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香(三部) 卫风(水遥、卫风无月)-第3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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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自认为那时我和她没利益冲突,可是怎么可能没有?我不做皇后时,她是后宫第一人,我做了皇后,她就迁居别处,过着类似出家清修的生活。这固然是历代宫规,但是一个弄权已经习惯的女人,怎么会觉得那样的生活适合她?那场火,确实烧死了「皇后白风」。给皇帝一个很好的铲除异己的借口和机会,也给她又多挣了那么长久的集权生活。
能在后宫中爬到最高位,让自己的儿子成为皇帝。那样的女人,怎么可能简单得了呢?我那时一直不将她视为危险人物,也没想过多加防备,实在是个笨蛋。
要不是明宇救我……汤碗轻轻放在桌上,近来我时常恍惚。
明宇临去时的眼神,冷漠,疏离,一丝我熟悉的柔情,也找不着……
他在漫天飞雪中越走越远,直至身形被风雪掩没,始终没有回望一顾。
明宇已经彻底将我摒弃在心门之外了吧?
龙成天无声的握住我的手,说道:「四弟身子骨伤得很重,虽然性命保住了,可是从那以后心性也变了,再不求上进,整日沉迷玩乐,酒色昏昏……说起来,实在是母后和我亏负于他。」
他轻轻晃我肩膀,「怎么了?」
我打起精神:「没什么,用膳吧。」
他也不在这个问题上纠缠,调羹在汤里搅了几搅,汤底的汤料便浮上来,香气甚浓。他舀了汤来递到我嘴边,我张口喝了,却辨不出美味。他问道:「究竟老四寻你什么事?怎么还鬼鬼祟祟的?」
我想了想,说道:「今天先不论,明天再说。四王爷素有个胭脂王爷的名头,我倒想看看他明天去不去早朝,要是去了,又有什么话说。」
一个人被别人轻贱倒不可怕,可是自己也放弃自己,作践起来,真是难有药救。那两个人怎么看也不合适。姬慈少年英武,何等风采,可是龙成英……真是起错了名字,哪有半分英才之气?
宫监侍儿进来收拾,我站起来抖抖袍子,「时候也不早,你不要看太久折子,早些安睡。」
他问:「你……这么晚了还出去?」
我点点头,「躺了半天,去散散步。」小陈要跟,我挥手止住,一个人走出去。
晚膳时分已过,宫门快要下闩落锁,我信步向东,沿着一溜墙根慢慢踱步,过不多久,便遇见一队侍卫巡过,张口欲问,却一眼看清楚我的面目,急忙躬身行礼。我挥挥手,掠过他们,继续向前走,风雪又紧了起来,雪片擦过脸颊,隐隐凉痛。
越走越远,渐渐远离灯火繁密之处,仰头看天,漆黑的天幕上,一朵一朵莹白的雪花打着旋落下来,像一个幽昧的梦境。那一天,也下着大雪。
明宇要带我走,我却没有同他走。那天雪中一别,就再没有他的音讯。
我目送他孤高的背影渐行渐远,手足发软,手中一滑,明宇适才掷还给我的那块玉,滑坠在厚厚的积雪中,无声无息,不见痕迹。
我扑跪在地上,双手胡乱在冰雪中摸索找寻了半天,一无所获,那块玉不知道滑到了哪里。那是暗宫的物事,原来应该是明宇的,却因为宁莞顶替他的缘故,而一直佩在宁莞身边,后来两个人在宫中相逢,才回到了明宇身上。
后来明宇又把它给了我。
看着无迹可寻的白雪,我眼睛无力的合起,又想到那一日的绝望。双手空空,什么也抓不到,怔怔的坐了半天,一滴泪还没有流下脸颊,已经化成了冰粒。
龙成天的伤,虽然不是我下的手,却也是因我而起。
他始终神智不清,不停呼唤我的名字。
我……心里乱的很,我明明是不喜欢他……可是却不能离他而去。
明宇眼神含冰,言词犀利:「你心中,到底爱着是谁?若是只我一个,我们立即便走,他龙成天生也好死也好,大留朝盛也罢衰也罢,和我们两个再没有什么关系。」
明宇,明宇,你明明那么了解我的,为什么要这样说?我不是……
「真不是么?」他口气如冰:「那就同我走。」
我和他只有一步之遥,只要迈出这一步,我和他相伴天涯,永不离分的梦想,我们描绘了那么久的幸福生活……
龙成天奄奄一息的模样从眼前闪过,明宇伸出来的手,我定定看了半天,却没有把我的手伸出去。
这一去就是另一个开始,也是一个决然的结束……
明宇点了点头,再也没有说什么,那块玉就这么从他手上抛了过来,毫不拖泥带水的动作,一丝留恋或是柔情也没有。
我条件反射的伸手抓住,他回头便走。
明宇明宇明宇明宇……
心里发狂似的喊,可是喉咙像是被塞住了一样出不了声。
一个已经决然放手,另一个却紧抓不放。
我不知道,我在点头的那一瞬间,是不是已经确定了心的方向。
心念在一瞬间动摇,我不想应诺他,不想留下来。
是,他的伤又不是我害的,我只是点了他的穴道。后来他被人践踏伤害,又不是我下的手,也不是我的指使……可是一切变成了今天的境况,我……真的没有责任么?
