缘灭长安-第1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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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长安挣命般往前闯,怀中的子青异样沉重。他伛偻着腰,咬着牙,虽然还能移动脚步,腿却剧烈地哆嗦,他好像都能听见自己双肩和双臂的肌肉一根根被挣断的声音。雨水刺得他两眼刺疼,无边无际的黑暗,死亡的黑暗,包围了他和子青。他跌跌撞撞,在尖利的山石上磕肿了双膝,被狰狞的树枝割伤了手臂,但他不能停下,因为一旦停下,就意味着死亡!
电光又一闪,借着这丝一闪而逝的亮光,他勉强跃上了一块巨石。他摸索着慢慢后缩,退到石后的一块凹处,将子青轻放在里面雨水扫不到的地方。他蹲下,用后背挡住雨帘,颤抖着伸手一探——阿弥陀佛!谢天谢地,还有呼吸,她还活着!
他全身脱力,瘫软在地上。这时,他的手被轻轻握住了:“殿下,是你吗?”他忙反握住她的小手,柔声答应:“妹妹,是我,别怕。”子青很久没说话,然后,低喟道:“殿下,我不晓得,我真的不晓得,今夜赵长平让我杀的人是你,真的!”
“妹妹,你今夜,怎么会来这儿?”
子青握着他的手,紧紧地握着,好像一松手,他就会立刻消失一样:“其实,我一直都在这儿,在殿下您的身边……”赵长安一哆嗦:“妹妹,那江雪舫,就是你?”
“嗯,殿下,我不是个好女人,我一次、两次、三次地欺骗你,其实,柳随风并不是我的未婚夫,我也从来没订过亲,而且,我还晓得,你一直……都很喜欢我……”
“这……我都已经知道了。”赵长安痛楚地闭上眼,自觉无颜面对她,虽然此时身周漆黑一片,什么都看不见。
子青喘气不已:“不,殿下,你不用这么愧疚,这么难过,有很多事情的真相你都不知道。其实,我俩都错了,你并不是我的亲哥哥!”
“妹妹,”他悲怜交集,“事到如今,你又何必……还要哄我?”
“这是真的!”她将他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冰凉的面颊上。赵长安哆嗦了一下,慌乱不堪:“我是你的亲哥哥,我们不可以这样!”
她不语,却将他的手握得更紧了,还拉着向自己的颈后移。他一发心慌,想抽手,但又恐既会弄痛了她,更令她伤心难堪。这时,子青已将他的手按在了后颈上:“殿下,你摸摸看。”
摸到了,是两粒并排排列的小痣。
“原来,我自己都没留意到,这里有两颗痣,后来,还是听别人说起的。这人,就是我娘,萧太后,而我爹,就是冯先生。”
“妹妹,别……再说了,这些,我都早知道了。”
“不,你不知道,实际上,你的亲爹爹,并不是冯先生。”
“妹妹,没用的,别再宽慰我了。”他的声音都沙哑了。
“唉,才开始,我也以为,你是我的亲哥哥……”子青将昨日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全告诉了他。听罢,赵长安悲喜交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
雨不知何时已停了,一轮皎月破云而出,高悬在澄澈的、宝蓝色夜空里,明净的月光投射在子青脸上,不知是因为月色,还是她受的伤,她的面容看起来是那么苍白。
“呵!总算又能看见你了!殿下……”
“不要再这样叫我!”
“那……我叫你赵郎,成不成?”
“成!我喜欢你这样叫我。”
“赵郎!”这一声呼唤,深情缱绻,似已轻唤了一生一世般,那么顺口,那么自然。
“哎!”赵长安小心翼翼地扶起她的头颈,将她微微发抖的身子紧拥在怀里,用自己的身体温暖她,同时,留意不碰到那柄插在她胸口上的匕首。他不敢拔,若一拔,她就活不成了。
早春二月,天气乍暖还寒,尤其是夜里,寒意更是欺人,而此时两人身上又全湿透了,想向来孱弱现又重伤的子青,如何抵受得住这凄冷的山风?赵长安彷徨无计,两人该如何逃离这里,逃回东京城去?
