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第16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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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大半也是解甲归田。上官剑南愤恨奸臣当道,领着一批兄
弟在荆襄一带落草,后来入了铁掌帮。不久老帮主去世,他
接任帮主之位。这铁掌帮本来只是个小小帮会,经他力加整
顿,多行侠义之事,两湖之间的英雄好汉、忠义之士闻风来
归,不过数年声势大振,在江湖上骎寻已可以与北方的丐帮
分庭抗礼。
上官剑南心存忠义,虽然身在草莽,却是念念不忘卫国
杀敌、恢复故土,经常派遣部属在临安、汴梁等地打探消息,
以待时机。事隔多年,铁掌帮中一名兄弟与当年看守岳飞的
一名狱卒交好,得悉岳飞死后遗物入官,其中有一部兵法遗
书,辗转打听之下,竟得悉是在皇宫之中。这讯息快马报到
铁掌峰上,上官剑南即日尽点帮中高手,倾巢东下,夜入深
宫,毫不费力的便将遗书盗了出来,当晚持书去见旧主韩世
忠。
此时韩世忠年纪已老,与夫人梁红玉在西湖边上隐居,见
到上官剑南送来的岳飞遗书,想起英雄冤死、壮志未酬,不
由得拔剑斫案、扼腕长叹。他为纪念旧友,曾将岳飞生平所
作的诗词、书启、奏议等等钞成一卷,于是将这一卷钞本也
赠给了上官剑南,勉他继承岳武穆的遗志,相率中原豪杰,尽
驱异族,还我河山。
韩世宗与上官剑南谈论之际,忽然想到:岳飞这部兵法
中处处勉人忠义报国,以他生平抱负,此书定是有所为而作,
决不是写了要带入坟墓的,料想因秦桧防范周密,以致无法
传递出外。但想岳飞智计非凡,定有对策,却不知他传出来
的消息辗转落在何处,若是他所欲传授之人得讯迟了,再到
宫中去取,岂非要扑一个空?两人商谈之后,上官剑南于是
绘了一幅铁掌山的图形,在夹层之中只藏一纸,上书:“武穆
遗书,在铁掌山,中指峰上,第二指节”十六个字。韩世忠
只怕后来之人不解,又在画上题了一首岳飞的旧诗,心想这
部兵法的传人若非岳飞的子弟,亦必是他旧部,自然知道此
诗,当会对这画细细参详了。上官剑南再入皇宫,留下图画,
以便后来者据此线索而到铁掌帮取书。
上官剑南回到铁掌山上,大会群雄,计议北伐。岂知朝
廷只是畏惧金人,对铁掌帮一伙义士非但不加奖助,反而派
兵围剿。铁掌帮毕竟人少势弱,终于被打破山寨。上官剑南
身受重伤,死在铁掌峰上。
郭靖翻完册子,喟然叹道:“想不到这位上官帮主竟是一
位好汉子。他临死之时还牢牢抱着那部遗书。我只道他也和
裘氏兄弟一般,勾结大金,卖国求荣,心中对他十分卑视,早
知如此,对他的遗骨倒要恭恭敬敬的拜上几拜。当年铁掌帮
中都是忠臣义士,到今却变成了一伙奸贼。上官帮主地下有
灵,不知要怎么生气了。”
说话之间,天已向黑,梢公驶船在一个村子旁拢了岸,杀
鸡做饭。黄蓉怕他在饭菜中做甚手脚,假意嫌他饭菜肮脏,自
行拿了鸡肉蔬菜,与郭靖上岸到村中农家做饭。那梢公吹须
瞪眼,极是恼怒,苦于自装哑巴,既无法出言相劝,又不便
讥刺泄愤,又见黄蓉打起手势来“妙语如珠、伶牙俐齿”,自
己无论如何“辩”她不过,只得暗暗咬牙切齿,待靖、蓉二
人上了岸后,才在船舱中压低了嗓子大骂。
饭罢,二人在农舍前树荫下乘凉。郭靖道:“那上官帮主
当年逃上铁掌峰后,官兵怎么不上峰追捕?”黄蓉道:“这个
我也想不通,多半中指峰地形险恶,众官兵懒得要命,就不
上去了;也说不定帮中好手扼守住峰上险要之处,官兵攻打
不上,也就鸣金奏凯而去。”过了一会,又道:“想不到曲灵
风曲师哥无意之中建了这个大功。”郭靖愕然不解。
黄蓉道:“这《武穆遗书》本来藏在大内翠寒堂旁的水帘
石洞之中,上官剑南既将书盗了来,他画的那幅画,自然是
放在原来藏书之处,是不是?”郭靖点头道:“不错。”黄蓉道:
“我曲师哥被逐出桃花岛后,眷恋师门,知道我爹爹喜爱书画
古玩,又想天下奇珍异宝,自然以皇宫之中最多,于是冒险
入宫,盗了不少名画法帖……”
郭靖接口道:“是啦,是啦。你曲师哥将这幅画连同别的
书画一起盗了来,藏在牛家村密室之中,要想送给你爹爹,不
幸被宫中侍卫打死。待完颜洪烈那奸贼到得皇宫之时,非但
武穆遗书不见,连指点线索的这幅图画也不在了。唉,早知
如此,咱们在水帘洞前大可不必拚命阻拦,我不会给老毒物
打伤,你也不用操这七日七夜的心了。”黄蓉道:“那却不然。
你若不在牛家村密室养伤,又怎能见到这幅画?又怎能
……”
她想到也就是在牛家村中与华筝相见,不禁黯然,隔了
一阵才道:“不知爹爹现今怎样啦?”抬头望着天边一弯新月,
轻轻的道:“八月中秋快到了。嘉兴烟雨楼比武之后,你就回
蒙古大漠了罢?”
