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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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站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
完颜洪烈快步走将过去,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写
着“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
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旁
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题。完颜
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
大喝一番,乘机结纳,正是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
上奔了下来,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走到马前。完颜洪烈当即
闪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
膀阔几乎也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
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随
手一揭,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了下来,那酒坛便如
是一个深底的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
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从这酒香辨
来,至少是十来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
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
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
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
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
混混,吃白食的吗?”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
“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
叠连声的答应。
完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这般豪阔,
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
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甚么客人,再
相机行事。”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
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
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
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
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处大破吴王阖闾,
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
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
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
上铺满一片片翡翠。
完颜洪烈正在赏玩风景,忽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
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
的水鸟。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
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间渔舟渐近,
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
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
身儿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
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
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
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
也跟着上来。两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
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
纪,身形苗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
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云般
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
却另有一般天然风姿。”
那挑柴的汉子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
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
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动了
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地,
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
想必是精钢熟铁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
刃上有几个缺口。
两人刚坐定,楼上脚步声响,上来两人。那渔女叫道:
“五哥、六哥,你们一起来啦。”前面一人身材魁梧,少说也
有二百五六十斤,围着一条长围裙,全身油腻,敞开衣襟,露
出毛茸茸的胸膛,袖子卷得高高的,手臂上全是寸许长的黑
毛,腰间皮带上插着柄尺来长的尖刀,瞧模样是个杀猪宰羊
的屠夫。后面那人五短身材,头戴小毡帽,白净面皮,手里
提了一杆秤,一个竹篓,似是个小商贩。完颜洪烈暗暗称奇:
“瞧头上三人都是身有武功之人,怎么这两个市井小人却又跟
他们兄弟相称?”
忽听街上传来一阵登登登之声,似是铁物敲击石板,跟
着敲击声响上楼梯,上来一个衣衫褴褛的瞎子,右手握着一
根粗大的铁杖。只见他四十来岁年纪,尖嘴削腮,脸色灰扑
扑地,颇有凶恶之态。坐在桌边的五人都站了起来,齐叫:
“大哥。”渔女在一张椅子上轻轻一拍,道:“大哥,你座位在
这里。”那瞎子道:“好。二弟还没来吗?”那屠夫模样的人道:
“二哥已到了嘉兴,这会儿也该来啦。”渔女笑道:“这不是来
了吗?”只听得楼梯上一阵踢跶踢跶拖鞋皮声响。
完颜洪烈一怔,只见楼梯口先探上一柄破烂污秽的油纸
扇,先扇了几扇,接着一个穷酸摇头晃脑的踱了上来,正是
适才在客店中相遇的那人。完颜洪烈心想:“我的银两必是此
人偷了去……”心头正自火冒,那人咧嘴向他一笑,伸伸舌
嘴,装个鬼脸,转头和众人招呼起来,原来便是他们的二哥。
完颜洪烈寻思:“看来这些人个个身怀绝技,倘若能收为
己用,实是极大的臂助。那穷酸偷我金银,小事一桩,不必
计较,且瞧一下动静再说。”只见那穷酸喝了一口酒,摇头摆
脑的吟道:“不义之财……放他过,……玉皇大帝……发脾
气!”口中高吟,伸手从怀里掏出一锭锭金银,整整齐齐的排
在桌上,一共掏出八锭银子,两锭金子。
完颜洪烈瞧那些金银的色泽形状,正是自己所失却的,心
下不怒反奇:“他入房去偷我金银倒也不难,但他只用扇子在
我肩头一拍,就将我怀中银锭都偷去了,当时我竟一无所觉。
这妙手空空之技,确是罕见罕闻。”
眼看这七人的情状,似乎他们作东,邀请两桌客人前来
饮酒,因宾客未到,七人只喝清酒,菜肴并不开上席来。但
另外两桌上各只摆设一副杯筷,那么客人只有两个了。完颜
洪烈寻思:“这七个怪人请客,不知请的又是何等怪客?”
过了一盏茶时分,只听楼下有人念佛:“阿弥陀佛!”那
瞎子道:“焦木大师到啦!”站起身来,其余六人也都肃立相
迎。又听得一声:“阿弥陀佛!”一个形如槁木的枯瘦和尚上
了楼梯。这和尚四十余岁年纪,身穿黄麻僧衣,手里拿着一
段木柴,木柴的一头已烧成焦黑,不知有何用处。
和尚与七人打个问讯,那穷酸引他到一桌空席前坐下。和
尚欠身道:“那人寻上门来,小僧自知不是他的对手,多蒙江
南七侠仗义相助,小僧感激之至。”
那瞎子道:“焦木大师不必客气。我七兄弟多承大师平日
眷顾,大师有事,我兄弟岂能袖手?何况那人自恃武功了得,
无缘无故的来与大师作对,哪还把江南武林中人放在眼里?就
是大师不来通知,我们兄弟知道了也决不能甘休……”
话未说完,只听得楼梯格格作响,似是一头庞然巨兽走
上楼来,听声音若非巨象,便是数百斤的一头大水牛。楼下
掌柜与众酒保一叠连声的惊叫起来:“喂,这笨家伙不能拿上
去!”“楼板要给你压穿啦。”“快,快,拦住他,叫他下来!”