后来想,我要是明宇,我可能也要走。面对这么优柔寡断的一个人,做事毫无魄力,黏黏糊糊不干不脆。感情最忌讳这样谈,是吧?
宫门要上闩的声音惊动了我,抬头看一看,竟然不知不觉走到这里来了。
碧桐宫。碧桐宫也让雪盖住,院子里,墙上,屋瓦上,到处都是银装素裹,雪光交映,有种暗淡的光辉。
我想起第一次在这里看下雪,明宇与我刚刚开始放下心防,互相熟识,互相照顾。
现在想来好像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不知道明宇现在怎么样,一点消息也没有。
暗宫他没有再理会,江湖上也没有消息。从那天雪夜一别,他好像彻底从人间蒸发了一样,和那一年那一场很快消融的雪一起,没有了痕迹。
雪还是纷纷扬扬的下个没完。我站在那间曾住过的房子外面。冷宫无人修缮,窗上的漆都剥落了,门框早被风蚀,我在没有积雪的回廓上坐下,静静看着漆黑的窗户。
窗上的纸破了,北风吹着哗啦哗啦的轻响,破裂的纸边在雪光里轻轻的晃,像是一只疲倦的蝴蝶。龙成天的脚已经好得差不多,以前床也起不来的时候,我用那两手拙劣的易容术扮成他去上朝。
当他渐渐可以起来,就放下帘子,我和他一起坐在朝堂上。底下的朝臣已经开始私语,说国无二君,皇上逾制等等,后来就开始好多的弹劾上言,龙成天一律不理。
我往冰凉的手上呵气,看白雾在静夜里扑到手上的肌肤上,有些潮,有些凉,温度在雾气没有尽散之前,就已经失去。他在我跟前绝少皇帝的架子,连朕、寡人这样的字眼都很少说,从他病重到现在,我对他管头管脚,他甘之如饴。
常常我也有种错觉,好像我和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已经记不太清最初的情形,彷佛就是这样。
可是,我忘不了明宇。
我一直一直,忘不了明宇。
明宇现在是什么样的生活?他在什么地方?他的身边也下雪了吗?可能他在温暖的大江之南,那里从不下雪,顶多在寒冷的冬夜里落一层霜。我这一生直至终结,大概也再看不到。
隐隐听到踏雪的簌簌声,我只当是风动树摇碎雪落,摇了摇头,依然听得到。难不成我疑心生暗鬼了么?站起身来向外看,一颗心禁不住怦怦暗跳。这里谁会来?又是这样的夜半时分,难不成是?
一点幽绿的光慢慢移近,雪光融融,我先看到了一角明黄的衣料。心里沉了一沉,觉得安静,又觉得怅然。定一定神,我急忙迎上去,「你怎么……」
龙成天把灯笼向我手里一塞,「各处都没有,有侍卫说你往这里来了,肯定是在这里没错。」
他声音虽然一派轻松,我手向下一伸,搭在他腿上。他浑身轻颤不止,强笑道:「外头还真是挺冷。」
「冷你个……」我瞪眼,硬把粗话咽下:「谁让你出来!明天你还起得来床不?」
我扬声唤:「来人」
他忽然伸过手来按在我唇上,「别喊人。」
我怔一怔:「你还想……」
「我的腿是真不疼的,只是脚有些凉,现在快麻了,我坐下歇歇,你替我揉揉。这里倒幽静,咱们看一会儿雪再走。」
我不出声,他挽住我手,「就坐一会儿。」
我叹息:「好,就一会儿。」
把身上的斗篷解下来铺在石阶上,他伸手要拦,「我哪有这么弱不禁风了。」
我铺好扶他坐下,自己却靠身在他膝头,扯过他的裘衣包住自己。雪光下看得分明,我这么做时,他脸上露出淡淡的惊喜之色。
平阔而荒凉的院里已经遍地琼瑶,枯树横枝,黑白相映,影淡如烟,似一副绘在丝绢上写意的水墨。他伸手轻抚我头发,虽然天地间落雪无声,漫漫无边,我和他却像是自成天地,温暖幽香。
「我知道……你很是想念明宇。」他顿了一下,我也怔住。
这是……我们头一次提起他来。
