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夜未央-第18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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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医是跟着来的,一直在外候着,这会儿,也没有人意外,立刻迎了上去,迅速为皇帝诊视。
霍光也一直在庙外的台阶等着,见刘弗陵晕倒,他微微眯眼,却没有移步,而是在原地等了一会儿,直到太医过来禀报,说明皇帝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甚,他才点了点头,慢慢走下高庙正堂前的台阶,往外走去。
——天子加元服,公卿百官都在未央宫等着皇帝朝服飨宴。这会儿,皇帝晕倒,该做的事情还是要做的。
元凤四年春,正月丁亥,帝加元服,见于高庙。
飨宴之后,霍光让御史大夫发下诏书——赐诸侯王、丞相、大将军、列侯、宗室下至吏、民金、帛、牛、酒各有差。赐中二千石以下及天下民爵。毋收四年、五年口赋。三年以前逋更赋未入者,皆勿收。令天下酺五日。
未央殿中,王自己读着诏书,心里都一阵阵地发虚。
——这份诏书,看着恩赏甚重,但是,与前例相比,却着实是轻了不少
——孝惠皇帝行冠礼时,可是赦天下的
——而且,这些年来,这种赐爵、减免赋税的诏书真的是不算稀罕了。
——就在去年,因为异像频现,朝廷还罢中牟苑赋贫民,又下诏:“乃者民被水灾,颇匮于食,朕虚仓廪,使使者振困乏。其止四年毋漕。三年以前所振贷,非丞相、御史所请,边郡受牛者勿收责。”
等刘弗陵清醒过来,已经是冠礼后的第三天了。
一切皆尘埃落定。
侍奉的黄门令仍然认真地为皇帝说明这几日的事情,但是,刘弗陵却没有任何兴趣了。
——再计较又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赦天下?
——那又如何呢?
——当年他被立皇太子时,也没有按例“赐天下民当为父后者爵一级”。
——将赦天下改成赐爵……又算得了什么呢?
刘弗陵没有听完便让黄门令退下了。
对天子的异常,天子的左右近臣是最清楚的。
——自从那天去了一趟椒房殿,这位天子就一改之前暴躁易怒,沉静得让人害怕。
——倒不是恐惧这位天子如之前一般不好伺候,而是因为这位天子的沉静态度竟是那般绝望……
……
——就仿佛是忽然就失去所有希望……连争取的念头都消失得一干二净了……
天子的近臣不能不害怕,却又百思不得其解。
——若说是因为皇后的关系……那一天,跟着去椒房殿的天子近臣不在少数,所有人的描述都没有什么不同……总归,那位更加年少的皇后并没有说什么过分的话语……
——就算是说了什么不中听话,又能多么不中听,难道就能让这位少帝骤变若此?
连杜延年都觉得奇怪,不过,他对刘弗陵的心思并不关心,只是又加派了人手,防止这位天子再酝酿出什么事来
——之前,霍光不过稍未留心,不就出了上林苑柳树的事吗?
杜延年还真不相信,这位天子会什么事都不做地等死
不过,刘弗陵现在还真的没有酝酿什么的心思。
——那天,在椒房殿,他忽然想到事情,对他的打击真的太大了
——不是以往的怀疑,而是确定……
刘弗陵无法不灰心。
——以往,无论他想到多少不合理,他终究是他的父亲选择的太子……现在呢?
——他的父亲究竟是以什么样的心思选择他的呢?
——真的是想让他成为大汉的天子吗?
刘弗陵只稍稍想一想,都觉得遍体生寒,许多以往不敢想的问题竟是一个个在他的心头翻涌,容不得他再回避了。
在高庙晕倒之后,即使是在昏迷中,他的脑海中也不停地闪过一幕幕往事。
——征和二年,皇太子刘据死于湖县,京兆尹的奏书送到建章宫时,他那位年迈的父亲说了什么?
——“朕没有儿子了……”
……那不是重创之下的胡言乱语……
——他的母亲抱着他失声痛哭……因为什么?