但格格之声更加响了,只听喀喇一声,断了一块梯板。接着
又听得喀喀两声巨响,楼梯又断了两级。
完颜洪烈眼前一花,只见了一个道人手中托了一口极大
的铜缸,迈步走上楼来,定睛看时,只吓得心中突突乱跳,原
来这道人正是长春子丘处机。
完颜洪烈这次奉父皇之命出使宋廷,要乘机阴结宋朝大
官,以备日后入侵时作为内应。陪他从燕京南来的宋朝使臣
王道乾趋炎附势,贪图重贿,已暗中投靠金国,到临安后替
他拉拢奔走。哪知王道乾突然被一个道人杀死,连心肝首级
都不知去向。完颜洪烈大惊之余,生怕自己阴谋已被这道人
查觉,当即带同亲随,由临安府的捕快兵役领路,亲自追拿
刺客。追到牛家村时与丘处机遭遇,不料这道人武功高极,完
颜洪烈尚未出手,就被他一技甩手箭打中肩头,所带来的兵
役随从被他杀得干干净净。完颜洪烈如不是在混战中先行逃
开,又得包惜弱相救,堂堂金国王子就此不明不白的葬身在
这小村之中了。
完颜洪烈定了定神,见他目光只在自己脸上掠过,便全
神贯注的瞧着焦木和那七人,显然并未认出自己,料想那日
自己刚探身出来,便给他羽箭掷中摔倒,并未看清楚自己面
目,当即宽心,再看他手中托的那口大铜缸时,一惊之下,不
由得欠身离椅。
这铜缸是庙宇中常见之物,用来焚烧纸锭表章,直径四
尺有余,只怕足足有四百来斤,缸中溢出酒香,显是装了美
酒,那么份量自必更加沉重,但他托在手里却不见如何吃力。
他每跨一步,楼板就喀喀乱响。楼下这时早已乱成一片,掌
柜、酒保、厨子、打杂的、众酒客纷纷逃出街去,只怕楼板
给他压破,砸下来打死了人。
焦木和尚冷然道:“道兄惠然驾临,却何以取来了小庙的
化纸铜缸?衲子给你引见江南七侠!”丘处机举起左手为礼,
说道:“适才贫道到宝刹奉访,寺里师父言道,大师邀贫道来
醉仙楼相会。贫道心下琢磨,大师定是请下好朋友来了,果
然如此。久闻江南七侠威名,今日有幸相见,足慰平生之愿。”
焦木和尚向七侠道:“这位是全真派长春子丘道长,各位
都是久仰的了。”转过头来,向丘处机道:“这位是七侠之首,
飞天蝙蝠柯镇恶柯大侠。”说着伸掌向那瞎子身旁一指,跟着
依次引见。完颜洪烈在旁留神倾听,暗自记忆。第二个便是
偷他银两的那肮脏穷酸,名叫妙手书生朱聪。最先到酒楼来
的骑马矮胖子是马王神韩宝驹,排行第三。挑柴担的乡农排
行第四,名叫南山樵子南希仁。第五是那身材粗壮、屠夫模
样的大汉,名叫笑弥陀张阿生。那小商贩模样的后生姓全名
金发,绰号闹市侠隐。那渔女叫作越女剑韩小莹,显是江南
七侠中年纪最小的一个。
焦木引见之时,丘处机逐一点首为礼,右手却一直托着
铜缸,竟似不感疲累。酒楼下众人见一时无事,有几个大胆
的便悄悄溜上来瞧热闹。
柯镇恶道:“我七兄弟人称‘江南七怪’,都是怪物而已,
‘七侠’甚么的,却不敢当。我兄弟久仰全真七子的威名,素
闻长春子行侠仗义,更是钦慕。这位焦木大师为人最是古道
热肠,不知如何无意中得罪了道长?道长要是瞧得起我七兄
弟,便让我们做做和事老。两位虽然和尚道士,所拜的菩萨
不同,但总都是出家人,又都是武林一派,大家尽释前愆,一
起来喝一杯如何?”
丘处机道:“贫道和焦木大师素不相识,无冤无仇,只要
他交出两个人来,改日贫道自会到法华禅寺负荆请罪。”柯镇
恶道:“交出甚么人来?”丘处机道:“贫道有两个朋友,受了
官府和金兵的陷害,不幸死于非命。他们遗下的寡妇孤苦无
依。柯大侠,你们说贫道该不该理?”颜烈一听,端在手中的
酒杯一晃,泼了些酒水。只听柯镇恶道:“别说是道长朋友的
遗孀,就是素不相识之人,咱们既然知道了,也当量力照顾,
那是义不容辞之事。”丘处机大声道:“是呀!我就是要焦木
大师交出这两个身世可怜的女子来!他是出家人,却何以将
两个寡妇收在寺里,定是不肯交出?七位是侠义之人,请评
评这道理看!”
此言一出,不但焦木与江南七怪大吃一惊,完颜洪烈在
旁也是暗暗称奇,心想:“难道他说的不是杨郭二人的妻子,
另有旁人?”
焦木本就脸色焦黄,这时更加气得黄中泛黑,一时说不
出话来,结结巴巴的道:“你……你……胡言乱道……胡言
……”
丘处机大怒,喝道:“你也是武林中知名人物,竟敢如此
为非作歹!”右手一送,一口数百斤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