不愿多见。身为府婢,却无须供职,于四阿哥有情,却非其妻,如是处境令她甚感尴尬。既非生自封建世,便无意博得名份,又恰因来自异时,即便于府中度去十载,亦难与几名女子共侍挚爱之人。钮祜禄氏待她亲似姐妹,她却再无法与其坦然相视,分明对弘历心存关爱,却终是顾念他为四阿哥与她人所生,故刻意疏远之。
她本想守着一腔情愫,伴他身畔,有朝一日若是觅得契机,与苏小妩重返现世,他便于她心中烙下念想,可望却难即,足令她终生回味。难料她终究将自己交付予他,绮思便于那交融的雨夜跌碎了羽翼,残骸将她束缚得难做离去之想,心甘情愿驻于他身侧,却从此患得患失,惟恐自己似了那些侯门女眷,竭力争宠仅为博得他一夜垂怜。
秦柔思绪纷乱,忽得那一对雀鸟失了欢畅,疲态渐显,未待倏忽,竟伏于笼内,目中暗淡,生气顿失。秦柔顿时面露惶恐,满目忧虑。
年氏见其脸色忽异,询道:“妹妹,怎忽然惊恐至此?”
李氏母子亦向秦柔看去。
秦柔缓过神来,见那双彩雀仅是止了嬉闹,正作休憩。连忙道:“劳福晋操心,不碍的。”
“当真?”年氏道:“方才可是一幅甚受惊吓的模样呢。”
秦柔抿了抿唇,如实道:“见那一对雀鸟骤然止了动静,与秋时热河行宫内,八贝勒遣人所献雄鹰当场毙去之景有几分相似……”
斯须逾去,年氏轻叹一声,道:“天意弄人,时运难测,非我等女眷可随意谈论之事,妹妹莫要再想为好。”
秦柔颔首。
李氏虽连连称是,却仍是难作按捺,四下环视一番,道:“不过皇上震怒至此,令八贝勒闭府思过,往后若有宫宴,怕是再见不着那嚣艳的八福晋罢。”
年氏轻笑道:“姐姐还想见她不成?”
李氏会意哧笑一声,不再语。
秦柔犹记得苏小妩口中那天人般的郭络罗氏,与李氏口中那跋扈的八福晋自是迥然,而年、李二人言中难掩幸灾乐祸之感,反可见八福晋着实出众,故惹人妒。
八阿哥失势,秦柔忧心者自是苏小妩。眼下八阿哥遭禁府内,自身难顾,苏小妩身陷宫中,前路难卜,秦柔忧其年末适龄出宫将无栖身之所,欲求四阿哥向德妃说情,将苏小妩自长春宫遣至雍王府,但自秋末事发,四阿哥多于宫中,留府时亦甚为忙碌,即便奉茶亦难与之攀谈,苏小妩一事便迟迟难以开口。
小寒天去,一日闻四阿哥归府,秦柔往书斋欲谈苏小妩一事,不见四阿哥,才觉此间尚至未时,四阿哥当仍于返途。秦柔责自己行事匆忙,正要返回厢中再候,忽又止了步子,略作思量后径直行往茶房。少顷,秦柔趁苑中无人,擅自入书斋内,将窗扉掩好,又将茶具置于几上,以备忽有人止时慌称自己乃备茶而来。
书斋内归置整洁,案中仅设笔墨,几册书卷置于其侧,当为四阿哥近来阅物,此外藏书典籍皆分门别类置于架上,四阿哥喜阅,每逢换季便差了奴才们晒书拭架,毕后再依原样整理妥当。书架畔有一瓷盅,内置书画卷轴,含四阿哥亲题及典藏墨宝,亦有他人题赠。秦柔闲来无事,曾将那些卷轴一一阅过,见其中十三阿哥书画亦为数不少,心中为二人手足之情欣慰一番,自二废太子,十三阿哥一蹶不振,她便不忍再做翻阅。
秦柔于书斋内外室间缓踱,细细审视每一处已然熟知的摆置,其后索性立与木架前,将那些书籍卷册一一番查起来。
她深切忆得热河盛宴上,鹰毙之时,四阿哥那对一切已有预知的神情,仿佛早有部署一般坐视在旁,见康熙大怒,竟起身为八阿哥说情,言间却不失时机地使康熙对八阿哥嫌恶更甚。他冷峻如常,镇定如常,那谧如深潭的瞳中却偏偏泛起一抹波澜,似极了对落败者的唾弃与鄙夷。她便如骤然迷途了一般将视线慌忙移开,却惊见了一张张与他甚似的面孔,宴中在座皇子,乃至与八阿哥结交颇深的十四阿哥,无不神色诡异,令她心生恐惧。
秦柔固执地将阅过的集子逐册逐页一一翻过,惶恐不安地窥视着书中所载,册中若是落出数页纸来,她便一阵心悸,惟恐发现了四阿哥私交朝臣,合谋陷害八阿哥的罪证。究竟是因信赖他,欲证实其清白,或是深信了他正是始作甬者,而竭力寻觅证物,一时间秦柔自身亦不明所以。她着了魔一般翻查着,忽闻室外步声已近。
四阿哥推门而入时,秦柔正立身案前,垂首研墨。
“你怎会在此?”四阿哥道。
秦柔扬首一笑,道;“听说爷要回来,特备了清茶候着呢。”
“你倒有心。”四阿哥行至几前席下。秦柔搁下墨研,将茶递予四阿哥,见其接过盏来闭目饮下,而后以一手于颜侧轻揉,面有倦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