“赵郎,能这样跟你在一起,多好呀!从上官轻寒七人死了后,我就见你夜夜都睡不着,夜夜都坐着看书,一看就是一整宿,就是个好人也熬垮了。何况,后来你又……”她轻抚他胸口上那处险些致命的剑伤,“赵郎,从今往后,我再也不会拖累、欺哄你了……”
赵长安懊悔不堪:“不!青儿,别这样说,你从来也没拖累过我。哄我,那也是逼不得已。我真混哪,其实,在一发现柳随风不是东西后,我就应该回汉南郡去,带你走,可我,却……把你扔在那种人的手里不管不问。”
子青摇头:“不,赵郎,柳随风没能欺负到我……”
原来那天赵长安才走,就来了三个柳随风的狐朋狗友。他们点了子青的穴道后,一人看守她,柳随风领着另外两个去追赵长安。情知赵长安一定会中他们的暗算,第二天子青就设法逃走,想去救他,但却一直找不到他的行踪,这时,朝廷到民间来为宸王宫征选秀女,她就应了征。
“我本只想,今生今世,能再看你一眼,晓得你平平安安的,就……去死,可我……”
“好青儿,已经过去了的事,就别再说了。”赵长安心疼地打断了她。
“不,赵郎,有许多话,我早就想告诉你了……”她坚持要马上告诉他。
他不忍违拗,将她的头扶靠在胸前,好让她能稍微舒服些。子青遂把萧绚为助赵长平夺得皇位而暗设金龙会,并为了敛财而作下多起富户的灭门血案,后又将赵长安骗往钱塘关,想在得手后,将劫夺传世玉章的恶名转嫁在他身上等一系列真相告诉了他。
“可惜,”子青讥笑,“他们费了那么大的劲,也没摸着传世玉章的一丝边儿,还赔上了鬼哭和李准的两条命。”见赵长安迷惑不解,她又解释,“李准,就是扮作车夫,诳你和晏姑娘上车的那个人,你在遁走时,顺手拿了他的信牌。”
赵长安方知那镌有金龙图案的铁牌,在金龙会内被称为信牌。他道:“我没杀李准。”
子青解释:李准是被萧绰灭的口。金龙会规矩极严,凡泄露会中机密,背叛主子,或遗失信牌的徒众,都会被处死。这牌无法仿制,是用东瀛所产的玄铁铸成,且每月还要令会众间相互检视一次,看有无丢牌的情形发生。
赵长安摇头叹息:“不过一块牌而已,又何至于杀人?”
“姑姑认为,牌一丢,不但会暴露这人的身份,还会令得到牌的人混入会中……”子青将金龙会中的许多内幕都细细说与赵长安听。
“可在爱晚楼时,你为何不告诉我这些,而我在送你回魔窟时,你也不阻止我?”
“只因……姑姑毕竟养育了我一十八年,我……当时若把这些告诉了你,我只怕你会去杀了她。”
只看她那惊惶而又愧疚的眼神,赵长安便完全原谅她了,为将她从沉重的过去中拔出来,他换了个话头:“好青儿,别怕,娘久等我不回来,一定会派人来找,咱们只要能捱到那个时候,就能得救……”
虽然这样絮絮地说着,但他心里清楚:今晚的这个陷阱策划严密,自己想得到的,赵长平也一定早想到了,天亮前,宸王宫不可能知道自己遇险。二人今夜想逃离这里,难如登天。一念及此,他不禁哆嗦,发觉,子青的身子发烫——她又发热了!
子青在他的臂弯中缓缓摇头,吃力地道:“赵郎,你放下我,一个人走吧。我不能再拖累你了,我拖累你的次数已经够多的了!”
“不,青儿,不,不要再说话,留点气力。等天亮了,我还要带你回京城呢,等回到王宫,我就立刻向皇上请旨,册封你为奉华公主,然后,咱们就要举行我朝开国以来礼仪最隆、场面最大、规制最高的大婚盛典。”他的语气温柔,但却坚定,“你是我的妻子,我的命!一个人能扔下他的命走吗?你想想看,是不是这个道理?”
“赵郎,”子青热泪盈眶,“从前,我总觉着老天爷不公平,有时也偷偷地埋怨过,可现在我明白了,老天爷是这个世上最最公平的,他不会把所有的好处都给你,可也不会总亏待一个人。他把你给了我,好补偿我的从前。呵!现在,我已经是这个世上最最幸福的女人了,现在就是立刻让我死了,我也心甘情愿。”
“咄!小孩儿家口没遮拦,不许说丧气话,咱们还要在一起过好多年呢。上天早都安排好了,你要给我生九个儿子、八个女儿,然后咱们再同一天死:生同寝,死同穴,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子青憧憬地笑了:“生同寝,死同穴。”她抖得更狠了,无法抑制的颤抖,使得她的声音也在发颤,“赵郎,我……好冷,还……困。”
他急道:“好青儿,不能睡!”将她整个搂在怀里,“这样子好些了吗?还冷不冷?”
