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相思 作者:陈小菜-第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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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拙沉下脸,声音冷而硬:“就不要再来蜀中了。”
谢天璧一边赶车,一边笑得饶有兴味,他是看出殡不怕死人多热闹大,道:“久闻唐家护短,还真是名不虚传。”
苏错刀躺在马车里,嘴唇苍冷如覆着一层霜,昏迷中也不得安宁,噩梦缠身也似,不停的挣扎着要醒过来。
苏小缺叹了口气,取出银针,刺入他玉枕风池等穴道,道:“这短护得着实奇怪。”
谢天璧道:“哪里奇怪了?天魔大法虽有人练,但百多年来,叶鸩离却是唯一一个豁得出去天魔解体的……”
言至于此,不禁一顿,低声道:“小缺,你也试过,但我只要有一口气在,绝不会看着你血肉化尽……每回想到那次我都又怕一次,再迟得哪么一瞬,你……你可就不成人形了……”
苏小缺静默片刻,道:“都过去了,你别怕……接着说叶鸩离罢。”
谢天璧道:“叶鸩离这么烈的性子,换我是唐家,也愿意护一护短,而且听唐飞虎的意思,他与唐家来往颇密,想来是个很招人喜欢的孩子。”
苏小缺忍不住笑:“是唐飞熊。”
谢天璧假装没听见,道:“江湖中又有传言,苏错刀为越栖见神魂颠倒,引狼入室这才使得七星湖大乱,叶鸩离因此天魔解体,唐家自然要把这笔账算在苏错刀头上。”
苏小缺突然道:“我从未见过叶鸩离。当年在七星湖时,只恍惚听说他是崇光的禁脔,天生的心毒手狠。”
谢天璧摇头笑道:“即便心毒手狠,也是个情生情死的情种……小缺,你倒不妨猜猜,这苏错刀痴恋越栖见的传言,却是从何而来?”
苏小缺不假思索,道:“猜不出。”
“你不是猜不出……因为你知道放出这个传言的,多半就是越栖见。”谢天璧直接笑着说道:“小缺,你大可不必责怪自己。越栖见是什么人,做什么事,与你并不相关。”
苏小缺轻声道:“栖见家破人亡,尽是拜我所赐。”
谢天璧不以为然,道:“若你实在放不下,让苏错刀将来重夺七星湖时,留他一命也就罢了。”
说罢笑叹道:“这三人皆非凡物,偏偏凑做一堆……必是纠缠一世不死不休之局。”
苏小缺连日赶路,又得时时照看苏错刀的伤势,听得这话,只觉疲倦不堪,恹恹道:“天璧,我要回豆子镇……你着无质去接孟叔叔,任尽望不会为难罢?”
谢天璧笑道:“任尽望不敢。”
突的想起一事,道:“不要告诉苏错刀叶鸩离身在唐家,更不要告知他叶鸩离未死。”
苏小缺大惊失色:“你又要做什么孽?”
谢天璧简而言之:“学刀不可分心。”
苏小缺略一思忖,点头道:“也好……他功力未复前,也进不去唐家堡。”
三人晓行夜宿,转眼就是七八日光景,苏错刀不是昏睡,就是安安静静的自处,或打坐或看刀谱,绝少麻烦别人。
他恢复力又极强,伤口几乎看得见的逐渐长出新的皮肉。
这样的伤患,苏小缺生平仅见堪为最佳,啧啧暗赞之余,亦有些说不出的内疚怜悯。
幼时救他回宫,不过是看他一张脸上有些许沈墨钩的影子,身处人命如草芥的七星湖内堂,却一味教他书画、音律、赏鉴等雅事,看着苏错刀一年一年的长起来,举手投足间,沈墨钩的痕迹也原来越浓重,心中自有一番感触伤怀的悲喜重重,却刻意忽略掉他偶尔遮掩不住的伤痕,更对他一双寒星也似,与沈墨钩没半分相像的眼眸视而不见,硬生生把一株野草搭棚浇水,充作名贵的茶花。
苏错刀自小天赋惊人,无论何种技艺,皆是一学就会一点即通,但自己清楚的知道,他真正的心之所好魂之所系,只有纯粹的武道,而诸般风雅虽非发自肺腑的喜欢,他却也不遗余力的花时间勤学苦练,只是为了自己能专注的看着他,含笑一赞。
小小的苏错刀,举着刚临的一篇欧阳询,满含期待的看着自己,但自己终究在他羽翼尚且稚嫩时,抛下了七星湖的一切,弃若敝屣。
苏错刀对越家纵然有债,自己对苏错刀,又何尝不是心中有愧?
十余年后重逢,原本担心他对自己深怀怨怼,谁知他已自然而然的口称苏师,态度与对谢天璧不差分毫的敬重,却也疏远,仿佛幼时的依赖孺慕尽是毫不相关的别家往事。
正值夏日,一路浓荫滴翠,路边草木丰腴,若笼碧烟。
这天日暮时,苏错刀放下手中一卷书,抬头道:“苏师,弟子想问一味毒药。”
苏小缺略感奇怪,道:“什么毒药?”
