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可救药-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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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东海之国宗殿艳阳湖破绿楼──
“启禀宗主,左右二使携中土医者辛无欢谒见。”
艳阳湖内的破绿楼已改了装扮,紫红色精致美丽的楼阁如今白绫飘扬,出入的人们全身缟素,气氛哀凄肃穆。
淼森跟炽磊都让人抬著,一左一右两顶小轿到了破绿楼前,淼森连滚带爬离开了软轿;这种时候除非万不得已,否则搭著轿子进去是大不敬,他宁愿爬著进去!
炽磊同样也起了身,辛无欢只是淡淡望他一眼,道:“不想死就好好躺著。“
炽磊扭头怒视他。“我宁愿死!”
这栋楼有这么大的威力?一个穴道才刚被解开,浑身气血都还没通畅的淼森;一个身受重伤、苟延残喘的炽磊,都不愿意让人抬著进去。这栋楼有什么神奇之处吗?
辛无欢随手往炽磊身上点了几点,一直压在心头上的巨石突然消失,令炽磊惊愕得说不出话来;然而此刻他也不想说话,他只是默默望了辛无欢一眼,随即转身扶著淼森,两人一跛一摆地慢慢走进破绿楼;辛无欢跟在他们身后,静静凝视这一切。
从湖岸连接到湖心的桥两边规矩地跪著两列宫女,她们低跪在地不知已经有多久的时间,每个人的姿态都是那么的静肃,雕像似的谦卑,她们究竟在跪谁?
低低的啜泣声隐约飘散在空气中,某个或某几个宫女正哀凄地落著泪,这到底又是为什么?
“她们在赎罪。”淼森像是看穿了他的疑惑,冷冷开口。“因为她们没有好好照顾公主,竟让公主在她们的照顾之下死去,宗主没要她们陪葬,所以她们全跪在这里赎罪,直到公主入土为安的那一天为止。”
辛无欢望著那些黑乌乌低垂的头、一截截白嫩细致的颈项──到底是哪个笨蛋出的主意?竟以为这样就能赎罪?
死了就是死了,用多少人命去陪葬也是死了,跪到膝盖穿孔也还是死了。
破绿楼就在眼前,淼森的脚步微顿,他转过身来。“辛大夫,在下最后一次警告你,不管你听不听。宗主此刻的心情一定悲痛到了极点,请你务必谨言慎行。”
辛无欢终于也停下了脚步,他望著淼森。“你到底……是怕他杀了我?还是怕我不肯治他?”
淼森一愣,连炽磊也一愣。
这问题太难回答。照理说答案应该是后者,毕竟辛无欢这家伙这几天以来的态度真是可恶到了极点;但……想想他下一刻可能就要被推出宗殿午门斩首,他们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
不,他们不想他死,这年轻人太……与众不同。他身上有种难以形容的气质──他们拿他没有办法,他们被他气得七窍生烟,但他们不想看著他死。
“淼森左使、炽磊右使携中土医者辛无欢谒见。”
传使宏亮的声音再度响起,破绿楼敞开的大门就在眼前,飘扬的白绫传来浓浓檀香──这香气太诡异,那么浓重的檀香也掩藏不住那股可怕的气味。才不过死了两天的尸首,已经腐坏得能传出这股令人闻之欲呕的可怕气息?
辛无欢脸色一变,猝然发足奔入破绿楼内,顷刻间已经到了公主的凤棺之前。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宇文延寿。骨瘦如柴的女孩躺在原本应该是雪白色的棺木里,然而此刻雪白的内棺已被秽物、血迹染得污秽不堪,她周围空气中弥漫著一股死亡腐臭的气息,令人忍不住想掩鼻四避。
女孩双颊凹陷,唇瓣呈墨黑色且干裂发皱,一头奇异的白发早掉得所剩无几;她全身上下只剩下一层皮包覆著细瘦的骨头,却有个又大又硬的凸肚。
一名女子静静地擦拭著女孩的身体,但无论她如何擦拭,女孩全身上下仍然不断流出血水,情状可怖到了极点。
她的生命气息极其微弱,但在旁人眼中看来她却已经死了……
公主已经死了,发布国殇已经两天,原本肥胖到得要好几个人才能抬得动的公主死后不断消瘦,尸水漫流凤棺,浸透宫殿里的玉石地板。
“谁?!”随墨抬头,忽见眼前来了个年轻男子,她措手不及,甚至无法替公主盖上白褥。公主死后的容颜岂容陌生人亵渎!她绝不许公主的死状被任何人传出去,绝不许!