——因为他的父亲赦免了太子……
……
——被母亲放开的他惊恐地看着母亲,听着她用充满怨毒的语气,疯狂地说着:“太子若是回来,不知轮到族灭了”
……
——刘屈氂厨车以徇,要斩东市,妻子枭首华阳街……
——李广利妻子皆诛……
——夷江充三族,焚苏文于横桥……
——商丘成坐祝诅自杀……
——马何罗兄弟等谋逆,马何罗枭首,马通、景建腰斩……
——李寿坐为卫尉居守,擅出长安界,送海西侯至高桥,又使吏谋杀方士,不道,诛。
——赵婕妤从幸甘泉,有过见谴,以忧死,因葬云阳
……
——谁能幸免?
——泉鸠里加兵刃于太子者,初为北地太守,后族。
——与李寿一起围捕太子的题侯张富昌于后元二年四月甲戌,为人所贼杀。
——那时,他的父亲已崩……
……
——谁能幸免?
——既然连已死之人,都不能让家人幸免,他又如何能认为……自己不在获罪之列?
……
——就如昌邑王……
——他那位年少时同时被父亲所爱的兄长……终究没有能够活过后元二年的正月……
——甘泉宫……
——后元二年的甘泉宫……埋葬了他的母亲……他的兄长……
——他的父亲却没有在甘泉宫停下
——当他在五柞宫被立为皇太子时,也并不是一切的终结
刘弗陵无法不害怕,无法不绝望。
——他的父亲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见了霍光,见了金日磾……就是没有见他
——更早的……他的父亲听到“天子气”的事情时,闭着眼抬手抚上他的额头,轻柔的动作却让他心中不由地一阵阵发寒……
——他的父亲……究竟是什么心思……
——真是只是因为不喜欢燕王与广陵王才立他的吗?
当所有的疑问都再不容他回避时……答案也就显而易见了……
——也许……从一开始……他的父亲选择他便是为了让他为母亲曾经做过的一切付出代价……
——就因为他是赵婕妤之子
刘弗陵几乎确认了
——仅存的那点疑虑也只是因为,他无法向他的父亲求证
只要想到这些,刘弗陵就觉得自己的命运从一开始就确定了。
——做皇帝,然后死去……
——既然他的父亲认定的储君一直是那位皇太子,那么,他又凭什么被选定呢?
——尤其是他的长兄并非无后
……
——他会死
——当那个孩子渐渐长大时……他还能活吗?
——那是皇太子的直系血裔……
——那是大汉的正统帝裔……
——远比他正统……
——那个孩子的身上有卫氏的血……
——那是他的父亲喜欢的,更是霍光一直信仰的
——那个孩子已经长大了吧……
——该有……十五岁了……
……
刘弗陵瞪大了眼睛,前所未有的清醒。
——他还能活多久?
这个问题,任何一个人想到的时候,都无法不慌乱。
“诏大将军见朕”刘弗陵忽然大声命令,内外都是一惊,随即,报讯的去报讯,劝慰的上前劝慰。
片刻之后,杜延年赶了过来,恭敬地行了礼,便直接问皇帝:“上召大将军何事?”
刘弗陵看着杜延年,半晌之后,忽然就笑了:“不见大将军亦可。朕欲知之事,君当知之。”
“上但问。”杜延年顺口回答,并没有放在心上,然而,随即就被刘弗陵的问题吓到了。
刘弗陵问:“朕尚可活几时?”
注:刘弗陵加元服的冠辞出自《通典》。
129、定禁卫
129、定禁卫
从元凤三年春开始,刘弗陵便一直在宣室殿养病,每日汤药不断,后寝之中便始终弥漫着挥之不去的浓重药味,苦、涩……让人闻着就觉得心里发闷。
几个月下来,杜延年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味道,但是,此时,惊吓之下,回过神来,再闻到这股气味,便不由有些头晕脑胀了。杜延年连忙屏住呼吸,片刻之后,才定下神来,有些不解,也更加不耐烦地反问皇帝:“臣愚,不知上何意?”
刘弗陵并未起身,方才只是侧着头看向杜延年,这会儿,听到杜延年的反差距,他干脆闭上眼,转过头,径自仰面躺在床上,淡淡地问:“朕可活几时?”
