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夜未央-第1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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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延年心中一凛,随即微笑而立,对许舜拦车阻道的行为视而不见,语气温和地解释:“前日中太仆上报,长乐宫新入舆马参差不齐,虽已令大厩令立即处置,延年犹觉不安,故亲来察看。”
舆马之事是太仆的职份,杜延年认为这个理由应该是挑不出破绽的,却不料许舜虽是无从反驳,却仍旧一动不动地站在车前,不肯退让半步。
“长乐卫尉!”杜延年的脸色一沉,有些动了真怒了。
他是九卿之一,长乐卫尉虽挂着九卿中的卫尉之名,但是,毕竟不比未央卫尉守着卫尉寺,是正经的二千石高官。他方才的和颜悦色不过是因为许这个姓氏。
“太仆勿恼,舜也是不得已。昨日陛下降诏:未奉皇帝诏令,任何人不得入长乐宫。”许舜也敛了笑容,极郑重地解释。
杜延年心中一紧,面上却不露半分,淡淡地反问:“不知长乐卫尉所说的陛下是东宫还是西宫?”
许舜不由怔忡了片刻,随即苦笑,按剑执礼:“太仆是宣成侯的亲信,皇太后岂会将太仆拒之门外?”
杜延年虽然深得霍光的信赖倚重,但是,素来行事低调,与史、许两家的新贵子弟也从未交恶,许舜这番话确是一片好心在提点他。
许舜不知,他这样一说,杜延年却是下定决心必要见皇太后了——霍氏覆灭在即,他不想与舟共沉,便需有新的倚赖、庇护。史、许两家能不落井下石已是善心,能保证他不受牵连的只有这位皇太后。
“卫尉慎言!”杜延年正色相告,“我朝素重孝悌,卫尉之言岂非陷县官(注2)于不孝?”
许舜立知失言,脸色立时便一片苍白,随即就听杜延年斥喝:“还不让开?”
许舜心惊不已,刚要退步让开,又是一个激灵回过神来,连连苦笑:“舜职司所在,不敢从太仆之言。”言罢竟是一扬手,宫门卫士立刻围了过来,横戟执铩,气势凛冽。
杜延年见状,一口气堪堪堵在胸口,无论如何也吐不出口,脸色涨得通红。
“叮!叮!叮!……”
清脆的銮铃声打破了紧张的对峙气氛,让许舜的脸色陡然大变,待听到马蹄声由远及近愈发清晰,他不由显出惊惶的神色,转身便往长乐宫的西阙疾奔。杜延年也是神色骤变,但眼底竟显出一丝释然来了。
拦在大道上的卫士面面相觑,不知道该继续拦在这儿,还是跟着主官一起回西阙。杜延年却是长吁了一口气,拍拍身前的御者道:“是皇太后仪驾,且避到道旁。”
他是太仆,对两官出行舆驾再熟悉不过,只听响动便知道虽非皇太后法驾,却也是极正式的出行车马。
去向不言而喻。
注1、:汉长安城以“八街九陌”闻名于世(《三辅黄图》),也即是有说八条大街和九条大道。“八街”的名称,见载的有“香室街”、“夕阴街”、“尚冠前街”、“华阳街”、“章台街”、“藁街”、“太常街”和“城门街”。若以古街名“对号入座”的话,学者们的意见还不一致。“香室街”是清明门内大街,似乎没有太多的争议。而对安门大街,史念海先生说是“章台街”,何清先生说成“城门街”;对直城门内大街,史先生认为是“藁街”,何先生以为属于“太常街”;史先生还认为华阳街即是横门内大街。因为无定论,我就自行发挥了一下,将北阙甲第与北宫间的厨城门内大街称为夕阴街,北宫以南,未央宫、武库与长乐宫以北的直城门-霸城门大街称为太常街。
注2:县官,是汉世对天子的称呼,类似宋代称天子为官家。《史记·绛侯周勃世家》:“庸知其盗买县官器,怒而上变告子,事连污条侯。”司马贞索隐:“县官谓天子也。所以谓国家为县官者,《夏官》王畿内县即国都也。王者官天下,故曰县官也。”《汉书·霍光传》:“县官非我家将军,不得至是。”注引如淳曰:“县官谓天子。”宋·孙奕《履斋示儿编·杂记·人物通称》:“天子可称鉅公,可称县官。”章炳麟《官制索隐》:“有以疆域号其君者,如汉世称天子为县官。”
