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紫荆-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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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盈嗤一声笑出来。
“真拿子函没法,子盈你设法叫他回来度假。”
子盈教妈妈:“你这个月迟些汇美金去,他就回来了。”
“这样不好,这样变成了威胁他。”
“妈妈,做人总得耍一些手段。”
王女士微笑:“但他是我的亲生儿呀。”
子盈咯咯笑。
“你在想什么?”
“慈母多败儿。”
“天气热,嘴巴淡,我叫阿娥炒一个蒜子金银蛋菠菜,你说如何?”
“加一个清炒虾仁,一碟子醉转弯。”
“咦,蒋太太最喜这两个菜,我叫她来打牌。”
电话铃声。
王女士接听,“嗯”了几声,“是”了几声,一脸笑,挂上电话。
“子盈,舅舅叫你今晚去中银大厦见个面,安排你同他坐一桌。”
呵,这真是罕有的荣耀。
可是错在程氏夫妇过早把子盈往外国送,在人家的国度,西方社会的国民教育,功利并不是那么重要的一件事。
子盈反而觉得不好意思。
这叫什么?
对了,称裙带关系,报上时时登出来:某人是某集团主席弟妇的表妹的堂兄,他自己却无名无姓无身分。
真难为情。
“你穿件旗袍吧。”母亲建议。
“妈,请让我做回自己。”
母亲抚摸着她的手臂:“一下子就这么大了,我还记得你牙牙学语讲英文,指着校车叫koo…ba。”
子盈也笑了。
“一下子中、英、法语全学会啦。”
“妈,寒窗二十载,怎会是一下子。”
吃饱了,子盈想休息。
司机送来大盒子衣物,原来是一件缀星星亮片的灰色网纱晚礼服。
穿上了一定像小公主,可是与子盈的气质不合,不穿呢,势必得罪父亲。
“子盈,有电话找你。”
母亲正搓牌,子盈把电话接到房里。
“子盈,是我,小乔。”
是有这么一个人,从前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在太平洋另一端。
有什么事呢?
“子盈,我这边好凄清。”
子盈好言安慰:“是比较清静,其实,我喜欢北美洲。”
“唉,要什么没什么。”
“让子茵教你用互联网看中文报。”
“我跟朋友到边境赌场散心。”
“那不好,人太杂了。”
“我只同友人来往。”
“子茵子照怎么样?”
“他们很喜欢老师同学,十分习惯,我水土不服皮肤过敏,想回娘家。”
“放假带子茵他们回外婆处也好。”
“他们只想到加州迪士尼乐园。”
子盈陪笑。
“你父亲好吗?”
“他很忙、很起劲,开销大,不得不用功一点。”
“我找他数次,秘书说,他到上海去了,你可有他私人电话号码?”
“我没有。”
张小乔叹口气:“我相信你,子盈,你不会说谎推搪。”
“你交朋友要当心,凡事以子茵子照为重。”
“子盈,你倒是似我的长辈。”
子盈挂上电话,有三分唏嘘,冷宫生涯不易挨。
电话铃又响。
咦,还没说完话?
“子盈,我是子函,家居生活如何?”
“明天打算看报找工作。”
“不是帮老爸吗?”
“我与爸爸的作风格格不入。”
“他是标准的香港小生意人,跟他可以学到许多伎俩。”
“是,你回来吧。”
“我正考虑,公司偏偏又加薪。”
“佩服,佩服。”
“妈妈好吗?代通知她,汇款未至。”
“她正搓麻将,你别搔扰她。”
“请她一次汇一季零用钱过来。”
“又不是没试过,结果你跑到夜总会请全场人喝香槟,三天花光光;还有一次请全班到阿士本滑雪,信用卡追到香港。”
他一味陪笑。
子函就是这点好,他爱笑。
阿娥这时进来说:“子盈,司机在楼下等。”
“我得赴宴去,对不起。”
“喂喂喂。”
“老板不是才加你薪水吗?若不,回来吧。”
司机来早了,子盈匆匆梳妆,正不知如何打扮,一位小姐拎着化妆箱上来。
阿娥说:“我的外甥女阿韶,手艺不错。”
子盈如获救星,坐下来让阿韶化妆。
阿韶看过晚礼服,心中有数,用闪烁粉底薄薄抹了一层,再在胸肩擦些干粉,抹淡粉唇彩,前后15分钟,大功告成。
阿韶递过镜子:“满意吗?”
