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打细算 作者:花满筛-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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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曲起一条腿,下巴放在膝盖上,手里摸摸索索的不知道摆弄着什么。他那一身水泥灰色的工地服装,配上石灰色的头发,再搭上那安安静静冷冷清清的气场,乍一看,整个人就像一后现代雕塑似的,跟旁边的石头狮子还真有点儿相应成趣的意思。
十一月的风已经很凉!
我把车停在他面前,“喂,等很久了吧!今儿碰巧我们行里有点儿事情给耽搁了!”
韩暮雨看我来了,从地上站起来,回答道:“不久!”
他随手拍着身上的土,每拍一下,落掌之处便会有一蓬白兮兮的尘雾溅起来,他下意识地往旁边闪了闪。
我从钱包里掏出他的卡和密码信封递给他,不经意蹭到了他手指的皮肤,冰凉!抱歉的感觉更进一步,“你怎么不找个避风的地方等啊?这儿多冷!”
“还行!”他把卡塞进衣服里,低声说,“杨晓飞说,你给那个杯子挺好的。”
“谁说?”
“杨晓飞,上次你见过的,那个胖的。”
“哦……干嘛他说啊,我不是也跟你说了吗,那杯子质量绝对是不错滴……”
韩暮雨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忽然来了句,“……你该回去了!”
这人还真是……
我问他:“你还没吃饭吧?”
他点头。
“走啦,咱俩一块吃点儿去!”反正这么晚回去,食堂估计也没什么东西可吃了。
“不了,杨晓飞会给我打饭留着。”韩暮雨转身就往他们板房的方向走。
“那肯定都凉了,走吧!咱就去前边美食城吃点儿!”我伸手去拉他的胳膊。
他稍微挣了一下,没挣开。想把我胳膊扯开,却在手指碰到我的衣服前又愣愣地收回去。
“你别跟我这么客气!上回说请你吃饭我都没有兑现呢?正好今天补上。”我觉得不就吃个饭吗,没必要这么扭扭捏捏拉拉扯扯的。
韩暮雨看挣不脱,站在那里不动了。
“走吧!当陪我!”我冲他一笑。
他低下头,两只手用力的扯了几下手里攥着的什么东西,然后,很慢地说:“安然,你放手!”
淡淡的语气,却是十足的严肃。我的笑尴尬地僵在脸上,心想是不是我太过自来熟啦,动作上逾越啦?又觉得不至于,逾越个头啊?又不是大姑娘碰不得!我脑子里翻来覆去的瞎想着,手也就松开了。
“看看你手上!”韩暮雨接着说。
看什么?我翻过掌心,原本干干净净的手掌上,粘了一层深灰色的细尘。
我疑惑的看着他,他毫不隐晦地说,“我现在这一脸一身的灰土,没法儿跟你去吃饭。”
这样啊?
其实我一早就看见他石雕一般的造型了,只是,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妥,更没觉得他身上脏乱差,我甚至觉得那灰白的头发和灰白的脸色,更衬得这个人有种落拓的硬朗。
“这……没什么关系吧!我们吃饭给钱,别人谁也管不着咱穿成什么样儿啊?你说是不是?”我继续劝说。
“下次吧……”韩暮雨说,坚决的态度堵住了我所有要发表的话,他说:“下次,我请你!”
好吧!既然如此,我也就不强人所难了。
因为这段儿顺路,我推着电动车陪他走,随意地问问他的情况。
“你们一月工资多少啊?”
“一千五。”
“管吃住?”
“管住,管中午和晚上两顿饭。”
“一天上班多长时间啊?”
“七点半上班儿,六点下班儿!”
“工作有危险吗?”
