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望断(雍正) 作者:寻常巷陌-第5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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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怕心里还堵着一口气呢,但于读书人,这口气本就是顶要紧的,万万不可泄了。
金榜题名,便丢了敲门砖,这种事旁人无妨,以他才学,还是可惜。
胤祥点了点头,胤禛又接了下去,不知是说给谁,许是年羹尧,许是胤祥,又许是他自己,“心性这东西,可怕得很,一朝走错了,就是万劫不复境地,四哥只是爱才而已,他本是托梁架栋的能吏,踏踏实实干下去也能青史留名,若为这点子骄横身败名裂,便不值得了。走的稳一点,哪怕慢,总比一脚踩空的好。”
93、磨刀
近日,一篇文章在江南江北悄然流传。
雍郡王府书房里,一个年轻人近乎暴躁地一圈圈打转。
胤禛仍稳稳坐在圆椅上,但脸色也是黝黑,显然在极力忍耐着什么。
“怎么会这样?!你我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带的都是可靠之人,谁知道我们在江南做了什么?怎地能传出这样的流言来?!”胤祥疾走中突然停下步子,咬牙低声咆哮,说完原地打了几个圈,仍是继续走动。
“怎么能跟那篇文章扯上关系来?!又是谁透露了四哥的身份!查!这事儿得好好查!彻底的查!”胤祥现在看什么烦什么,走到桌案上,拿起耀州窑的笔洗就要往地上砸,突然又想起这是四哥心爱之物,又极不甘心的放好了,挨个看去竟没个能泄愤之物,心里火气更大了。
“什么‘童子新词换旧语,四王解做《天下篇》’!这竟是给咱们端了一盆火来烤!”
胤祥不是胤禩,他很清楚木秀于林的害处,他自己作为小阿哥跟着皇父出巡几次,都让大阿哥太子他们狠得牙痒痒,文章之道,更是如此,怎能在这山雨欲来之时传出这种事!
若是哪家出的手,那边真得好好提防了,看来以前还是小看了他们。
胤禛本紧闭着双眼,听他吼完,脸色越发青了,突然狠狠砸在扶手上。
“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王道陵缺,是有家国天下之说。……”
不错,最近流传的新文章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悄悄冠上了胤禛的名头,其实文章本非绝世,但言论便有些惊人,满清外族入主,汉族饱学之士自然无人为其辩解,就算心中当真如是想,为了自己的清名,也不敢说出口,八旗子弟无才者自不会管,有才者亦以经世致用为本要,少有人想着去做这种文章,尤其文会上传出那句“吾本满人”更让人惊诧,于是这篇文章越传越广,也越传越邪乎。现在终于跟胤禛扯上关系,甚至传出了各种各样的流言,什么“王子微服访平康,以文抵债”啊,什么“文会上挥毫,士子臣服,皆愿拜在门下”啊,什么“宝马貂裘美人如玉雍亲王迎风作赋”啊,什么“汉学主张受朝廷排挤挂冠而去”啊……总之,世人的眼光似乎一旦黏在皇家有关的小道留言上,就总会被好奇心传的扭曲到没边儿……
胤祥转着转着,不知想到什么,突然脸色古怪的带出些笑意。
“四哥,你看这个,你去怡红院,咳咳,咳咳,之后没钱付账险些被扒下衣服扔出去,然后突然霸王一怒,拍案而起,喊道笔墨纸砚,挥毫而就,以一篇奇文顶债……”挑了挑嘴角,“还是挺有意思的。”
看见胤禛的脸色,吐了吐舌头乖乖把后头调侃的话压了下去。
“汗阿玛……你好狠哪。”
好半晌,口中呐出这么一句之后的胤禛靠在了椅背上,仍是身躯笔挺,毫不放松,却带着萎靡伤怀之色。
“汗阿玛?”胤祥霎时愣住,“四哥你说这事是汗阿玛做得?!”
“……”胤禛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愣愣盯着手边流云磁纹的茶盏,当年跟皇父讨来的呢。
胤祥本是一点就透的聪明人物,得这一句,已慢慢解开了扣,“……难怪,难怪……”
“明明无人可知的事,却传了出去,还穿的这么迅速,这么复杂……”
“皇父日日想着天下归心,而这样一篇出自当朝皇子郡王笔下的文章的作用,恐怕比多少次扬州嘉定都管用……”
“四海之大,本出一家,国朝不可言礼乐耶?不可为中国耶?不可守四海耶?四哥,你这篇文恐怕还真是对上了汗阿玛的心思了……”想通了这一层,除了苦笑还能有什么。
胤禛看了他一眼,四海之大,天下一家,……这确是我想了百年的东西,相信皇父与我并无二致。
想到这个称呼,心里又狠狠扎了一下。
“四哥!我去找人,也叫他们传去!就说是我写的!”胤祥像是想透了一样直冲过来,揪住他的袖子,面上带着明朗的光,“是我写的!本就是我写的!皇十三子一时冲动所作,跟四哥你半点关系没有!”