苏错刀睁着一双漆黑眼眸,缓缓道:“苏师,碧萝瘴……可有解药?”
苏小缺眉头一蹙,道:“青囊药书中药毒经一篇,将碧萝瘴列为十二禁药之一,为的就是此毒虽不致命,却险恶无比,绝无解药。”
苏错刀垂眸不语,脸色苍白如雪,浓秀的眉微微拧起,这般略显沉郁忧伤的模样,几乎就是当年的沈墨钩,苏小缺心中酸楚怜惜,不禁柔声道:“说是没有解药,却也未必没有解法……此毒行血而发,若能将一身的血都换了,必有效用。”
苏错刀听了,沉默良久,道:“多谢苏师指点。”
苏小缺轻轻拍了拍他的手,正要出言细问,苏错刀却缩回手,淡淡一眼扫来,只见一双漆黑星眸,寒芒湛湛如刀光。
又行得数日,三人到得江南豆子镇,镇子里有横竖两条长街,一不大的酒馆就在东西向的街头第三家,挑着一幅青布酒幌,上书太白遗风之句,门楹处一木牌,刻着葫芦坊三字。
苏小缺笑对苏错刀言道:“取一葫芦春色一葫芦酒之意。”
苏错刀亦笑,道:“苏师当垆卖酒,亦是一段佳话。风翻酒幔,寒疑茶烟,又是故乡……苏师会偶然想起七星湖么?”
苏小缺无言以对。
日头还未西沉,酒馆便已上了门板打了烊。谢天璧便绕到后门,抬手叩得两下,吱呀一声门开处,一短衫中年汉子露出脸来,喜道:“主人回来了!”
这汉子面目普通,身量不高不矮,举止更是搁哪儿合适到哪儿,人堆里就像水珠入海,过目即忘。
谢天璧一手将苏错刀抱下马车,交予那人,道:“这位是无相,这是我徒儿苏错刀。”
当年离开赤尊峰与苏小缺归隐,谢天璧却也带了两个贴身家仆,一名无相,一称无质,俱是忠心堪用之人。
苏小缺进门便问道:“无质呢?可曾把孟叔叔接了来?”
无相道:“孟老先生前日刚至,但病得着实沉重,只怕熬不过几天了,无质在给他煎药。”
苏小缺低呼一声,脚步匆匆的去了。
苏错刀四顾一瞧,见后院竟颇为宽大,遍载着桃梨海棠,东墙下葡萄架子青翠累累,又有一方小小药圃,一明两暗三间房舍,两侧耳房数间,院中一架青竹榻刚刚洗过,榻上蒲葵扇,扇柄手泽光洁,鼻端所嗅,有艾蒿花草之清,更有些幽浮酒气,当下轻叹一声,道:“果然是大隐隐于市,神仙眷侣。”
谢天璧吩咐无相收拾出一间房来给他住下,道:“待小缺歇息几日,再开始为你接续经络,这些时日你手脚不便,却不必浪费光阴,大可潜心琢磨刀谱内力。”
苏错刀只觉谢天璧字字句句都是正中心意,虽四肢无力伤势未愈,却油然而生一种海山苍苍我可立于巅的气魄,眸光瞬间如星河,道:“是。”
其后数日,苏小缺却未能得以一夕安寝,孟自在在白鹿山时,已是苟延残喘强自苦撑,待到豆子镇,有亲人后辈守在身边,心宽而意足,反而一下子油尽灯枯,饶是苏小缺用尽良药,亦不可延续哪怕一天之命。
这天朝阳甫出,孟自在却已有回光返照之相。
苏小缺跪在他身边,握着他一只苍老的手低泣不已,孟自在须发如雪后枯草,脸颊都瘪下去了,唯独一双眼睛,却出奇的晶亮清明:“人生非金石,岂能有生无死?小缺,天璧,孟叔叔这一辈子没犯过错,唯独这一次选了任尽望,却是九州生铁铸大错……幸好死前,还能有你们在身边送终……”
谢天璧静静站着,突然道:“孟叔叔还有未了的心愿么?”
孟自在苦笑,眼中含着浓烈的恳求期盼之色:“天璧,小缺,白鹿山……白鹿山就此沦落,你……你们忍心么?”
谢天璧道:“忍心。我赤尊峰的霸业都抛下了,白鹿山自然也不会去管。”
苏小缺嫌他说话跟个通条似的,能把孟自在叉死,忙柔声道:“孟叔叔,我与天璧既已归隐,就不会再插手江湖中事……接你来,是想让你不再受制于人,也是成全咱们往昔的情分,救错刀,是为了长安刀的传承。再说白鹿山之事,既非一朝一夕所致,亦非一朝一夕能重振。”
孟自在摇了摇头,眼中慢慢浮出一层泪光。
苏小缺垂下头,半晌道:“孟叔叔,你累了,闭上眼睛好生歇着罢!”