郭靖道:“不,我先得杀了完颜洪烈那奸贼,给我爹爹和
杨叔叔报仇。”黄蓉凝望月亮,道:“杀了他之后呢?”郭靖道:
“还有很多事啊,要医好师父身上的伤,要请周大哥到黑沼去
找瑛姑。要到六位师父家里,一家家的去瞧瞧;再得去找到
我爹爹的坟墓。”黄蓉道:“这一切全办好之后,你总得回蒙
古去了罢?”
郭靖不能说去,又不能说不去,实在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黄蓉忽然笑道:“我真傻,尽想这些干么?乘着咱俩在一块儿,
多快活一刻是一刻,这样的好日子过一天便少一天。咱们回
船去,捉弄那假哑巴玩儿。”
两人回到船中,梢公和两个后生却已在后梢睡了。郭靖
在黄蓉耳边道:“你睡罢,我留神着他们。”黄蓉低声道:“我
教你几个哑巴骂人的手势,明天你做给他看。”郭靖道:“你
自己干么不做?”黄蓉轻笑道:“那是粗话,女孩儿家说不出
口。”郭靖心想:“原来哑巴也会骂人。”说道:“你先休息一
会,明天再骂他不迟。”黄蓉伤后元气未复,确感倦怠,把头
枕在郭靖腿上,慢慢睡着了。
郭靖本拟打坐用功,但恐梢公起疑,当下横卧舱板,默
默记诵一灯大师所授《九阴真经》中梵文所录内功,依法照
练,练了约莫半个时辰,只觉四肢百骸都充塞劲力,正自欢
喜,忽听得黄蓉迷迷糊糊的道:“靖哥哥,你别娶那蒙古公主,
我自己要嫁给你的。”郭靖一怔,不知如何回答,只听她又道:
“不,不,我说错了。我不求你甚么,我知道你心中喜欢我,
那就够啦。”郭靖低声叫了两声:“蓉儿,蓉儿。”黄蓉却不答
应,鼻息微闻,又沉沉睡去,原来刚才说的是梦话。
郭靖又爱又怜,但见淡淡的月光铺在黄蓉脸上,此时她
重伤初痊,血色未足,脸肌被月光一照,白得有似透明一般。
郭靖呆呆的望着,过了良久,只见她眉尖微蹙,眼中流出几
滴泪水来。郭靖心道:“她梦中必是想到了咱俩的终身之事,
莫瞧她整日价似乎无忧无虑,嘻嘻哈哈的,其实心中却不快
活。唉,是我累得她这般烦恼,当日在张家口她若不遇上我,
于她岂不是好?可是我呢?我又舍得撇下她吗?”