子盈称赞:“好极了。”
阿韶帮她梳头。
那女孩有双异常乖巧的手,头发到了她手里,立刻听话,她把子盈的头发梳拢,再拨乱,加一只小小钻冠做装饰。
子盈笑:“哗,太漂亮了,我都不敢出去。”
“程小姐本来就长得秀丽,不过不喜打扮。”
刚好母亲经过走廊看见。
“子盈,这是你?”
子盈笑答:“是,妈妈。”
王女士不住点头:“有希望有机会有曙光了,或可趁今晚认识男朋友,玩高兴点。”
子盈笑:“树高千丈,叶落归根,做妈妈的一定要女儿速速嫁人,养儿育女;否则,事业成功,做到总统,也没有幸福。”
阿韶低头笑。
她收拾好化妆箱,放下名片:“程小姐,有机会再用我,或推荐我。”
“呵,一定。”
阿韶轻悄地离去。
阿娥问:“手艺如何?阿韶不爱读书,看到数理化就头痛,但一双手还灵巧,同我一样,喜做粗活,许是家族遗传,她父亲去年回上海开了一家馆子,叫‘吴越人家’,我们也是河南人。”
子盈想一想说:“做事业形象设计及化妆师,绝非粗活,少些天分不可。”
阿娥笑:“子盈真会说话,将来,哪家公司有大型时装展览之类,介绍给阿韶。”
“我会留意。”
子盈拉起裙脚出门去。
司机看见她,一怔,连忙低下头。
子盈取笑:“可是不认得了?”
司机不敢多话,把车驶往中银大厦。
第二章 (上)
一路上子盈悠闲地看风景,塞车,她也不介意。呵,这都会从来不缺乏的是人潮,人挤人,人叠人,人踩人,一遇红灯,斑马线上挤满了苍白疲倦的人,低头疾走,潮水般涌来又涌去。
换了旗帜,照样热闹。
子盈说:“请扭开收音机,我想听那种公众打电话到电台骂人的节目。”
立刻有愤怒的声音传出来:“紫荆花多难看,漫山遍野,贱过烂泥,是一种野花,又不香,为什么要选这种花当市花?”
子盈心想,人人有发表意见的自由,多好。
又有人打电话进去辩驳:“长山坡上才好呢,象征港人生命力强劲。我们不是温室小花,你可知紫荆花叶又称聪明叶,我少年时将它夹在书本中当书签,希祈变得聪明。”
主持人说:“今日要找一株紫荆树,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了,像影树的红花一般,都在城市消失了。”
车子停在中银大厦,这是程子盈最喜爱的大厦之一。世上设计如此精美的建筑物寥寥可数。
有人迎上来:“程子盈?”
子盈打量这个高大的年轻人。
他展开笑脸:“我叫郭印南,今晚负责招呼你。”
都安排好了,多周到。
电梯一直升上七十楼。
一进宴会厅,子盈便看到清晰的夜景:东边是著名的鲤鱼门灯火,西方有青马大桥银光照耀,北方九龙半岛如在眼前,子盈觉得置身天堂一般,不禁轻轻呵的一声。
她的男伴也点头说:“确是难得一见的夜景。”
场内妆扮标致的年轻女子很多,但程柏棠一眼认出女儿,迎上来说:“印南你带子盈参观。”他笑不拢嘴。
高戈穿一件黑色晚礼服,打扮得体。
她显然是熟客,伸手指一指摆设:“这一只是清乾隆青花龙纹尊,那一只是云彩釉金花富贵瓶,由国家文物局鉴定,都是奇珍。”
子盈微笑,轻轻说:“一个国家最宝贵的资产,是她的人民。”
高戈一怔:“是,是。”
那郭印南在一旁也听见了,立刻对这浓眉大眼的女孩改观。
亮丽纱裙与钻冠底下,有着清澈的灵魂。
这时,公关部有人迎上来:“程小姐,你的座位在这里。”
“我与家父程柏棠一起坐就很好。”
公关小姐有点为难。
程柏棠立刻说:“子盈,去跟舅舅坐。”
高戈羡慕地看着子盈。
子盈知道这个座位由母亲悉心经营,却之不恭,只得上座,众人的目光纷纷落在子盈身上。
子盈不出声,微笑着坐到舅母身边,舅母与她闲谈:“毕业了,留下来工作吧……”
众人窃窃私议:“那漂亮女孩是什么人?”
