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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心机乱-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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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他的眼光还是一样的。刚一看到我的时候,他怒目而视的神态立刻变作了惊讶,再由惊讶,生出脉脉温情。

城楼上的朔风中,能够让我体会到温暖的,也就是这双眼睛了。

对视良久,我忽然心中一惊:黄天羲是如何知道他的?我们两人之间的传书,都是通过他的一个担任御前侍卫的好友,此人在上个月已经被派往皇陵,督造故世皇上的陵墓,应该没有落入北朝士兵的手中。

辽东王的眼光从徐彦的脸上,落到我的脸上,眼神捉摸不定。

“这位徐将军,可是公主的夫婿么?”他一开口,竟然直接说,“我本想将此人砍头,不过既然公主已到,那就……”

“你要砍就砍,何必多说。”徐彦冷笑截断他的话。

我心里微微有些刺痛,却又知道不能说他做得有什么错。国难当头,儿女私情是应该放在一边。可是心里又总觉得有些难受。

“徐将军,”辽东王缓缓地说,“我敬重你是个忠君爱国的汉子,有心要饶你一命。我也不要你归顺北朝。只要你朝我求恳一句,我就放了你们;如若不然,只怕连公主的命也保不住。”

我忽然觉得有些害怕:我实在没有把握,也不知道徐彦会不会为了我去求恳别人。

果然,他望着黄天羲,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虽然动作很慢,却异常地坚定。

我心中一惊,哀哀地看着他。顿时知道,此时徐彦的心中,家国才是第一位的,他宁可我死了,也不会向黄天羲求恳一句。他实在是个忠臣良将,我没有半分可以责备他的。可是我内心深处隐隐觉得,如果是皇兄或者皇叔站在这里,未必就会这么轻易地作出决定。

他别转头去,不看我。

我心如死灰,顿时明白,在徐彦的心中,我未必就有那么重要。他如果再知道我是西齐的奸细,恐怕只会提起剑来一剑将我杀了,也决不会犹豫片刻。

辽东王哈哈大笑,笑声酣畅淋漓,竟然十分开心。笑毕,他冷冷说道:“等我屠城三日,再来杀公主与徐驸马。”

他身边一左一右那两个青年人一直冷眼旁观,这时也忍不住了,那名穿铠甲的人愤愤不平地高声说:“益州已破,九皇兄何必再多杀戮,就此收兵报捷,不好么?……”他还想再说话,却被另外那个穿王爷服色的人用眼神制止住,只听那个人开口说道:“九哥,朝中多变,我那天跟您讲过的外逸内柔的话,您可还记得么?”

这个人的声音,轻柔而又浑厚,让人听了说不出的放心。

我微微有些奇怪:早闻北朝当中,有八位王爷,其中最高一等的加授九锡,在衣服上可绣饰龙虎云纹。辽东王功高盖世,自然列席其中,可是这个人看起来比辽东王还要年幼上几岁,怎么也能加授九锡呢?看他的言谈举止很是不凡,为什么皇兄从没跟我讲起过这个人呢?

我转头去看了看徐彦,他微微冲我一笑,笑容中却大有凄惨之意。几个兵士用长矛直指着我们的背心,城楼上下都站满了手握长戟的士兵,眼见今日是逃不出去了。可是皇叔呢,难道要他看着益州变成血海吗?!难道要让他也被杀死在城门前吗?!

我心急如焚,只怕皇叔与益州危在旦夕。此时此刻,那种血肉相连的感觉,再明显不过。

方才那个年轻王爷的一句话,似乎对九王爷触动颇大,不过他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只是挥了挥手,对周围的士兵说:“你们传令下去,一定要将城中的所有官宦贵胄全部屠戮干净,咱们北朝的疆土上,容不下南齐的蛮子!”

这一句话说出来,他身旁那名穿铠甲的年轻将军几乎就要暴跳起来,喝道:“黄天羲,你屠戮无辜百姓,简直禽兽不如!”话还没说完,他已经“呛啷”一声拔出剑来。这剑极长极大,剑身泛着凛凛寒光,气势逼人,就连徐彦也忍不住低声说了句“好剑”。

黄天羲脸一沉,厉声喝道:“十七弟,把剑放下来!你以为你是主帅么?”

旁边那个年轻王爷也皱着眉头,挡在黄天羲身前,低声说:“十七弟,把剑放下!”