一个人在梦中伤心,一个睁着眼儿愁闷,忽听得水声响
动,一艘船从上游驶了下来。郭靖心想:“这沅江之中水急滩
险,甚么船只恁地大胆,竟在黑夜行舟?”正想探头出去张望,
忽听得坐船后梢上有人轻轻拍了三下手掌,拍掌之声虽轻,但
在静夜之中,却在江面上远远传了出去。接着听得收帆扳桨
之声,原来江心下航的船向右岸靠将过来,不多时,已与郭
靖的坐船并在一起。
郭靖轻轻拍醒黄蓉,只觉船身微微一晃,忙掀起船篷向
外张望,见一个黑影从自己船上跃往来船,瞧身形正是那哑
巴梢公模样。郭靖道:“我过去瞧瞧,你守在这儿。”黄蓉点
了点头。郭靖矮着身子,蹑足走到船首,见来船摇晃未定,纵
身跃起,落在桅杆的横桁之上,落点正好在那船正中,船身
微微往下一沉,并未倾侧,船上各人丝毫未觉。他贴眼船篷,
从缝隙中向下瞧去,只见船舱中站着三名黑衣汉子,都是铁
掌帮的装束,其中一人身形高大,头缠青布,似是首领。
郭靖身法好快,那假装哑巴的梢公虽比他先跃上来船,但
此时也刚走入船舱向那大汉躬身行礼,叫了声:“乔寨主。”那
乔寨主问道:“两个小贼都在么?”梢公道:“是。”乔寨主又
问:“他们可起甚么疑心?”那梢公道:“疑心倒没有。只是两
个小贼不肯在船上饮食,做不得手脚。”乔寨主哼了一声,道:
“左右叫他们在青龙滩上送命。后日正午,你们船过青龙滩,
到离滩三里的青龙集,你就折断船舵,咱们候在那里接应。”
那哑梢公应了。乔寨主又道:“这两个小贼功夫厉害得紧,可
千万小心。事成之后,帮主必有重赏。你从水里回去,别晃
动船只,惊动了他们。”那梢公道:“是。乔寨主还有甚么吩
咐?”乔寨主摆摆手道:“没有了。”那梢公行礼退出,从船舷
下水,悄悄游回。
郭靖双足在桅杆上一撑,回到了坐船,将听到的言语悄
悄与黄蓉说了。黄蓉冷笑道:“一灯大师那里这般的急流,咱
俩也上去了,还怕甚么青龙险滩、白虎险滩?睡罢。”
既知贼人阴谋,两人反而宽怀,次日在舟中观赏风景,安
心休息,晚上也不必守夜。
到第三日早晨,那梢公正要启锚开船,黄蓉道:“且慢,
先把马匹放上岸去,莫在青龙滩中翻船,送了性命。”那梢公
微微变色,只是假装不懂。黄蓉双手扬起,忍不住要“说”几
句粗话骂他,桃花岛上的哑仆个个邪恶狠毒,骂人的“言
语”自也不凡,黄蓉幼时学会,其实也不明其中含意,这时
她左手两指刚围成圆圈,终觉不雅,格格几声轻笑,放下手
来,自与郭靖牵马上岸。
郭靖忽道:“蓉儿,别跟他们闹着玩了。咱们从这里弃船
乘马就是啦。”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铁掌帮阴险小
人,何必跟他们计较?咱俩只要太太平平的厮守在一起,比
甚么都强。”
黄蓉道:“难道咱俩当真能太太平平的厮守一辈子?”郭
靖默然,眼见黄蓉松开小红马的缰绳,指着向北的途径。那
小红马甚有灵性,数次离开主人,这时知道主人又要暂离,当
下更不迟疑,放开足步向北奔去,片刻间没了踪影。
黄蓉拍手道:“上船去罢。”郭靖道:“你身子尚未复原,
何必定要干冒危险?”黄蓉道:“你不来就算了。”自行走下江
边斜坡,上了乌篷船。郭靖无奈,只得跟着上船。黄蓉笑道:
“傻哥哥,咱们此刻在一起多些希奇古怪的经历,日后分开了,
便多有点事情回想,岂不是好?”郭靖道:“咱们日后难道……
难道当真非分开不可?”黄蓉凝视着他脸不答。郭靖心头一片
茫然,当时在牛家村一时意气,答应了拖雷要娶华筝,此后
才体会到其中的伤痛惨酷。
又驶了一个多时辰,眼见日将当午,沅江两旁群山愈来
愈是险峻,料想那青龙滩已不在远。靖、蓉二人站在船头眺
望,只见上行的船只都由人拉纤,大船的纤夫多至数十人,最
小的小船也有三四人。每名纤夫躬身弯腰,一步步的往上挨
着,额头几和地面相触,在急流冲激之下,船只竟似钉住不
动一般。众纤夫都是头缠白布,上身赤膊,古铜色的皮肤上
满是汗珠,在烈日下闪闪发光,口中大声吆喝,数里长的河
谷间呼声此伏彼起,绵绵不绝。下行的船只却是顺流疾驶而
下,刹那间掠过了一群群纤夫。
郭靖见了这等声势,不由得暗暗心惊,低声向黄蓉道:
“蓉儿,我先前只道沅江水势纵险,咱俩却也不放在心上。现
下瞧这情势,只怕急滩极长,若是坐船翻了,你身子没好全,
怕有不测。”黄蓉道:“依你说怎生处?”郭靖道:“打倒哑巴
梢公,拢船靠岸。”黄蓉摇头道:“那不好玩。”郭靖急道:
“现下怎是玩的时候?”黄蓉抿嘴笑道:“我就是爱玩嘛!”郭
靖见混浊的江水束在两旁陡峰之间,实是湍急已极,心中暗
自计议,但他心里迟钝,又计议得出甚么来?
那江转了个弯,远远望见江边有数十户人家,房屋高高
低低的倚山而建。急流送船,势逾奔马,片刻间就到了房屋
边。只见岸上有数十名壮汉沿江相候,哑梢公将船上两根缆
索抛上岸去,众壮汉接住了,套在一个大绞盘上。十多人扳
动绞盘。把船拉到岸边。
这时下游又驶上一艘乌篷船,三十多名纤夫到这里都是
气喘吁吁,有的便躺在江边,疲累之极,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