「不过,下一次,别一个人躲起来。」他握住我手,温热有力,「和我在一起,要怎么想,要想多久,都可以。别让自己这样寂寞,想说话,就和我说,说多久,说多少,都随你……」
我枕在他的膝头,静了半晌,慢慢说:「你何必这样。」
「我但愿你快乐,可我其实也明白,我能给你的太少。」他声音低哑磁性,在万籁俱寂的此时听起来,有股穿透人心的力量:「能多给你一些,我也觉得多快乐一分。」
我觉得鼻头发酸,低唤了一声:「成天……」
雪无声的落在他发上肩上,落在这无奈又让人留恋不已的尘世间。
早上觉得精神困乏,想坐起来的时候,头沉得很,像是灌满了铅,手脚都没力气,我看一眼窗子,天还没有亮。帐子外头的明烛还燃着,我唤了一声:「来人。」
帐子被轻轻撩起,小陈凑过来问道:「千岁,要起身了么?」
我用力眨眨眼,看清楚他的脸,「皇上醒了么?」
他道:「皇上已经在梳洗了,您要现在起身还是再歇一会儿?」
我觉得身上一丝气力也没有,又慢慢靠回枕上,「我再眯会儿……你忙你的去。」他没退下,反而靠前了一些:「千岁身子不适么?」
我对他算是格外宽厚的,大约是因为……他对明宇曾经格外的好过。
他对我不像其它人那样遥远戒惧,手伸到我额上试了一试,脸色不太好看,「您八成是昨天夜里着了凉。怎么一点算计也没有,回来的时候袍子、靴子都让雪湿了。我去唤医正来……」
我无力的挥一挥手,「不用……上次的药还有,煎一剂来我喝就行了。小小风寒,别又折腾得人尽皆知。」
他鼓着腮,我道:「你是不是生怕别人不知道我病了,巴不得他们来趁我之危?」
他当然也知道,朝里宫里,还是处处有眼睛盯着我这里,不太满意的咕哝了一声,唤人又取了药来。我闭上眼,觉得身体里像是焐了个火盆,从里向外直烧出来,喉咙干痛,眼睛发涩,全身都没力气。
第三章
我昏昏沉沉,药端来我就喝,只觉得舌苔很厚,竟然没觉得药有多苦。吃了药接着睡,喝些热汤药,好好睡一觉,风寒其实算不得什么。
我近来很少生病,曾经听人说过,内功精湛的人,身体自然有极强的韧性和抗力,要说得风寒,那简直是不太可能的一回事。许是在雪地里待了太久的关系。
迷迷糊糊听到外头有人说话,似是小陈,还有一个是谁?那个声音……
我仔细分辨,哑声说:「小陈,让四王爷进来吧。」
听到小陈悻悻的从鼻孔出气。这个小子近来被我宠得快要不记得自己的身分了,四王爷是什么人?认真拦他也是拦不住的。
帐子被掀起,小陈拿锦垫靠枕放在我背后,又把被子拼命向上拉。
我半靠半坐,还是觉得头重的很,一阵接一阵的打旋儿。定一定神,看他穿着朝服,头戴金冠,勉强笑道:「怎么你也去上朝了?」
他忽然正经的向我作揖行礼,「皇后,我这是辞行来的。」
我怔了一下,他道:「我适才在朝上已经和皇兄递了请折,后日便出发去漠北。」
我吃了一惊:「和姬慈一起?」
他笑:「不光是为了他,也是为了我自己。」
「太后不会答应的。」
他昂首一笑:「我和她说了,她误过我一次,我虚度了二十年光阴,这次我听自己的,不听她的。母后哭了一阵,倒没有说什么,皇兄虽然不大痛快,可也还是准了。」
我点点头,说道:「我也盼你有志气,但漠北终究苦寒艰辛,怕你这样吃不消。」
他笑起来,爽朗的神态与昨天的落魄,再没半分相同之处,「小姬能受住,我怎么不能!」
我释然,这世上的确没有吃不了的苦,「你多保重,六王爷早逝已经让太后伤心了,皇上身体也不算好。你再有什么三长两短,可真要了她的命。」
我记得那个女人看她儿子的眼神。许是上了年纪,也或是几个儿子都不如意,她现在衰老很多,眼光也没有以前锐利清澈。
小陈退了下去,四王爷坐到床沿,仔细看我一阵,「太监说你着了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