“没用的。”
胤禛感激地看着他少年面庞,漆黑深沉的眼底带出暖色来。
“怎么?”
“这件事就是冲着我来的,你顶不了缸。”
“……”
胤禛又温和的看了他一眼,胤祥却觉着那眼神里分明带着浓重的悲色,“知道什么是磨刀石吗……”
胤祥看着他,觉得自己也被那股分不出绝望失望还是悲愤的墨色压的喘不过起来,心里泛上难得的酸楚和惊慌失措来,他手足无措地按着胤禛的肩膀,自己也不知道嘴里说着什么,只是忙乱地想开解明显不好过的兄长,“哥,你别、别这样,有什么事想开点,皇父、也不一定是皇父,你别多想,没事的,不要紧,你还有我呢,我陪着你,哥、四哥、你你你想开点,你这样我害怕,无论如何,你还得顾着四嫂和弘晖呢,我们这些弟弟也倚仗你,你别、钻牛角尖……”
胤禛浑浑噩噩听他这么糊里糊涂慌里慌张念叨了半天,突然看着他扑哧笑了出来。
胤祥听见他笑有些放心,但看着一切情绪潮水般退去只剩下波澜不惊的黑色瞳仁,深切的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就好像四哥永远也回不到昨日,昨日的昨日,那些少年意气的时候。自己心里也突然涌上莫名的悲伤惨淡来。
“磨刀石,与刀相互砥砺,打磨掉刀刃上的锈迹和迟钝,让他越来越亮,刀成之日,便是石毁之时。”
胤禛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平静地笑着。
“汗阿玛要让四哥做磨刀石,来打磨太子吗?”胤祥的手还紧紧扣在胤禛肩头,被他轻轻拍了拍,才触电般缩了回去。
“孺子可教也。”
“为什么是四哥?四哥与太子明明……”
胤祥不解相问,实际上心里早有答案,皇后养子,郡王之爵,西北军功,天下“文名”,兄弟之表,此时若与太子离心,便卸了这已犯君王忌讳的储君一臂,若与兄弟离心,孤家寡人,后世帝王自然能够轻易掌控,而且这名声连推都推不开……简直是磨刀石不二之选,多妙的计划……
“四哥有没有去见过太子?或许可以解释清楚?”不喜欢太子不代表愿意见到二四反目。
胤禛闭了闭眼,心中不可抑制地泛上冷意来,“去过很多次了,对我,闭门谢客。”
“这可如何是好,可这样的名声不要都不行,大街小巷的传诵,想压都压不住的,”胤祥知他兄弟情分,急忙引开话题,皱着眉头发愁,“这样天下流传的名声,旁人几世都求不来的,竟让咱们这般苦恼……”
“人之蜜糖,我之砒霜罢了,世上事本就如此。”
胤禛定神看了看他,这个永远毫不犹豫站在自己身边的小兄弟,反手揽住他肩头,使劲抱了一抱,又放开。
祥弟啊祥弟,胤禛何其幸也,得老天如此厚爱,以汝相赠。
“哼,磨刀石?那也得问问石头的意见。还记得你我之前所言吗?”胤禛笑着拍了拍弟弟的肩膀,“壁上观。”
“可、可眼下……”
胤禛朝隔着重重壁垒的内宫放心看了一眼,沉声道:“你记住了,一切套子,都有解法,只看你看不看得清,舍不舍得解。”说完补充了一句,“马前失足,大半不是因为陷阱隐藏太深,而是,贪心。”
壮士断腕之痛,总好过粉身碎骨。
“明日起,雍邸也闭门谢客。不解释,不辟谣,只谁来都不见。倒要叫皇父知道,孤臣,胤禛是做定了!”
胤祥被他带着,目光中也隐隐闪动着凛然之意,肃立堂前应诺,想了想,又道:“就这样?”
