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岁-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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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善伊吹着腕中蝇头小字,连连道:“这就好。”
冯润一时软下态度:“不管是打小抄,还是怎得,这回再不能出岔子了。师傅说了您要再不进益,他立马就走。”
“他这话都说四年了。”冯善伊甩了甩小臂,干得差不多了即放下衣袖,将经书笔墨尽是丢给窗外的绿荷,“我求爷爷告奶奶,都没送走他。我当年那是把他周身涂了金泥抬了宫陵来,倒真是请佛容易送佛难。老头子讹上我了。”
“啊哼。”内通大佛堂的木门忽然推开,惠裕拄着拐一步一步挪来,抬眼看了冯善伊,“我讹上谁了?”
冯善伊“砰”地关窗掩住窗外三人,好声好气行至惠裕身侧,端茶敬水道:“这个讹,饿其体肤,空乏其身,增益其所不能。。。。。。”
“哼。夫人背得最熟恰是这一段。”惠裕喝了口水,幽幽抬起眼,朝向窗外,“你们也都进来吧。老僧有话要说。”
窗根下听得这一声,绿荷忙将经书塞了袖中掩盖,余下纸笔藏了雹子腰间以麻衣遮着。三人齐齐入室,贴着墙边一字排开站好。惠裕把玩着茶壶,又看了眼提气屏息的冯善伊,须眉轻抖:“今儿大检免了。”
“这。”冯善伊眼眉跳了跳,掩了掩胳膊道,“您不早说,瞧我背得满头大汗。”
惠裕收回目光,暗自冷笑:“也抄得手酸腕痛。”
冯善伊猛扬起头,瞪向对首冯润,只见她忙摇头,这一回,真不是自己。
惠裕似乎未气,若要是往日,他必气得以木杖狠狠敲地砖,硬是凿出几个地洞才罢休。只是今日,反是平声静气地喝茶运气,一如暴风雨之前的诡异宁静。
“老僧。今日是与夫人辞别的。”他淡淡道。
冯善伊听闻脸煞白,立时夹了哀腔:“师傅我这回真是错了,真进益。我再背他个三天三夜,绝对倒背如流融会贯通。你千万别拿这招激将法治我。”
“惠裕师傅。娘亲她真错了。”冯润连进几步跪地,“您别走。”
惠裕缓缓抬首,先是看了一眼冯润,又看向雹子,淡了声音:“雹儿,你告诉师傅。师傅为何要逼你娘亲研习佛学。”
雹子苦瓜着脸,缓缓道:“因为爹爹喜好佛经,娘亲念佛是为了勾引爹爹,勾引。。。。。。。师傅,什么又是勾引。”
惠裕猛咳了起来,重拳落了几案上:“哪个教予你这乱七八糟。”
雹子幽幽仰起圆嘟嘟的脸蛋,四下打瞧着,清眸闪着对面之人。冯善伊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缓缓摇头后又使了使眼色。雹子会意,扭头一指身侧绿荷,看着惠裕道:“绿荷姑姑。”
绿荷惊得怔愣,气得脸色铁青,只道是这一对当真是亲生母子,肚皮果然连着心!
惠裕闭目,揉了揉额头,余光瞥向冯善伊。被瞥那人自是做出一脸事不关己,转去他处饶有兴致的望远。惠裕叹了口气:“柔然兵犯,一再向东而来,怕是今晚必会入抵宫陵。老僧必是要走了。”
冯善伊想了片刻,招呼绿荷道:“去,收拾收拾,把我四口箱子收拾出来。我们也连夜逃。”
“夫人不可。”惠裕忙阻止,语息太急,连连咳着,“夫人定当留守宫陵,守得云开日明。”
“你这老儿不地道。柔然来犯,自己收拾家伙就要逃,还怕我们老老少少拖你后腿不是。”冯善伊笑着揶揄惠裕,自盘算起出逃的计划。
惠裕见她一副去心已定之心,暗自叹气,终言:“老僧所等数年只不过是这一日而已。夫人苦守四年所待恰在今夜。夫人若是肯信我。若是肯信。惠裕以死为报无从悔。”
“我说了什么你便生啊死啊的。”冯善伊恰盯着他,“要活,大家一起活。死,我就不奉陪了。”
“从今夜之后,我等粗人便再不能辅佐夫人。您自是要青云而上,千万要忘记我等粗鄙不中用的废人。只您记得云中苦灾,他日,他日还世间一个真正的清平盛世。”
清平盛世!