“……有点……”
……
总之,我问什么他就答什么,但是,答案绝不会扩展一个字;我不说话,他也不说,就那么闷头走路。
跟他站一块,我觉得自己特聒噪。
经过马路边一干枯的小树苗时,我看见韩暮雨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什么,轻巧地往枝头一挂,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楚,他就已经走开了。
“嘿,你刚在树上搁了个什么东西?”我问道。
他眨了下眼睛,一线温柔在目光里游弋。“……花”,他说。
、七
“什么花?”我问。
韩暮雨没回答我,只是淡淡地笑了一下。
其实,我也不敢肯定他是不是笑了,或者那只是个稍微柔和的表情,反正,那个类似笑容的表情让我有种类似紧张的感觉。
又走了几步,“……我回去了!”他指指不远处那个被满地钢筋、木板、石头子包围着的一排白色板房对我说。我望过去,正看见有个胖身影在门口招呼他,“韩哥,你干嘛去了,饭都凉透了……” 韩暮雨朝我摆摆手,再把双手塞进口袋里,不紧不慢地走远。
我仍对刚刚他说的那个“花”疑惑不解,干脆,我推着车倒回到方才那棵一把枯枝的小树跟前,观察之下总算是明白了。树枝上,确实挂着几朵“花”,两朵蓝色,两朵红色,每朵“花”都有五个大小均匀的“花瓣”,摇摇晃晃地坠在枝头,看起来竟有些清丽的风致。不过,那些“花”都是用细细的彩色线缆编的,就是那种里面是几根铜丝,外面用各色的塑胶裹起来的线。
原来他坐在台阶上手里摆弄的就是这个啊!不错,很有建设性的爱好。
虽然我不明白,为什么路边那么多的小树排排站着,韩暮雨就选了这无论是形态、位置都毫无特色的一棵让它“开花”,不过,作为被选中的一棵,自然有与众不同的待遇。后来的日子,每次我上下班路过那棵小树,都要细致的看上一看,数数是不是有“新开的”,有时候发现某朵“花”挂得不结实了,还要给整整。
某天,早上六点多,我睡得正香,曹姐给我打电话,“安然,营业室外门的钥匙是不是在你那里呢?”
“啊,是在我这儿!”
“行了,你赶紧着带钥匙过来一趟,营业室报警了!”
我以最快的速度起床,匆忙间手套都忘戴了,手指头冻得通红赶到现场时,正听见那响彻半条街的堪称凄厉的警报响声。后来才知道,为嘛报警呢?原来是营业室的电动门没关太严,大厅里的易拉宝被风给吹倒了,感应器灵敏的感应到了这一变故,大清早狂叫不止。
虚惊一场!
解除了警报,看看时间,7点钟,回单位还能吃上早饭。
回去的路上,出乎意料的,我居然又遇到了韩暮雨。
看见他时,他正搬着一些类似玻璃的东西往手推车里放,小心翼翼地,看上去有点吃力。
“嘿,怎么就你一个人干活呢?”靠边儿停了车,我自动自觉地去帮他扶着。
“你别动,容易划伤手!”他皱着眉头提醒我。
“没事儿,哎,问你呢,怎么就你一个人?还这么早?”
手里的东西冰块似的滑溜,在手推车里放稳当了之后,韩暮雨才回答:“这些材料怕摔怕震怕压,只能这样往里运。别人不愿意干,嫌麻烦。”
“那干嘛让你干啊?这不是欺负人吗?”我很有些愤愤。
“我自己要干的,”他搬起最后一沓,说道:“会加钱!”
“哦!这样还行!”我看着他冻得发紫的手,问道:“你怎么也不带手套呢?”
“这东西太滑,不能戴手套。”
我小心地帮他扶稳了。装车的时候,其中一片有点歪,我就那么轻轻推了一下,一道冰凉又火热的感觉倏地嵌进了皮肤里,不是特别疼。我微微皱了下眉,然后当没事人一样把材料放进车里。
“那什么我先回去了啊?”我把手背在身后,冲他一龇牙就要开溜。
主要我是觉得自己挺笨的,刚刚人家都提醒过了,居然还把手给划了。不过,韩暮雨没让我走成,他就稍稍侧了下身子,堪堪挡在我面前。
“伤着手了!”他一脸不快地看着我。
“没……你看!”我把没受伤的那只往他面前一伸。
“右手!”
“……不严重……”我无奈地把右手伸出来,顿时吓了一跳。整个手掌都湿了,那条不怎么疼的伤横贯除拇指之外的四根手指中部,因为手指伸展,那些伤口都张开,露出里面白兮兮的肉,有粘腻鲜艳的血液往外渗,和手上的脏东西混在一起,看着就恶心。
韩暮雨瞪着我,眼神儿说不上是凌厉还是郁闷。
“就是瞅着厉害……”我弱弱地解释,明明我是受害者啊,搞得自己像是挺缺理的。
他让我别动,然后转进工地大门里。出来时,手里拿着我们行赠的杯子,他说:“工地用的水都太脏了,只能拿杯里的水给你冲冲!”
红呼呼的血迹随着温热的水流淌到地上,水温刺激得伤口明显地疼起来,我也不好表现出来,只能咬着后槽牙挺着。
“安然……”韩暮雨叫了我一声。
“恩?”
“疼吧?”
“恩……”我不好意思地看了他一眼,碰巧他也看向我,清凌凌地眼神落了我满脸,我慌忙地避开,不用照镜子我也知道,肯定是连脖子都红了。
“……你啊……”他叹了一声,没再说下去。
一杯水也没多少,将就着把手掌上的血渍冲干净。
“我这里也没有干净毛巾给你擦手……”韩暮雨有点抱歉地跟我说。
我随手在外套上抹了两把,“没事儿,哪那么讲究的!”
