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望断(雍正) 作者:寻常巷陌-第6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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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告了病,不曾下车,胤禛右手与胤祥一起扶着父亲,左手拽紧儿子,共同看滚滚黄水,倒悬倾注,若奔马直入沟壑,波浪翻滚,惊涛怒吼,震声数里可闻。阳光直射,彩虹随波涛飞舞,立于崖上烟霞雾霭,细雨飞濛,衣衫微浸,却无心挂念,无论老少尊卑,皆为其千山飞崩,四海倾倒之势所震慑,慨天地造化之神妙,而人力微渺。
看了半晌,寒气侵体,才劝了康熙回銮,看着弘晖面上对水势留恋向往之色,胤禛突然想起康熙二十三年的济南府。
那时自己似乎刚刚收到二哥抱怨无聊的书信……对了,还提到很好玩的小八……自己为了给二哥灌一壶泉水尝尝险些栽了下去,当然没有少掉一顿骂……阿玛大概气的很厉害,又没什么办法……
看着弘晖跑去握住祖父的手,努力压着性子四平八稳的往前走,犹如另一个自己,胤禛一时在微凉的风声中不可自拔了。二十年的岁月一晃而过,少年光景依旧崭新如昨,但那许多记忆的碎片却已经成为不堪回首的往事,相较今日的踌躇惨淡,遥不可及,竟一时间分不出什么是虚,什么又是实。他素来以为长大后的一切支离破碎不堪入目,却从未想到,黯淡到令人心痛难当不忍目睹的竟是昨日浮光。
因其光鲜,故而黯淡。
毕竟……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再不能复——
一路行到陕西关中地面。
这个地方,大半的中国人都有些许莫名微妙的感觉。
长安,咸阳。
念着这些瞬间穿越千古的地名,俯瞰群山巍峨,便压抑不住的心血喷张。
这八百里秦川黄土,左边,掩埋着周秦兵戈,右边,担当下汉唐风华。
连绵延伸的秦岭山脉下,数不清的千古君臣,不世出的将相宗族,一砖一瓦,都承载了数千年的风霜雨雪,而最奇妙的是,守土的百姓,严整而规矩,他们或富有、或贫穷、或显达、或卑贱,即便脸上再多的骄傲自豪,却是活生生的人,任何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到历史气息的文人墨客,只能看到一张张酷似兵马俑的刚毅面容,和那上面憨厚和善的表情。他们似乎象征着历史,却又永远不能成为历史,他们只是人,只是人,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一个个父亲,和一个个的儿子,当差纳粮,生儿育女。
“四哥,你听……”
胤祥立在千沟万壑的黄土上,展开双臂,侧耳倾听自耳边刮过的风。
“……什么?”
“卫青。”胤祥闭着眼笑了笑,神态却宛然不在五行之中,“汉烈侯,大将军大司马卫青。”
“开强汉之始,洗一朝之屈,入龙城,夺朔漠,匈奴悲歌远逐,”庐山连绵之形如在眼前,“保国安民,出将入相,掌内朝二十年,君臣相补也。”
“我听见的却是商鞅。”胤禛负手而立,西北罡风直入胸怀,衣袂烈烈,“一身之力,更革千年旧习,强秦于一代,定鼎于一国,极心无二虑,尽公不顾私,与秦公生死相托,千古君臣。”
两人同时睁眼,双手交握,相视而笑。
并肩而立,黄帝之松柏,武王之斧钺,尽在脚下。极目远眺,秦孝、秦惠、白起、王翦之坟茔,始皇之兵马;汉高、文、景之陵寝,武帝、卫青、霍去病想挟而立;唐宗、武瞾、魏征、玄龄、如晦、无数突厥显贵环侍左右……
当真天下人杰,尽在这八百里黄土奔腾之上——
康熙帝诏令太子代祭祀文帝。
一时间无数官员都若有若无的赶来向胤禛打听缘由。
太子身份尊贵,大阿哥留守京城,胤祉早年因为剃发的事情被削了爵位,因此皇子之中,倒是以胤禛为尊的,所以平日来往打点也多是胤禛出面,底下官员常被他说得一颤一颤的,若再加上个近年越发油滑了的十三爷,他们的日子也不甚好过,不过官员们虽怕他严苛,但到底也稍微熟稔些。
他们素来以体察上意为己任,这周遭许多帝王坟茔,周王唐宗都在,皇上却偏偏先祭文帝,派的还是久不见人的太子爷,在他们想来,这期间必定是有什么缘由的了,不知道上头暗示什么,难不成皇上将转向黄老治国之道,休养生息?