“当然不,我既然选择‘退’,那汗阿玛就还需要另一块儿磨刀石。”
兄弟们就那么多,能挑出来的更没几个,老大已然如此,推无所推,三哥那性子,能成事恐怕汗阿玛都不信,老五老七不说……老八嘛……想起昨日的客人,和他目中熠熠的光彩,坚如顽石的决心,胤禛挑了挑嘴角。
“八弟,你自己选的路,莫怨四哥。”
被人架在火上烤,终归是他自己愿意,实在怨不得旁人。烈火烹油,自己也不过是让如锦繁花更绚烂一些。
胤禛自桌上提起酒壶,慢慢地浇注在地上,不知祭奠什么,也不知开启什么,父子,还是兄弟,还是心中一掠而过的不忍与恻隐。这些事上,他从来不是心软之人,亦从不觉自己是良善之辈。朝堂政局宫廷,本是一池淤泥,在这方平衡的棋秤上,从来没有谁能够独善其身,谁也不比谁干净。
只有胤祥,单纯的高兴着。因为他听到,四哥说“另一块儿磨刀石”,那么,四哥这一块,仍会在暗中打磨刀锋。石与刀的碰撞,让刀更锋利、更闪亮,也更薄、更脆,介时,断的未必是石。
94、玦绝
胤禛再一次站在毓庆宫外的时候,只觉得眼前阳光映着白剌剌一大片,心里也渐渐惨淡起来。
紧紧握住手中寒玉,凉意上行,四肢百骸都冻得僵住了。
胤禛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府中的,在看见胤祥关切的神色时,能做的也仅仅是扯出一个自嘲的笑。
他常以已知笑未知,看着各种魑魅魍魉上下翻飞,看着各个手足兄弟重蹈覆辙,自以为聊作观者,却不知入戏深了,台下人终难免被卷入台上的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就像是他,明知道结局,又何必将自己早早的陷了进去?
最后一次叩门东宫,只是不想平白断了这份兄弟情分,可这次等着他的,不是“有事谢客”,而是艳红托盘上一只明晃晃的玉玦。
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吗?
呵呵,早该想到,他与二哥,本就是一样的人,他要的是纯臣,心有旁骛,便是跟了他多年的戴铎,也轻易舍了……二哥又何尝不是如此?只不过,他要的更纯粹,更霸道,他爱的是世上一切的“美”,妖童、媛女、清歌、醇酒、孔雀杯、琉璃盏,但有瑕疵,便入不得眼了,记得少年时看他碎了平日最爱的镇纸,问起来,那人眉也不动只是神色冷清的说了一句“玉色损了”。
于人,更甚。
胤礽有时候霸道的像个孩子,觉得天生所有人都该跟自己亲密到天长地久的,但凡有点不顺,便暴躁执拗,汗阿玛宠了他几十年,生了提防忌惮之心,他便敢破罐子破摔的去赌自己在皇父心中的分量,既然不好,便不要了,果然是他的风格……那自己呢,这么说来,对于额娘封后便有心疏远的自己来说,这十几年的情深绵延,恐怕都算是格外宽容了吧?
可是……终究是,心不甘呀。
神思恍惚,手心却突然一热,紧紧握着胤祥塞来的茶杯,竟仍有些微微的颤抖,又连着杯子一起,被弟弟牢牢握住。
“四哥……”胤祥想问一问,兄长为何如此,可连他自己也不曾发觉,他面上的惶恐无措竟不比胤禛少上几分。
胤禛垂目,只静静伸出手,将紧紧攥在袖中的玉玦摊在胤祥面前,看不他那张瞬间变色的脸。
胤祥一时间忘了呼吸,只听着耳鼓内嗵嗵的心跳声,有些天旋地转的眩晕。实际上,他打出生起,就看着二哥与四哥同出同入,平日相互帮扶照应,高堂琼宴并立一处,直如玉树临风、琼英参蕊,便是有心挑拨拆台的兄弟父皇,怕是心里深处也不曾真的想过此景不复。而他,纵使少年时也嫉妒过两人兄弟相长,也看不惯太子所作所为,也打定了主意替四哥争上一争,可如今,真看着他二人分道扬镳,看着四哥神思不属,仍是止不住的难过凄凉,便好像,从这一刻起,才真正觉出这一场“戏”的惨烈来。
胤禛因重蹈覆辙感到无力回天,胤祥却因初历波涛觉出艰难,兄弟二人具皆痛楚苦涩,却各有不同,只能紧紧依偎着,相互撑持。
胤祥左手本与胤禛紧握在一处,此刻神思恍惚,却突然被兄长反手握住带到身前,整个人被紧紧揽住。
脸上一红,又瞬间褪了下去。
胤禛双臂牢牢环住他,将头脸贴在他腰上,隔着单薄的衣料,可以描摹出紧致有力的肌体,甚至覆盖其上的纹理脉络。
使劲呼吸,嗅着弟弟身上健康青春的蓬勃气息,胤禛第一次觉出自己心境的苍老来。他害怕了,害怕失去,因为留恋不舍,因为深陷其中,因为执迷不悟,因为看不透。乌库玛嬷说得对,他最多只是菩萨,不是佛,他终究放不下。胤禛不想失去父亲,不想失去兄长,不想失去爱弟,可重来一遭,他改变了不少事情,可就在他带着莫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