孟自在不语,微微偏过头去,看向门口,苦苦煎熬,始终不肯就死。
作者有话要说:来,猜猜孟自在为什么不肯死:
1、点了两根灯芯
2、还没吃上大闸蟹
3、老家没人跟他结婚,也没有未来,也没有小孩
4、等着变丧尸
5、等一个人
第七十三章
苏错刀推开门;撑着一根木杖,艰难的一步步挪了进来,晨光在他身后;如一匹血混着金铁织就的锦缎,蔓延汹涌而入。
他走近床边,凝视那濒死的老人,道:“孟自在,三十年之约,苏错刀会守。”
孟自在瞳仁里亮起一小束火光,颤声道:“任尽望他……”
苏错刀神色平静,道:“这是七星湖与白鹿山之约,与谁执掌白鹿山并无关系。”
孟自在呵呵而笑;喉咙里气息不畅,听起来只是一阵怪异的嘶嘶声,眼中透出强烈的欢喜之色,满含激赏,却又有一丝狡猾的挑衅与期待:“可七星湖……在越栖见手中。”
苏小缺心中一动,猜出孟自在所愿所求,正要出言相助,苏错刀却已斩钉截铁,道:“我活着,我就是七星湖之主。”
孟自在眼中泪水涔涔而下,似放心更似莫大的失落悲哀:“好!好!孟自在谢过苏宫主……只恨你为何不是我白鹿山弟子!”
一言说罢,含笑而逝,却也终究不曾瞑目。
越栖见白纻轻衫,玉冠束发,风神高迈,正无言独立,静静看着树枝间一张蛛网,一只蓝彩蝴蝶翅膀被粘,拼命挣扎着,另一只在不远处翩翩盘旋,焦急无措,却又不忍离去。
何雨师快步上前,报道:“宫主,白鹿山遣人送来帖子,下月初十,任尽望正式接掌山主之位,邀宫主前往观礼。”
越栖见淡淡道:“扔出去。”
“帖子么?”
越栖见道:“连人带帖子一起扔,给任尽望带个话,本座先解决了江南诸派,一年之后,三年之内,毁他的白鹿山。”
何雨师略一迟疑:“任尽望联手之意极诚……”
“他不配。”越栖见淡然道,轻轻捏住蝴蝶翅膀,将这脆弱美丽的小生灵从蛛网中解救出来,一松手指,放他蝴蝶一双飞。
却转头道:“唐家近日可有什么动静?那件满堂红的鸡血石印唐丑可满意?”
何雨师道:“爱不释手,但玩了两日,却又送回,且缄口不问这方印的由来。”
越栖见沉吟道:“唐丑毕竟是世家大少……不急,过三个月,再往那儿递一面海兽葡萄纹镜。”
他声音没半分烟火味,姿态俯仰自得,独有一种让人舒服却又敬畏的气质,而七星湖在江南势若破竹的连战连捷,白道诸派却不置一词甚至与七星湖来往愈发密切,如此长袖善舞,谈笑间霸业雏形已现,越栖见宫主位稳若泰山。
可越栖见却是日复一日的索然无味,只觉天地无春,尽皆黄尘。
十八天馋君重组,消息灵通一如往昔,已确凿知晓叶鸩离身在唐家,虽未活,却也未死,苏错刀则不知所踪。
该死的不死,该留的留不住,衣袂襟袖传来一品沉水香细腻优雅的气息,心却不得安宁沉静。
人的心就是那么古怪,再多的权势,再高的武功,翻覆江湖的展布与痛快,都填补不了因情而缺的空洞,其实只要苏错刀在身边,哪怕他根本不爱自己,只要让自己一回头就能看到,或者不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就已经足够。
人生本就不成模样,只能自己去赋予,想登楼便画天上梯,要满江明月便自乘扁舟一叶。
只愿纠缠一世,不畏、不惧、不放手、不成全、不看破、不死不休。
苏小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手指间数支细若牛毛的银针倏忽隐现,凝神静气,全力施为。。
谢天璧一旁立着,随时帮他取用针具药物。
苏小缺武功虽废,甚至性情都被打磨得似乎全无棱角方峭,但这一刻,他却是定生死夺造化的神明,熠熠生辉,莫可逼视。
炉间铁草抽成细丝,将经络断处密密缝结起来,再辅以银针和灵药,慢慢便能使得经络沿着铁草丝重新生长,渐渐完好如初天衣无缝,而一年后铁草丝自然融入经络,使之更为强韧灵活。
只不过这门功夫需得毫微处极尽通神之妙,饶是苏小缺一双冠绝天下的巧手,芥子芝麻可建亭台楼阁,也直到入秋,才将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