揣测纷纭,康熙不动声色,胤禛也将人尽数打发走了,只告知,无关尔事。
胤禛送走闲客,才有空闲与弟弟相对坐下叹息一声。
胤祥虽小,却也记得,当年上书房皇父考核功课,问众子《史记》篇章,少年凤仪顾盼飞扬的太子胤礽,第一个选取了景帝本纪,意以文帝比况皇父,愿承父业,再创盛世。
105、紫日
西安府校场。
康熙率诸子巡阅西安驻防八旗满洲、汉军及绿营军容。火器前锋、马步兵丁、俱擐甲、各按队伍列阵。
万人列阵,却端的是鸦雀无声,西北罡风吹得旗子呼啦啦作响,遮天蔽日,刀剑成簇如片片寒芒逼的白亮天际都黯淡了。
胤祥面容整肃,呼吸声渐重,胤禛暗地叫一声好。并不是为他军容或者刀光明亮,而是煞气,熟悉的煞气,千军万马刹那生死中激出来的血性与野性,能令所有真汉子血脉喷张的煞气。
当真练得好兵呀。
胤禛想起二百年后,那一场不知怎么开始又怎样结束的起义,相比其他府道官员自己挑了几片瓦充作“革命”“维新”的闹剧,西安府的营防大约能够算是整个大清国唯一的反抗了,浴血厮杀三天三夜?或许更多……直到革命党援军到来,八旗营最后一个人倒下,关中方能易主。
这大约……也算血性吧。
康熙侧目看了他一眼,正对上那份久不见的炽热与赞叹,不由也是一笑。
“请陛下阅兵。”
提督潘育龙甲胄见礼,康熙挽缰而行,诸皇子皇孙,青海和硕亲王扎什巴图尔等、鄂尔多斯多罗郡王董罗布等、厄鲁特多罗贝勒巴图尔额尔克济农等、喀尔喀台吉哈嘛尔戴青等皆随圣驾后。
绕场巡视一周,看似简单,实则也甚是考验骑术。跨下皆是战马,受煞气冲撞,筋绷肉张,大多有仰天长嘶奔腾上阵的欲望,全凭主人一双腿操控,高低一看就明。也亏得这回随驾的几个满家男儿尚不曾忘了弓马本分,蒙古王爷好歹也算是马背上长大的,一众战马竟能四平八稳按部就班。弘晖也在列中,这回出巡本就不该带他,还是雍王想让他多长见识,禀告皇帝,特开恩旨带上了他,眼下也骑着匹小马缒在父亲身后,雍王亲自挑出来的训好的马驹,面对千万刀枪虽有些不安,但小小年纪的弘晖竟然骑的稳稳当当,也叫康熙多看了两眼。
“请陛下试射。”
潘育龙双手捧弓,请康熙试箭。自然,是程序之一。
康熙提弓,搭弦,臂上发力,箭开七分,连发两矢,皆中。
“万岁!万岁!”
众将士呼喝声起,康熙意气风发,纵声长笑,“老夫聊发少年狂了!来,胤禛,你们也来试试!”
胤禛挑眉,缰绳在手背上挽了一圈,骏马立刻吃力向前踏出两步,马上抱拳,“儿臣遵命。”
“皇父放心,您的面子儿子拿里子作保!”胤祥纵马上前朗声一笑,端的云开雾散,英姿飒飒。
二人并辔,自有卫兵呈上两具一模一样的铁胎描金长弓。
扳指轻动,弓如满月。
胤祥侧头笑看兄长一眼。
“啪!”
弦断马惊。
眼看烈马将起,胤禛双腿骤然发力,铁铸一般夹住马腹,将废弓换手,挽住缰绳,亏得人马一贯相得,那马虽不甘受惊,仍是迅速平复下来,稳稳钉在地上,纹丝不动。
“四哥……?”胤祥忧心地小声唤他,康熙也注意着这边。
胤禛摇摇头,示意无妨,手上被铁弦抽出来的血痕倒是小事,刚奉命演射就断弦,就怕拖得久了小事扩大,给自己或当地主事引出一场官司来。
队列中跟着的齐世武西征时与他熟稔,眼下一急,就要出列,胤禛立刻用眼神压住,皇子不结外臣,这当口你一个方外驯服与内朝皇子同进同退却是何道?正这一刹,却见提督潘育龙快步走了过来,面上隐隐泛青,“下头伺候不周,上弦太紧,下臣定将严惩,眼下四阿哥若不嫌弃,不知臣私人日用之弓可能入眼暂代?”
紫日。
那是一把暗紫色描金乌木长弓,竟比寻常弓矢大了小一半,木色已老,弓体润泽,在阳光下隐隐流光。
神弓紫日,不事二主。八旗汉军,凡演武之地都流传这这样一句话。
说的不仅仅是弓,也是人,潘育龙手中的弓从不假人手,无论身份贵贱高低,天王老子想碰都没门。
胤禛双目如电照在潘育龙身上,潘提督双手奉弓,面色僵硬。
胤禛的手探向紫日,在一指之外顿住,“将军家传之宝,当真容外人染指?”