殷随墨屈指成爪,刷地往来人胸前要害抓刺,同时厉声喝道:“无礼!快拿下他!”
淼森与炽磊惊得呆了!他们两人同时发足狂奔,却也同时摔倒在地。“别!住手──”然而他们绝对来不及的。随墨的鹰爪威力万钧,不懂武功的辛无欢必会当场毙命!
“不!快住手啊……”淼森虚弱地吼叫著,他们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辛无欢的死状。
第三章
破绿楼内同时有好几个身影飞身跃起。
殷随墨屈指成爪,直攻辛无欢胸前要害──
四名左右侍卫提刀砍来──
宗主宇文祥瑞挥掌怒扑──
然而,他没死。
辛无欢全都闪过了。他真的不会武功?分不清他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总之他全躲过了。
他俯下身子,手里不知何时已捻住一把金针。金针渡穴,以口传息。
顷刻间,他已在延寿公主身上扎了数十枚金针,辛无欢撬开她紧闭的牙关,口中含著回生散吐入她的咽喉。
那瞬间,破绿楼中一片死寂。
他们全停下了动作。
淼森与炽磊悄悄地睁开了眼睛,原以为会看到满地血迹、破碎尸骸,却只看到辛无欢低俯的身子跟六条仿佛被点住穴道的身影。
回生散进不了脏腑,这女孩已经完全进入假死状态,只剩一口活气堵在胸口护住心脉;他用金针开穴渡气,再以口传入生息,但缺了回生散的极阳之气相助,女子还阳的道路始终缺临门一脚。
辛无欢眉头一蹙,以口堵住公主冰冷的唇瓣,不让她把药粉吐出,同时伸手掐住她的鼻子。
见到他胆大妄为的动作,宇文宗主与其他人忍不住尖叫。“你到底以为你在做什么?!”
鼻子被掐住,公主紧闭的喉果然开了,回生散终于进了脏腑……
世界仿佛停止了运转,所有的人全忘了呼吸,他们屏息望著眼前这一幕……忽地,躺在玉棺里的宇文延寿狠狠地呛咳了几声。
那是从地府传来的声音,却远比天籁还要令人感动。
“活了……”
宇文宗主飞扑到女儿的棺木前,不敢置信地望著女儿再度有了生机。她颤动的睫毛、微微蹙起的眉──她活了,她居然活了!
他的腿撑不住魁梧的身子,他惊愕得浑身打颤,惊愕得忘了自己乃一国之主,他跪倒在地奇#書*網收集整理,不可思议地望著女儿微微起伏的胸口,眼中落下了泪水,他哭了。“她活过来了……她活过来了……”
顿时,紫红色楼阁内的每个人都哭了,又哭又笑,声音传遍了整座宫殿。
※※※
她似胎儿一般蜷曲著,在黑暗中沉睡,四周没有光,寂静至极。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睡了多久,直到心匠有个声音慢慢响起,她听到了呼唤声。
是谁在呼唤她?是父亲?是大哥?还是随墨?
她不想醒来,醒来之后面对的还是无边无际的苦痛,她实在是累了……
就让她睡吧,睡到地老天荒,睡到海枯石烂。
但那呼唤声不肯停止,坚决地在黑暗中回响,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难以忽视。
那声音的主人根本无法明白她所受的苦,那声音的主人如果真的心疼她就该放她走,她这一生人……她这一生人啊……
泪水像是滑落下来了,明明是睡著的,怎么却哭了起来呢?
她不知道自己从何时起开始生病,自有记忆以来就是躺在床上;她没有力气起身,没有力气说话,她什么时候该吃、什么时候该睡,都有专人打理,自己不能有半点意见,即便她愿意,她的身子也不允许。
她是这么的寂寞,连望著窗外灿烂的日头也受到限制。
她是一个天生的废人,无用到让父亲经常望著她偷偷流泪;她唯一能做的只有听他们说话,但他们怕她累,有时连话也舍不得与她多说。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因为她是一座会呼吸的牢笼。
她困住了父亲、大哥、随墨;因著她的病,他们全都不自由,镇日担心受怕,连大声欢笑的权利也无。
她明白他们对她的爱,所以她苦苦支撑,日复一日,熬过了死神一次又一次的追捕,只因为他们的爱,她不忍心教他们失望。但她实在累了……
那呼唤声不肯离去,蜷曲似胎儿的她不由得伸出手来挥舞,希望能将那声音赶走。这一动,她便醒了。
四下无光,这一片死寂的黑暗浓厚得教人害怕。
慢慢抬起脸,她努力叫自己不要怕,如果可以再一次沉沉睡去,如果那呼唤的声音可以远离,那就没什么好怕的,只是死而已……
她从来都不怕死的;暗地里,她不知道已经祈祷过多少次死亡的降临,如今她终于解脱了,为何还不肯放过她?