杜延年挑了挑眉,心中的不耐烦倒是消散了一些,没有再反问,而是中规中矩地回答:“上多虑矣……”
“君不知,亦或不敢答?”刘弗陵不耐烦地打断了杜延年的话。
杜延年不由皱眉,眼神微敛,却没有思忖太久,便再次开口:“上毋忧疾,太医皆尽力……”
“太仆”刘弗陵睁开眼,盯着正上方的帐顶,“答朕所问”
——这般旁顾左右而言它……
——太拙劣了
杜延年怔了怔,半晌才再次重复之前的话语:“上毋忧疾……”
“太仆”
刘弗陵终于被惹恼了,不过,狠狠地吼了一声之后,他强撑着坐起,盯着杜延年,神色冰冷,却渐渐地平静了下来。
“一岁?”刘弗陵淡淡地言道。
杜延年一怔。
“两岁?”刘弗陵再次开口。
杜延年懂了,却是苦笑不迭。
“上多虑矣……”杜延年再次劝道。
刘弗陵看着霍光的这位亲信,不由沮丧。
——他可不相信,杜延年对这个问题一无所知,但是,杜延年咬死不松口,他也无可奈何。
——杜延年是臣,是九卿之一,哪怕他是皇帝,也不能随意相待。
“君若不知……即令大将军来见。”刘弗陵疲惫地闭上眼,摸索着重新躺下,“若大将军现无暇,朕稍待亦无妨。”
“……诺。”皇帝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杜延年也只能应诺了。
再拜之后,杜延年慢慢地退出了内卧,在殿外交待了一通,便去见霍光了。
看着时辰,杜延年直接去了尚书台,却不料,霍光今日竟不在尚书台。
“君可知大将军此时在何处?”杜延年问尚书令。
尚书令摇了摇头——霍光并未交待去向。
——这却是奇怪了
杜延年不由拧眉,却也无可奈何,只能与尚书令别过,打算去霍光常去的几个殿阁看看,刚过了两道掖门,就与范明友迎面遇上了。
“范将军。”杜延年客气地招呼,不是因为范明友是霍光是女婿,而是因为将军本就位在九卿之上。
杜延年是霍光的心腹,范明友也不敢托大,连忙答礼,随即又问了一声:“太仆可是见大将军?”
杜延年一怔,立即点头,估摸着范明友的来处,反问了一句:“大将军在白虎殿?”
范明友摇了摇头:“方才在白虎殿见我,说不到一刻,内谒者来见,云中宫诏见。”
“中宫?”杜延年一怔,随即便有些哭笑不得了——这对帝后毕竟是夫妻吗?
范明友点头,对杜延年显露的神色也有些不解。
杜延年却没有解释,向范明友谢过,但急忙转道往禁中行去。
这一次,杜延年没有与霍光错过,刚到椒房殿前的二出阙,就见霍光走了过来,显然是刚刚出椒房殿。
“大将军”杜延年连忙迎了上去。
见到杜延年,霍光不由惊讶:“幼公?”说着,神色就有些变了。
——不会是皇帝那边有什么问题吧?
霍光神色方变,杜延年便急忙解释:“上已醒。”
霍光松了一口气,示意杜延年随他一同离开。
——椒房殿前毕竟不适合议事。
霍光并非一人前来,而是与往常一样,有一队亲卫护从。杜延年跟在霍光身后,身边都是玄衣赤甲的军士,行动间,甲胄发出铿锵之声,格外压抑。
杜延年不由皱了眉。
“幼公急来,所为何事?”霍光的询问打破了有些沉闷的气氛。杜延年连忙定神,低声道:“上欲见大将军。”
“何事?”霍光随口问了一句。
杜延年低下头,将刘弗陵问题复述给霍光:“上问:‘朕尚可活几时?’臣再三劝止,上坚持见大将军。”
没等杜延年说完,霍光便停了脚步,转头看向杜延年。等杜延年说完,他才慢慢开口:“即见?”
杜延年摇头,越发觉得刘弗陵的想法诡异:“上云,将军若无暇,其可稍待。”
听到这话,霍光不由挑了挑眉,心中略感惊讶——听起来,这位皇帝终于有些识时务了?
杜延年也有同感,心中却又存了几分疑虑。
“幼公以为如何?”霍光询问杜延年的看法。
杜延年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才道:“臣看不懂。”
霍光沉吟了片刻,却没有给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