“哎,我问你,你杯子里的水是啥时候的?”我忽然想到这个问题。
“就是今天早晨的开水。”
“今儿早晨的?那没几个钟头啊?”
“恩,两个钟头不到。”
我想了想刚才那水的温度,再想想自己跟韩暮雨夸耀自家杯子的言语,不觉咬牙切齿起来,“靠,说什么保温杯,保温屁啊,全假冒伪劣产品……我这人算是丢大了……哎,咱不用这破水杯了,回头我再给你个好的。”
韩暮雨看我气鼓鼓地样子,又看了看自己的水杯,答道:“不用了,这个挺好的!”
“好什么啊!亏了我这么信任单位的眼光,看看选的这是什么赠品?欺骗我感情!”我极度不满地瞥了眼他紧紧握在手里的杯子。
杯身是常见的银色,杯身上侧,用宽幅的透明胶带固定住的纸片上写着韩暮雨的名字,很醒目,我不由想到之前那个如出一辙的“专用”矿泉水瓶。
“哎,你是不是喜欢给自己的东西都贴上个标签啊?”我随口问道。
他想了想说,“也不是喜欢,贴上标签,是不愿意别人碰!”
、八
跟韩暮雨说话的空隙,一个哑哑的声音从马路对面传过来。
“韩哥,我来啦!”
圆滚滚的身影一溜烟飙至眼前时,我怀疑刚才是不是地皮都在颤动。
“咦,韩哥,你干活可够麻利的,我还说早点过来帮把手儿呢?你这都结束战斗了。”胖子说着话冲我咧嘴一笑。
韩暮雨没搭他的话茬儿,对我说:“他是杨晓飞!”
胖子特会来事儿的叫道:“安然哥,我知道你,韩哥老说起你!”
“真的啊?说我什么?”我回他一个大大的笑。
“说你人好呗!说……”
韩暮雨扯了他衣服一下,截断他的话,“你手套带了吗?”
“带了……”
“是不是你新发的那副?”
“咦,你怎么知道……”
“给我。”
杨晓飞毫不迟疑地把手套掏出来递给韩暮雨,韩暮雨接过来转手就给了我,“你戴上。”
我赶忙摆手,“不用,不用,天这么冷,你们上班儿得戴,我这坚持一下就到宿舍了,我宿舍里有……”
“你手上有伤,别冻了。”
他不由分说的把那副崭新的手套塞给我,杨晓飞也在一边儿说,“韩哥让你戴你就戴吧!我这皮糙肉厚的不怕冻。”
我觉得不合适,又推辞了几句。韩暮雨只是不说话,杨晓飞一个劲儿的表示自己抗寒能力超群,后来我就在俩人的注视下,把手套套在了手上。
很普通的白色棉线手套,手掌部分涂着一层粉色的胶。我戴着有点大,感觉却很温暖。
韩暮雨看着我戴好了,低声说了句,“我得干活了”便转身去推车,杨晓飞屁颠屁颠地跑过去帮他扶着,还抽空冲我挥了挥手。
“那什么,回头我再还你啊!”我朝那俩人喊了一句。
“不用!”杨晓飞回答。
我看看表,这么一耽搁,我也甭回去吃饭了,直接回头去上班正好。
调转了车头,我看着没走远的俩人小心翼翼的扶着车子,往满是天车、铁架子和半成品建筑物的广场深处移动,在渐渐热闹起来的早晨,俩人的对话声忽隐忽现的传来。
“哥,你把我手套给他了,我戴什么啊?”
“……”
“让我戴你的,你干嘛不直接把你的给他啊?”
“……”
“不干净保暖就行了呗……”
“……”
“哪那么容易感染啊,不过人是敲键盘的手,比咱们金贵!”
说我这手金贵倒也不假,我就靠着这十个指头吃饭呢!
上班的时候,我给每个伤口围了一层创可贴,四个手指头整整齐齐的粗出一圈来。敲键盘确实有点别扭,手指伸缩间会有细微的疼痛感,最不方便的是数钱,手指间得摩擦力让我点钞的速度和准确性极速下降,不过,没关系,现代化的银行,点钱有点钞机,捆钱有打捆机,换残币有残币兑换仪,复印证件有证卡扫描仪……所以即便我瘸着一只手,办业务基本也没受太大的影响。
曹姐最先发现了我手指的异样。
“安然,手怎么啦?怎么还一顺儿伤了四个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