“是性尧兄亲姐妹的小女儿程子盈,十分宠爱,刚自英伦读完建筑回来。”
“岑兄,你的建筑公司还不快去罗致,切莫走宝。”
“喂喂喂,是我先看见这位英才。”
顿时半真半假地争个不亦乐乎。
那一边子盈连晚宴主题是什么都不知道。
一桌冠盖熟口熟面好像从前都在电视新闻片中见过,彼时牛津腔十足卷着舌头一本正经说胡语,今日又忙着讲普通话及上海方言,原班人马,真没想到适应能力如此高超,子盈无比钦佩。
舅舅有事,先走一步,子盈回到父亲身边。
程柏棠踌躇满志,谈笑风生。
高戈轻轻说:“子盈,来,去补粉。”
子盈根本没有粉盒,也只得跟着走。
在化妆间高戈轻轻问:“你舅舅同你说什么?”
子盈想一想:“叫我好好工作,贡献社会。”
高戈有点急:“他有无说此刻是投资良机?”
子盈笑:“要说,也不会在这么匆忙的时刻说。”
“你看呢?”
子盈答:“你问道于盲。”
“不,子盈,旁观者清,你分析来听听。”
“你投资了许多?”
高戈点头:“我手头有三幢豪宅,总值一亿,投资两千万,余数借贷,此刻已经对本对利。”
子盈说:“这纯是我私人意见,好放了,下次再赚,港人叫做得些好意需回头。”
“可是,回归后样样火热,眼看可赚五千万。”
子盈好奇:“你要那么多钱干什么?”
高戈不禁笑:“子盈你真是个孩子,你娘家富裕,你不知钱的好处。”
子盈说:“投资有风险,夜长梦多。”
“你妈妈手中东西都已放清?”
子盈微微笑:“家母从不炒这炒那,她娘家比我娘家更加富裕。”
“子盈,我明白了,谢谢你。”
子盈笑笑。
她们两个人走出化妆间。
子盈想,过一年高戈那些豪宅升到十亿,不骂死她才怪。
但是可能吗?世上焉有花常好、月常圆的道理,妈妈时时说:每当红时便成灰,她命中什么都好,只有婚姻失败。
程柏棠迎上来:“你们谈得好投机。”
只见客人喝了几杯兴致高正打拍子唱歌,此刻都不唱西洋民歌了,改哼中国民谣。
高戈款款上台去,嘹亮清脆地唱一曲《白毛女》中的“喜儿过年”,博得掌声如雷。
子盈觉得奇怪,在互联网中得知,这歌已是30多年前的事,内地此刻流行重金属音乐,言说香港没有音乐人,他们先进得不得了,没想到港人那么努力模仿内地的过去。
宴会散了,郭印南送她下楼,司机把车驶过来。
他把手插在口袋里,有一份悠然自信:“程子盈,可以约你看戏吗?”
子盈转身:“有无更好去处?”
“九龙城寨已经拆卸,张保仔洞不复存在,虎豹别墅是历史陈迹,不如去深圳吧。”
子盈心动,把电话号码告诉他。
他写在手腕上。
子盈道别回家。
家真好,永远在等她,门一开,妈妈呼唤爱女的声音,家常小菜的香味,寝室中整洁的被褥……永远都诚实可靠。
她沐浴后上床睡觉,想到第二天既不用上班又毋需上学,不禁内疚,耽久了,不知会否变成都会其中一个名媛,无所事事,日日以名贵衣服及绯闻见报。
子盈一早起来,陪阿娥到市场买菜。
阿娥选择蔬菜,一贯蹲下亲手挑选,同新派人惯用手指不一样。
子盈感喟:要做得比人家好一点点,就得多出十倍力气。
子盈试探问:“为什么不到超级市场,卫生方便。”
阿娥说:“冷冰冰,不新鲜,不知在保鲜纸里待了多久,你看街市多有生命力。”口气像诗人,子盈不住点头。
住外国惯了,只觉动物肉体肢解了挂在钩上逐块割下出售有点野蛮。
还有,将活鱼自缸中取出,当众用木棍大力敲它的头,鲜血四溅,可怕吗?看惯了就不觉得。
街市有一种特有气味。
“你妈妈说你放了学专吃沙丁鱼及泡面,然后啃生芹菜及胡萝卜。”
“是呀,真苦,阿娥要多疼我。”
“你几时跟我到上海去,我带你去吃个痛快。”
子盈觉得生活精彩。
从前局促地困在一个小岛,最远去大屿山;现在海阔天空,可以一直走到东北松花江、大兴安岭、长城、戈壁,甚至布达拉宫。
电话来了。
对方喂一声,她就说:“你是郭印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