2、西阙前的坚持
按照礼法,上官太后应该是太皇太后。
她是孝昭皇帝的皇后,孝昭皇帝早逝,朝臣议立昌邑王刘贺,刘贺继位后即尊其为皇太后,但刘贺即位仅二十七天就因昏乱无道而被废。随后,朝廷议定所立,共推卫太子之孙,也就是当今天子,以孝武皇帝曾孙入继帝统。今上即位,按制尊皇太后为太皇太后,可是,不久,便以故昌邑王不入帝统为由,仍称其为皇太后。
无论是被尊为太皇太后还是皇太后,她都是大汉最尊贵的女性,即使今上与皇后皆比其年长,皇后更是其亲姨母,在她面前也必须称臣行礼。
大汉天下,她真想做什么,连天子都没有办法阻止,何况许舜只是区区的长乐卫尉,说得浅显通俗一些,他也就是长乐宫的看门人,但是,史高之前来传诏时就暗示了他——最好也别让皇太后出宫,这会儿,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试试看了。
宫门原本就是敞开的,许舜还没进三出阙,就见先行的导骑徐徐而出,直抵宫门的直道上,紫罽軿车在卤薄、属车的簇拥中缓缓驶向西阙。
一见骑士郎卫,卫士们再无犹豫,立刻返回原来的位置,毕恭毕敬地准备迎接皇太后的车驾通行。
“长乐卫尉臣舜昧死拜见皇太后陛下(注1)。”许舜一头冷汗,长跪在道旁。
皇太后车驾行的是驰道,而诸侯王以下皆是无诏不得入驰道,许舜便是想拦也无从拦起来,只能期望素来待下宽容的皇太后不会毫不理会自己的问安。
丝维飘动,毛罽轻响,马车却没有任何停下的迹象,最后缓缓行过许舜的身边。
许舜只觉得耳边阵阵雷鸣,胸口又因为心跳的感觉而隐隐作痛,脑中一团迷糊,仅存一丝清明却是无限懊恼——何必如此?反正史高也是暗示,他只作没听懂就是了!
许舜固然是心乱如麻,骖驾軿车中的皇太后又何尝是心静若是止水?
事实上。登车之后。上官太后便一直沉浸在自己地思绪中。根本没有听到许舜地声音。没有太后发话。所有人也不敢发话。眼见车驾将出宫门。同乘地长御(注2)实在无奈。伸手扯了一下她腰间地佩绶。她陡然一惊。望向长御地目光竟是前所未有地锋利。
长御见她回神。便连忙长跪请罪。脑海中却因此闪过一个念头——毕竟也算是将门出身。平时再温和。神色一动也自有一份慑人地威仪。更何况。她身上还有霍家地血统!
“陛下。长乐卫尉在外问安。”顾不得心神尚未镇定。长御连忙解释。还没听皇太后开口。就听身侧年纪更长地同伴冷哼一声:“若是觉得长信宫不好。便请陛下将你送去未央宫如何?”
“婢断无此意!”长御惊惶地分辩。对主不忠。无论何时何地。都不是百死莫赎地死罪。
“长御。她也是好心。”上官太后叹了口气。摆手制止年长女官地追究。“停车吧!”
年轻地长御刚要起身出去传诏。却被年长者一手按住肩背。动弹不得。
“皇太后陛下,此刻停车,只怕陛下便出不得宫门了。”年长的女官担忧地劝道,“还是不理会为好。”
上官太后没有立刻回答,双手缓缓摆弄腰间系着淳黄圭的四采黄赤绶,过了一会儿,才轻轻一笑:“无妨。许舜既然没有封闭宫门,可见断无县官诏命。”
年长的女官微微皱眉,却没有再坚持,松开手便起身出去,竟是亲自去传诏了。
车身稍稍震动了一下,缓缓停下,长御松了口气,却听年轻的皇太后淡然言道:“既无背主之心,便不要思虑过多,以致言行失了分寸。”
“谨受教。”长御再次低头行礼,前额紧紧抵在车内铺着毛毡上。
车驾停下时,许舜差点瘫倒在地,幸好他身后一个卫士见机得快,悄悄扶了一下他的背,他才勉强稳住身形。
随行宫人搬来登车木阶置于车舆后户下,过了一会儿,车门微启,一名看上去年岁不小的长御女官走出车舆,站在木阶上,朗声而言:“皇太后诏:长乐卫尉免礼。”却是看都没有看许舜一眼,言罢便对肃手立于车旁的宫人道:“其它无事,起驾!”