那被他们称做“十七弟”的人一字一句地说:“十六哥,你不用拦我。用兵不仁,虽庶民亦起反心。我黄天义没有这等凶残暴虐的皇兄!”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个年轻将军便是北朝前皇的第十七子黄天义,封地长沙,世称长沙王。听说他与蜀王黄天瑞交好,想必旁边那名年轻王爷就是黄天瑞了。皇兄对我说过,蜀地原本就有天府之国的美誉,黄天瑞自从十五岁便离开京城,前往蜀地就任,除去节庆之外,几乎从不进京。他勤政爱民,蜀人很拥护他,甚至有“蜀中只重十六王”的说法,意思是说,在蜀地百姓的心目中只有这位王爷,连皇上也要靠边站了。

九王爷黄天羲冷冷地笑了笑,转头对属下说:“来人啊,将十七王爷押下去!”

此话尚未说完,十七王爷已经和身向他扑了过去,剑光赫赫,锋锐难挡。

一时间,城楼上的士兵、十六王爷都不敢靠前。眼见得九王爷就要被十七王爷的剑伤到。混乱之中,只见九王爷极快地从身旁一个士兵腰间抽出剑来,迅捷无比地向后一跃,同时身子微侧,剑尖一抖,划了半个圈,便有鲜血滴了下来,原来是他已经划伤了十七王爷的手腕,这一剑简单干脆,连我和徐彦也看得呆了。

城楼上一片沉默,所有人都被九王爷的这手功夫震慑到,只有我心中还在想着徐彦方才对九王爷斩钉截铁的回答。如今见十七王爷受伤,又想起昔年皇兄和皇叔对我的好处,再看着益州城浓烟滚滚的惨状,忍不住走上前去,对十七王爷深深地行了个礼,说:“王爷心存仁厚,在此时此刻还能够为益州的无辜百姓据理力争,青枝无以为报,只有替百姓谢过您了。”

十七王有些错愕,讷讷地点了点头,没有说话。

我转头去看着徐彦,强忍住眼中的泪水,低声说:“将军心怀家国天下,忠君爱民,青枝敬佩之极。只是青枝心中不止有家国,尚有将军。日后请将军善自珍重,就算是顾念青枝之情了。”

他怔了怔,颤声说:“青枝,你……你想做什么?”

我不回答,转头去走到九王爷面前,缓缓跪下,低声说:“王爷,青枝只是一介女流,原也不懂得天下的大事。只是想必王爷也有心爱之人,若是他也受人屠戮,王爷难道就不心痛欲绝吗,请王爷推己及人,只将我的头颅献在北朝皇上的御前,赦免了全城百姓吧。”

此时,城楼上的寒风一阵一阵地吹拂着我的薄衫,让人抑制不住地哆嗦。九王爷听了我那句话,脸色大变,立刻转过头去。我看不见他的表情,只见蜀王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似乎想起了什么为难之事,眼中的神情古怪,看一眼我,又再去深深地注视着九王爷的背影。

第十三回 其心可诛

 一时间,城楼上只有阵阵朔风呼啸的声音,混合着城楼下呼天抢地的哭声,仿佛就是身在人间地狱。九王爷的背影显得萧索而凄凉,失尽了所有的霸气,看起来几乎有些可怜。过了许久,他才低声说:

“把他们押下去——同摄政王一起关在长明宫中。还有……传我将令,所有兵士驻扎城内,不得妄动。各处兵士看管好城门和皇宫,等待吾皇谕旨。”

我呆了呆,立即大喜。听起来他不但赦了全城的人,也不想杀我和徐彦了。想到这里,不免感到一阵轻松,喜不自禁地回头去看徐彦,只见他眼中也有喜色,不过却混合着一些歉疚,不敢看我。

城楼上立刻就有兵士下去传令。风中只听见号令声越传越远,城中的哭叫声也渐渐止住了。远远的,忽然听见有人在厉风中高声唱:“城池破,诛手足,万里无人烟;弃儿于道旁,父母泪双行……”

歌声凄厉,阵阵地飘上城楼上来,众人听着,心里都有些凄凉,又有些尴尬。这首歌谣,明明就是讽刺九王爷的。忽然,调门一转,那人又接着唱道:“朝野乱,暗斗谋,百官不敢言。我朝举狼烟,西国有良援……”

十六王爷听到这几句,脸上忽然变色,朝着城楼下喊道:“钱先生,是你么?上来吧。不用再唱了。”

那唱歌的人在城楼下高声说:“好!”