扪心自问,她从不曾见过。
惠裕召来冯润在自己身前,见得这孩子虽生为女子,却自幼气势不凡,眉宇更是写满坚毅果断。此女若是生为男子,必定会成事大作为。
“润儿,你娘亲苦习佛经是为何?”惠裕揣了一口气问着。
润儿轻吸了一口气:“以出世之心入世,以法门之度御人,以佛家慈悲爱人。”
惠裕渐勾了笑,抬袖一指偏向冯善伊:“你予你母亲再说一遍。”
冯善伊甩了袖子,幽幽道:“你说点能听明白的话。”
冯润冲着母亲扬起头来:“师傅是说,佛法载母亲通向无上之境。”
“都说了我恐高。”冯善伊转过身去,却忍不住握了一只手。
“润儿。”惠裕勉力站起身来,扶起冯润,“除此之外,你可知自己的责任?”
“是。”冯润静静看向冯善伊的背影,“辅佐母亲成为一代贤后。”
冯善伊猛转了回身,愣愣盯着这个自眼皮底下渐渐成长的女孩,过分成熟的神色,坚毅而无畏的眼神,有文氏的影子,那么另一半的容色,是来源于她的父亲吗?到底是一个怎样神秘的男人,是否仍于世中。
冯善伊以为,一个七岁的女孩,只是七岁而已,不当拥有不符合她年龄的任何情怀与思量。然而,她忽视了惠裕对冯润成长中的过分关注,方妈将她教得过分懂事,绿荷亲自灌输了她太多人情世故,而惠裕,则是将太多沉重的负担送入她手中。便如此刻,她不是她的女儿,只是一个守护者,通向那条路的辅助。
冯善伊狐疑地盯紧此刻冲自己淡淡微笑的惠裕,她实在看不懂他过于意味深长的神情。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二 来者何人
宫灯撤下三盏;杀声隐隐约约自四面八方袭来。这一夜并不黑,因着西处火光更盛。如狼似虎的柔然在几十年后又一次攻入云中,大军直破鲜卑族祖先陵地。铺天盖地的雨,遮掩不住愈发茂密的火光,渐成烟气缭绕。
冯润牵着雹子依偎在冯善伊膝下,静无声息只等天明。绿荷已嘱咐人将宫中易碎金贵的器物收置地宫中,柔然破宫,必要烧杀劫虏一番。方妈靠在软榻另侧,一心一意缝着衣领。距离破晓,只有半刻,方才营前将卫来报,柔然必先于日明入抵陵宫。
“娘亲,我们为什么不逃?”雹子有些发困,只是姐姐嘱咐自己不能睡,他便努力睁大了眼。
“我们是大魏的后代。”冯润咬咬牙,“阵前来敌,不能失了气节。”
冯善伊落手抚过冯润的脸蛋,又抬头看去绿荷无限哀怨:“眼下逃,是不是也来不及了。”
“到这时候了,您怎么还想着逃。”绿荷颇有些气结,将挡风的大衣盖了孩子身上,叹口气,“门外跪了一地宫人,您是不是也该说些什么。”
冯善伊点点头,想站起来,只是腿有些发软。冯润见她这副模样,忙从榻上起身,披紧大衣,冲去门前,猛地推开,见到数排侍卫与宫人两面排开,雨水沿着他们模糊的脸庞闪烁着滑落,他们皆是神色哀戚黯淡,无神的目光望去室中暖暖的灯火。
冯润走出廊子,半身任由雨水浇淋:“钦安院大人有话要告诉大家。柔然陈兵宫外,我等当以命相抗,死守陵宫。”
“都逃去吧。”冷风细雨,淡声回绕,这一声全无情绪。
冯善伊提了一盏灯笼,靠在门前,平静地览过众人,“趁着未破晓,向东逃去,逃不走的便入地宫,躲一时是一时。”
“母亲。”冯润急急挑起凤目,心陡痛。
冯善伊面色无动,步入雨中,灯笼掷了脚边任雨水浇灭,她一一扶起年迈的老宫人,握过她们的腕子,平静出声:“我入陵宫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与你们重生,并不是要众位陪死。如今外敌侵入,若要保全我大朝天子的颜面,钦安院便给他这张脸。死守陵宫,钦安院一人足矣。这世上,没有任何人值得为了谁去死,更不要说一张脸皮!”
“夫人。”绿荷惊恸一声,忙跪了地上不能动。
冯善伊拉过裙摆,一步一步迈回阶上,她亲手扶起绿荷,声息中浮着淡漠的笑音:“如若是惠裕言中的转机,我定不负重望。如若只是死期,也请你护我一双儿女周全。我已写下降书,以不变应万变。对不住了,我并非那种大忠大义的女子。”
“母亲!”冯润扬起头来,满面分不清是泪还是雨,“母亲是要后世如何书您!”