许舜一个激灵站起身,奔到皇太后所乘的紫罽軿车旁,急切地言道:“皇太后陛下,臣有事禀奏,请陛下准予晤对。”
传诏的长御正转身要进车舆,听到许舜的急语,不由冷笑转身:“陛下出行岂是无事?长乐卫尉……”
“许君可待朕(注1)返驾再行禀奏。”上官太后的声音依旧是一贯的温文如水,许舜却不敢再争。
自从地节二年接替邓广汉任长乐卫尉,许舜才渐渐熟悉上官太后。他很难对别人说清楚上官太后是怎么样的一个人。的确,与之前他所听到的传闻一样,上官太后待人温和,虽然身份尊贵,但是,对一应起居诸事都没有什么严苛的规矩,是很随和的一个人,可是,越熟悉,他越觉得这位皇太后绝对不是一般人认为的那样——只是霍光手中的傀儡。
好几次真正与她晤对时,他总是觉得自己面对的不是年轻的皇太后,而是那位已经过世的大司马大将军霍光——无论霍光的态度多么温和,许氏子弟都始终战战兢兢,仿佛有利刃抵在背后,心中充满令人焦虑难安的危机感。——看上去十分柔弱的皇太后总是让他感到一种相似的、隐约却挥之不去的强大压迫。
——是因为久居高位而自然而然具备的气度吗?许舜不敢确定。
无论如何,现在,许舜没有勇气反驳她的决定。
看着长御走到入车舆、宫人撤去木阶,眼见车驾即将启动,许舜想着皇帝的诏令与史高的暗示,终于鼓起勇气,沉声言道:“皇太后陛下,昨夜侍中史高传诏:无县官诏命,无论何人皆不得入长乐宫。臣恭请陛下三思而行。”
他的声音不高,但是,车驾内外,听到的人绝对不少,因此,车驾没有动,随行的宫人面面相觑,更有不少人呆立在原地,神色僵硬。
诡异的气氛不知持续了多久,也许是片刻,也许是良久,反正许舜只觉得自己贴身的丝袍已被汗水浸透了,才听到上官太后的声音再度响起,十分困惑的语气“许君要朕三思什么?”
许舜一愣,顿觉语塞,却听上官太后很认真地询问:“县官有诏必是有所指,既未相告,必是勿需朕过问之事……君却要朕三思而行……可是许君未将县官诏命说全?”
“臣断不敢如此。”许舜泄气地辩解,“臣……臣只是觉得,陛下既要出行,臣还是应该禀明县官此诏……”他总不能说,他跟史高一样,觉得既然皇帝如此下诏,皇太后便最好也不要出长乐宫。
“……许君费心了。”上官太后沉默片刻才轻声回答,语气意味不明,但是意思很明确,“朕正要去见县官,自会问清县官的意思。”
皇太后一行的车驾缓缓驶出西阙,沿东西两宫间的直道驶向未央宫东阙。
许舜站在宫墙上,极目远望未央宫东阙。待看到卫士匆忙行动,皇太后车驾未近宫门,那道高高的宫门已经打开,所有卫士归位执礼,他不由长松了一口气,抹去额头的冷汗,慢慢走下宫墙。走过宫门,他忽然发现杜延年的軿车还在,不禁一愣,却快步走过去,不解地道:“建平侯还不去太仆寺?”
杜延年靠坐的车舆的一角,轻轻微笑:“长乐卫尉,君以为延年这个太仆还能做多久?”
许舜微讶,却无言以对,只能看着杜延年笑着吩咐御者:“回家!”
注1:皇太后尊称“陛下”、自称“朕”,并非易楚杜撰,《汉书…霍光传》中群臣奏请皇太后废刘贺时即称“皇太后陛下”,《汉书…外戚传》中王政君所下的一道诏书中有一句是“孝宣王皇后,朕之姑”,《史记》与《汉书》中并非只有以上两处原文,因此,可以肯定,西汉皇太后与天子一样,被尊称为“陛下”,正式的自称则用“朕”。
注2:长御,亦称女御长,汉代皇后宫内女官名,宫女之长。《汉仪注》记“有女长御,比侍中。宫长岂此邪?”
3、承明殿前的相遇
“皇太后车驾入未央宫?”
公车司马令的禀奏让史高与金安上同时一惊,对视一眼后,史高上前一步,急切地质问:“为何不先行禀奏?”
公车司马令却是一愣,怔怔地望着史高,随即神色讶异地反诘:“陛下无诏,下官岂敢将东宫车驾拒于宫门之外?有汉以来,从无此例!”
史高语塞,心情却是异常着急,在原地来回转了两圈,最后一跺脚,咬牙道:“将皇太后阻在金马门外!”
公车司马令大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