说罢,只听见“噔噔噔”的脚步声,一个高大瘦削的老者冲上城楼来,身后跟着个又矮又胖,四十岁左右年纪,穿管家服色的人。两人上城楼来,赶忙对三位王爷行礼。那位管家是先见了九王爷、十七王爷,最后才问候自己的主人;那老者却不然了,只恭恭敬敬地对十六王爷和十七王爷行了礼,便肃然站在一旁,毫不理睬九王爷。

“霍管家?”十六王爷见了他们,微微有些诧异,便问那中年人道:“我不是让你留在王府中了么?”

那管家看起来不苟言笑,一直对那又高又瘦的老者怒目而视,听见王爷的这句话,便躬身回道:“王爷,钱万贯不听我的指挥,一定要来这里找您。说什么朝中即将有事……您的处境大大不妙,我怕他给您添麻烦,就追了出来。没想到一错眼,还是给他走散了,听见他唱歌,方才赶了过来。王爷,这老小子今早上尽力灌了许多黄汤,早就不大明白了,他说什么做什么,王爷就当他是在放屁。”

他这话虽然听起来是平平常常地在回答十六王爷的问话,可是句句都在责备那个老者,实质上却是替他开脱。那老者方才唱了些讽刺九王爷的话,这管家却说他是在喝多了酒放屁,明明是堵九王爷的话,不让他来责备这老者了。

十六王爷微微一笑,一语点破说:“你放心,九哥不会怪罪他的。”

九王爷背着身子,置若罔闻,似乎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话都没说。

十七王爷自从被九王爷挫败之后,一直气呼呼地站在旁边,后来听见九王爷下令停止屠城,气愤稍平,这会儿便对那又高又瘦的老者说:“钱万贯,你来得正好,益州城中杀戮了这些时候,定然有许多伤者,你同我到城中去巡查一番。你懂医术,待会儿本王就要倚重你了。”

钱万贯深深地鞠了一躬,大声说:“十七王爷慈悲,遏制魔道,善莫大焉。”

他这句魔道,自然就是指九王爷了。我不由得朝着那人的背影看了一眼,心想这老者这样当面斥责,难道还会有命活着下城楼么。十七王爷也是一副戒备的表情。只有十六王爷,仿佛并不忧心自己的属下,反而轻轻地拍了拍九王爷的肩膀,低声说:“九哥,莫要伤心了。”

九王爷冷冷地回转身,看了他一眼,厉声说:“本王屠戮的人不下十万,既然敢作,就敢当。他要说什么,我向来由他去说。有什么伤心的?”

十六王爷只是笑了笑,也不与他争辩,挥了挥手,对十七王爷和钱万贯说:“十七弟,百姓若是要逃,就任由他们逃走好了——这是九哥的意思。此外,小心保护城内有名望的人家,行事要恭谨有礼。”

十七王爷和钱万贯恭恭敬敬地答应了,下城楼而去。十六王爷又向我行了个礼,说:“小王护送公主移驾长明宫去。摄政王也在那边,想必他还不知道公主擅自回城的事,小王先派人去告知一声。”

这十六王爷彬彬有礼,我倒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更何况心情杂乱,一边记挂着徐彦,一边记挂着叔父,听他这么说,就茫然地点了点头。

他让人松了徐彦的绑缚,徐彦便站过来,将身上的披风解下来,披在我身上,低声说:“青枝,我方才不能不那么做,你别怪我。我心中……”

我点了点头,示意他不用再说下去。我脸上微笑,心中却不免惆怅地想,我自然不能怪你,可是,只怕我以后也不能将你时时刻刻放在最重要的位置了。

十六王爷派人找来两乘软轿,便命他手下的兵士护送我和徐彦去长明宫。我下城楼前,转头去看了看九王爷,他依然站在那城楼上,从侧面看起来,他心中定是心情起伏,颇不宁静。不知我方才的那句话,让他想到了什么。我心中不免有些庆幸,心想幸好说了那句话,要不然此时此刻,虽然也许不至于真的被杀头,不过处境就很危险了。

想毕,我转过头去,打算上轿,忽然眼睛的余光看见十六王爷在手心中写了四个字,悄悄地翻掌示以众亲兵看。我心中一动,立刻假装脚软没有力气,朝他身边栽倒过去,他下意识地伸出手扶我,却又马上将掌心捏紧。但是在那极短的一瞬,我已经看到了他掌心的四个字:“半夜放人。”

第十四回 眉高眼下,始知心力难胜天然

 软轿快要到达长明宫的时候,我听见十六王爷吩咐手下将徐彦送到宫殿值戍侍卫的房中休息,然后轿子继续前行,一直到达正殿前。

这长明宫,原是南齐的开国皇帝在位一十五年之后出家之所。他驾崩之后,这宫殿就成为皇族避暑的行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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