“我不在乎。”雨水滑过手臂,冯善伊看着满目萧瑟,她之心,便如这雨声,凄而不绝,急而不焦。雨息逼入肺腑,清凉舒爽,冯善伊笑着轻阖双目,“我就是这样的女人,不必向后世解释!”
只要活着,无所谓其他。
雨声压绕,庭院中只剩冯善伊一人。众人散逃之后,她便命方妈和绿荷牵着孩子们避去地宫。室中全无声息,她灭去所有的灯烛,团团漆黑中伸出自己的十指,只腕上的红玉血丝镯闪耀软弱的微光。一纸降表已由砚台压了正室桌前,她方有些担心,若是柔然人不通汉字,又听不懂她求饶当如何。
铁皮钢靴踏过前庭花道,声声“咚”音沉闷。盔衣甲衫由风激起瑟音萧索。剑尖抵着湿凉的地砖滑来,银光乍现的冷刃残有血色。
冯善伊端坐于桌前,模糊的光线生生撕裂所有的漆黑。大敞的房门聚了狂风,衣角云摆皆在飞。当声音越发靠近时,她有心起身跪地,不消移动,腿脚尽是发软做抖。她知道自己很没用,连一个投降的姿态都撑不起来。
银色钢甲坠着雨滴,染脏了她今春才铺好的芙蓉月夜地毯。
冷剑划裂毯中正央处一束妖娆绽放的初荷。
脚步声,不缓不急,融入不安分的沉静中,恰如山雨欲来。
身子朝前一倾,她本是要跪地,却重心不稳地跌坐于地。这一跌,痛得骨头要裂开。皱眉咬唇,唯独不敢抬头。湿漉的甲衣飞了一角于她面前,她出手握了握,替他拧了干,牙打颤道:“大爷是打尖还是住店。”
来人无声,钢盔遮住整张脸,只露出一双寒凉的目,静静审视地上垂首自不知念叨什么的女人。举鞘,收剑,反用银鞘探去她鬓侧,延着这张娇小精致的脸蛋滑下,勾起她下颚。
冯善伊不得不随着这力道抬起眼眸,剑鞘抵着她下巴,依稀嗅到血的腥气夹柔着铁锈的味道。她迎向对方淡漠的目光,狠狠咬裂下唇,逼得自己滚落热泪如珠,满是委屈道:“奴家有什么办法。十岁被卖入宫中,皇帝一露恩雨,反是祸害我落了实罪,正值风华便充入山宫做这薄命如叶的陵园妾。”
“你。”那持剑的腕子微一软。
冯善伊眨眨眼,继续道:“大爷若看得起奴家,便将奴家收去,做牛做马,都是大爷的人了。日后,日后大爷平定天下,收拾魏狗,奴家必为大爷献计献策。你我郎才女貌,男有匹夫英勇,女有贤妻淑德,我二人双双把家去。不出三年两载,定能给大爷添了一男半女。不,是三年两子,一手抱一个才好。大爷,您是喜欢男娃,还是丫头?”
“再说一遍!”这一声,更沉,压得人喘不上气。
冯善伊皱紧额眉,那些所谓柔然人好色喜欢掳夺汉女莫不都是谣言?!倒是自己功夫不到家,还是对方不吃这一套。她咽了咽口水,此番声息弱了:“你我郎才女貌。。。。。。要不,我二人凑合凑合得了。。。。。。您给我条活路,我绝对侍候您终老,守寡也不再嫁。”
她还未来得及说自己当尽“二十四孝”,即觉腰身一凉,半身已由对方揽入胸前。初勾引总算见了成效,只是麻衣已由他甲衣上的雨水浸湿。她任由他抱起,虽是紧紧依偎,却仍旧感受不到温度。
“冯善伊,你好大的胆子。”低沉的气息漫入脖颈间。
她试探地仰头,随着那声音周身发抖,颤巍着十指迎去他钢盔,她托起那溅落血迹的沉盔,黑发肆意飘出,一指绕了那发,轻轻吸了一口气,腥气之余那抹淡淡的墨香自四周逼袭而上,这一次,竟没有胭脂水粉的香气。
胡笳汉歌 云中篇之三 一夜云雨
染血青丝划过明润英气的眸眼,从前儒雅温润的五官,在黑夜中一如由刀刻玉雕镂而出的清雅,玉宇无尘。挺直的唇线因深抿勾勒出醉人的弧度,看得她眼晕目晃。不过四年无见,他周身所泛溢出的是一种咄咄逼人的强势气息。
一滴雨珠,自他鼻翼滑坠,落了她眼眉中。
“冯善伊,你好大的胆子。”他是这样说的,淡淡的语气随即转了嘲讽,“尚未守寡便心急再嫁,好坚贞不渝的女人。”
淡漠的目光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