“嘿嘿嘿……这怎么会管用?不如让小的来伺候二位吧,只要小的剑一挥,二位马上就不会冷了!”石后,鬼影般走出持长剑的杀手。
二人俱一惊,子青颤声道:“赵郎,快走!别管我!”
“哈哈,走不了了!”杀手长剑一挥,疾刺赵长安后心。杀了他,非但自己的名声会立刻震动天下,而主人丰厚的赏赐也能令自己的后半生富可敌国。想到这儿,杀手脸上绽开比剑光还要明亮百倍的笑容。
剑,电光般一闪,已触到了赵长安的后背。但就在这一刹那,赵长安猛然侧身,竟用一双肉掌,抓住了薄而锋利的剑锋!顿时,剑刃上迸出了可怕的血光,赵长安十指皮开肉绽,迸溅的鲜血顺着剑锋淋漓流淌,惨不忍睹!
杀手一愣:他疯了?这是什么招数?武功天下第一的赵长安,居然会使出那么疯狂的打法?十指连心,他不疼?看来他确实已身陷绝境了,居然使出那么笨的蠢招来夺剑!
他狞笑,用力抽剑,对方的十根手指马上都会掉落地上。未待他发力,突然,赵长安大喝一声,血淋淋的双手疾往后一夺,竟硬生生地将剑从猝不及防的他掌中抢过去了!
凄寒的月色下,只见赵长安面肌抽搐,状如疯虎,一身春衫已成褐色,而双手全在滴滴嗒嗒地往下滴血。杀手两腿不禁发软,但就在剑方脱手之际,他左手一抖,掌中竟然又有了一柄剑!原来,他袖中还藏着另一柄剑!
杀手疾出剑,毒蛇般的剑光疾刺赵长安前胸:赶快杀了他,不然,往后的日子,自己将永远陷在这个可怕的噩梦里了!
但不等剑刺进已不及闪避的赵长安的胸口,一个人影猛地扑向了那一截雪亮的剑尖!
“啊!”凄厉的惨呼,令闻者毛骨悚然。但这一声惨呼,却不是赵长安,而竟是那杀手发出来的!他低头,不相信地瞪着子青,和她手中紧握着的那柄匕首,那柄直插进自己心口,片刻前还扎在她胸口上的匕首!
杀手的眼珠从眼眶中鼓突出来,然后,“啪”的一声,整个人摔倒在地上。他至死也不相信,世上竟还会有两个人,用这么疯狂、愚蠢和同归于尽的方式杀人,用他们自己的死,来换取对方的活!
他倒下时,紧握的长剑从子青右胸拔出,立刻,一股血泉喷涌而出!
“青儿!”魂飞魄散的赵长安抢过来,一把抱住她,“你……你怎么这么蠢啊!”
就在刚才,就在杀手的长剑刚要刺进他胸口的一瞬间,子青突然一把推开他,反手拔出胸口上的匕首,在长剑穿透她右胸的同时,匕首也深深地扎进了杀手的心脏。
赵长安手忙脚乱地去按她胸口上那两处血如泉涌的伤口,却丝毫未意识到,自己的十指也是鲜血直流。但无论他如何用力,那蕴含着子青生命的温热的鲜血,仍从他的指缝间肆无忌惮地奔流。
他一手抱着她,另一只手狂乱地在死人身上翻找:没有,没有金疮药!他身上竟然没有金疮药!天哪!天哪!天哪!这……这下可怎么办?
他脑中一片空白,跪坐地上,失声恸哭:“青儿,你,你怎么这么蠢哪!”子青无力地握着他的手:“赵郎,你刚才,不……也这样犯……蠢了吗?你……不要……哭……听我说。”
赵长安的泪水疾雨般洒落在她雪白的脸上:“青儿,你一定要撑一撑,你可不能把我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扔在这世上捱苦啊!”
“我……怎么舍得……让赵郎……你一个人……捱苦?可……我……真的……好困……好冷……!”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微细弱。
“青儿!”赵长安肝肠寸断,“你若走了,我还怎么活?索性咱们一齐走吧!这样,我就永远也不孤单了!”
“不……”子青一颤,拼尽全力,“不要……你……答应我……我……走了以后,你……一定要好好儿地……活下去,活到……九十岁。你还要……去和……晏姑娘,成亲……生……好多……好多的小孩子。我晓得的,你……最喜欢……孩子了……”赵长安痛哭摇头。
“赵郎,你若是……不……答应我,我……就是……死了,也不……安心哪!求……求求你……答应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