“英雄以武相交,何惜一物?!”潘育龙肩背笔挺如箭,昂首道:“素闻四阿哥英武果敢,莫要瞧低了潘某!”
“哈哈哈——好!那就暂借将军宝弓一用!”胤禛俯身握弓,提马回转,“且试胤禛身手!”
骏马嘶鸣,长弓开合,上手显然比往日所用硬了不止三分,可惜碰上胤禛这样一个从不认输的对手,手心里火辣的肿胀血痕与冰冷酷寒的弓体相互摩擦,激起胤禛胸中血腥和怒意,握住弓身,右手搭箭,长喝一声,“开!”
紫日应声而开,众人只闻破空之声,竟眼花未能看见流箭,再听声响,箭靶已在地上砸起尘土来,长箭将草垛猎物一样钉在地上。
接连三发,三靶红心贯穿。
胤祥自然准头不落下风。两人射完,紫日物归原主,潘育龙握弓抱拳行礼,未曾言语,目光却大不相同。
围观诸王将兵轰然叫好,康熙也拊掌而笑,“好,将军大度,禛儿也不负厚望,所谓英雄相惜者,正当如是,但凡我八旗将官个个如是,安愁兵堕将骄、威风不再?!”
众人正应诺,忽听脆生生一句,“汗玛法,孙儿也要射箭!”
胤禛回头去看,儿子虽说话,眼睛却正死死盯着他,大放异彩,那光芒不知怎的……让他忽然觉得头上虚汗直冒。
“哈哈,初生牛犊不怕虎!放心,本来就有你的!”康熙看儿孙如此,心情大好,鞭子指点着弘晖,“你也算是在马背上长大的啦,不过你马小弓小……来人,给他把靶子推近些。”
弘晖鼓着小脸一本正经打马上前,却看得大人们纷纷想笑,他卸下背上背的弓箭,搭上箭。
按说他年纪虽小,但启蒙的早,为了健康,胤禛从不拘着他活动,因此四五岁就被十三十四抱在马背上射兔子了,也绝对算不上新手,现在手里这张弓还是他十三叔亲自给做的,爱惜的不得了。
但这么多人围着看,大概有些紧张,弘晖又转脸去找阿玛,看胤禛笑着对他点点头,才重新欢欢喜喜拉弓去了。
也是连着放了三箭,虽然没中靶心,但也在靶上,围观的又很是锦上添花了一番。
三军演习骑射后,看兵强马壮再加上儿孙争气,康熙兴致颇高,一时兴起,把练兵的将官从上到下赏赐了一番,大概是因为,“前见提督潘育龙标下。二百五十名兵丁、朕意谓特选前来、故皆善射、其余未必若是。今至西安、每日校射、满洲善射、不必言。绿旗兵、亦尽善射、无一不当朕意者。如此之兵、诚非易得。”
之后,才让诸位王公各自演射去。
蒙古诸公在京里住久了,醇酒美人前倨后恭渐渐消解了英雄气,大多没什么兴致,除了塔布黎。
他素来只过自己的日子,并不在乎合群与否。
相比女人,弓箭刀兵更像他的另一半,赖以存活投注无数情感的伴侣。喜新不厌旧也是他另一个特点,刚刚看着四阿哥手里的紫日就心动不已,也知道神兵无缘,只好去跑马射箭过过干瘾。
骏马如龙,来去从风。纵马从排靶前来回奔驰,凡过一轮,箭靶红心处遍各多一箭,矢无虚发。
当最后一支长箭将靶心轰穿时……
“报——土谢图汗王薨——”——
回到京城时已是个把月后,父子叔侄三人都在西北晒得通红,弘晖也瘦了一圈,不过精壮不少,那拉氏又是嬉笑又是蹙眉的挨个拉过来查验收拾了一番才放了出去。
三天之后,年羹尧父子就上门了。
年羹尧本在府中,并不必如此,但此次乃是其父湖广巡抚年遐龄回京述职,因四王爷对年希尧、年羹尧兄弟颇为照拂,特来致谢。
对年遐龄,胤禛还是深怀敬意的,虽然上辈子年家受年羹尧拖累险遭倾覆之险,但年老爷子的平淡冲和,宠辱不惊,还是给胤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且不提他与年羹尧的知遇之恩,即便为了他父亲和妹子,他都该给亮工一条明路的。
年遐龄来并没有多说什么,不过寻常的寒暄致谢而已,但他这一趟,却让胤禛想起另一个人来。
年羹尧少年得志,深受康熙赏识,升迁速度匪夷所思,前所未有,入仕数年坐到一方督抚,竟然以文起家凭军功立身,青史留名,实在卓异。
但其兄与之相比却平凡许多。
不过,这个当年被忽视的寻常外戚,在二百年后,自己才终于发现他的价值。
一个科学家,一个数学家,一个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