“别再叫了。”她恼怒地咆哮,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声音被黑暗淹没。这明明是个无声的世界,那么那呼唤的声音究竟从何而来?
“醒来!不准死!快醒来!”那声音带著狂怒,那激烈的情感穿透这浓重的黑,像是天际那一灿之光。
咦?!
宇文延寿惊诧地睁大双眼,不由自主地朝那灿然的光芒行去,那光忽隐忽现,时而流动,时而凝伫,那是天地间仅存的光亮。她踌躇著,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往前。
原本被墨黑色完全吞没的世界渐渐有了声音,远远的,她听到有人正嘶吼著:“醒过来!该死的!小妹,你给我醒过来!我要你活过来!不准死!”
是大哥的声音?
不,不是,那光芒不是属于大哥的,那声音也不是。
唇瓣是最先有知觉的地方,有什么柔软炙热的东西覆在上面;接著是她的四肢,剧烈的疼痛突然传来,痛得她不由得猛然睁开了眼睛──终于,她见到了那抹灿光的主人。
四目相对,那眸光的主人直勾勾地望进她心底,刀一般凌厉的眼神惊得她眸子不由自主地放大!
她惊喘一声!
四周的光线突然灿亮得令她目盲,各种声音如潮水般狂涌而来。
有人在哭,有人在笑,有人嘶吼,有人咆哮,还有人窃窃私语……摇曳的烛火呢喃著,流动的风低语著──然而她再也无法睁开眼睛、打开耳朵分辨这一切;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的唇为何会如此灼热湿润,是那双眸子的主人……
噢天哪,真是羞死人了!她怎能就这么毫无动静的躺著任由一名陌生男子亲吻呢。
※※※
艳阳湖畔宁静依旧,撤去了满布的白绫与白灯笼,破绿楼终于恢复原先清丽典雅的模样。
她静静地躺在纱幕中,享受多年来未曾感受过的清凉微风。不远处的倚水楼传来悠扬笙乐,她正好可以眺望楼内彩衣翩翩、歌舞升平的美景。
“这位大夫真奇怪,怎么叫我们把窗户都打开?夜里这样凉,万一受寒怎么办?”
“就是啊。要是让医事局跟太医院那些人知道了可不得了。”
“嘻,快别说了,医事局跟太医院这次丢脸丢大啦。”
“就是就是。他们哪还有脸来破绿楼。那个大夫听说很年轻?”
周围忙碌的侍女们正叽叽喳喳地说著话,多年没有新鲜事,最近一发生便是好几桩,由不得她们不嚼舌根。
提到“那人”,她的耳朵立刻竖起。
“何止年轻:他不但年轻,而且还俊美得像神人一样。”
“真的真的!好帅好美啊,比韩大夫有过之而无不及。”
“大概只有疾风殿下能相提并论,呃……可是殿下是傻的……”
“呿!傻的又怎么样?殿下就算是傻,也傻得可爱极了。更何况殿下可是祁寒关的镇关大将军──”
“是啦是啦,早晓得你对大将军芳心暗许了,大将军给你,辛大夫留给我们好不好?”
“你讨死啊。”侍女们嘻笑著,又是一阵追打。
“飞凤营的人去迎接回来的,听说沿路上就把飞凤营那群丫头给迷翻啦。”
“嘻!你说这话也不怕等会儿蕊儿、珠瑾她们过来拔你舌头。”
“呿,明明是真的,怎又不许人说?”说话的女孩红了脸逞强:“我又没说错,那位辛大夫真的是又年轻又俊美,而且医术如神。”
“当然神,明明已经死了──”
“嘘。”
方踏进门的侍女蕊儿连忙对她们使眼色,转身一看,随墨那双冷冷的眼眸果然已经没好气地扫过来,她们连忙屈身告罪,忍著笑扮个鬼脸退下去了。
随墨冷哼一声,手里正忙著将纱幕扯紧,深恐进了风,让她受寒。
“别拉,让我看看。”
随墨有些恼火,微嗔道:“再怎么样也不该让大病初愈的人吹风,真不知道那位‘神医’是怎么想的。”
延寿微笑。也许那位神医知道自己治不好她,反正都是要死的人了,何妨多享受一点这世间的快乐?
她想知道那人的模样;活转过来的那一刹那,她太过震惊,完全不知道自己究竟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