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望断(雍正) 作者:寻常巷陌-第5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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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只顾自己伤心,却道那人便好过了吗?”
“他现在是能稳居高位,不受牵绊,可你有没有问过他,这是他想要的吗?你凭什么便替他做了主。”
“若他不愿高官显宦,宁与你归隐田园,甚至陪你同患难呢?”
“你能与他相交一生,可见是忠直之辈,你眼下这般动作,却将他推到了何等田地?心中凄苦无人可塑,偏偏又知你本意,连恨也恨不得,更不能不顾你的牺牲委屈一意孤行,便只能生生忍着,又叫人情何以堪哪?”
“……若你二人易地而处,你……心中又是如何?”
“说什么高下之分,天差地别,哼,你倒当你们的交情是什么了!”
“……”
待他哭了半晌,胤禛才开了口,一句一句说出来的话却直往人心窝子里戳,尽是诛心之语。孔尚任怔怔地仰头看着他,像是听不懂他话中之意一样,眼中的墨色确实越来越重,神色惨淡地恐怖起来。继而,再次痛哭失声,悲恸渐次转向啜泣哽咽,但其中伤心意味却愈发浓重起来。
胤禛只负手背向他们立着,看不清面容。
这故事听得胤祥心里悲悲戚戚,想着自己“家”中支支房房上上下下沉沉浮浮,更觉得难过起来。伸手握住胤禛垂在他身侧的手,用力的握住,平静而万分笃定地注视兄长:“四哥,将来我们,不要这样。”
“无论尊卑上下,生死离合,我们,不要这样。”
“好。”胤禛转过头来,看着弟弟漆黑的发亮的眸子,抿了抿嘴,反手握紧他,“不离,不弃;不移,不易。”
89、蛮夷
自那一日,孔尚任隔了好几天才再来找他们,仍是一个小干老头,一袭在风中飘飘荡荡的长袍,一个磨得发白的酒葫芦,一只鲜活鲜亮的草蚱蜢,人却少了几分郁积之色。
走到跟前,先扯着酒葫芦向胤禛做了长长一个揖,不待胤禛说话已经直起身来,仍旧像以往一般嬉笑怒骂。
“今日老孔带我们去哪?”胤祥正日跟孔尚任没大没小的,也难为老头子不见怪,仍是笑嘻嘻的。
“文昌楼的咸水鸭,是这城中一绝,再晚可就没座了……”
进了楼,胤禛本嫌吵闹,欲上包间,偏这两个,老的生平就好观察世情百态,小的少出门好热闹,非拉扯着在一楼挑位子坐了,挨个名吃点了,要继续做饕餮。胤禛不满地捏了捏胤祥肉呼呼的脸颊,看人吱哇叫着还伸手去抓吃的,又没好气的扔下了,由着他吃去,能吃总比不能吃的好,大不了回去接着往下练就是了。
听了听当中的小曲儿,发了赏钱,这南方的饭食跟北方大不相同,胤禛胤祥这典型的北人,偶尔吃吃还行,时间久了便受不住了,这些日子正嘴里腻味,这楼里的饭菜果然可口,并没有寻常南菜的甜腻,两人都觉得胃口大开。
“四哥,你看那只猫,像不像袖箭?”
胤禛瞥了一眼,果然是一只软软嫩嫩身上带着虎皮斑的幼猫,还真与胤祥养的那只有五分相似。说到那只猫,本是胤禛当年养过的,因他自己怕热,便起了名儿叫西瓜,后来他出门不在,便转给了胤祥,这人最好面子,愣是嫌弃‘西瓜’这名字丢了他的份,改作了袖箭,后来胤禛养了老五那只唤作“喵呜”的肥鹦鹉,又本着看热闹的心思将猫送了过去,天天拉着十四看猫鸟大战。真是跟他的猫一样不安分。
“哼,有什么像的,就你那没出息的猫,秋天晒太阳都能晒中暑了,软趴趴烂泥一样……”
==|||四哥你还真不留情面,那好歹是你养过的……
正说着那只被胤祥龇牙咧嘴从上到下挑剔着瞪了一遍的猫箭一样窜了出去,又在门口撞上一个人裤脚,被旁边人飞速按住,好不顾惜地抓住小猫背上皮毛丢了出去。
立马,店里的管事就四散看去,挨桌走动。
“三位,实在是对不住,三爷要包场子,今儿这顿啊饭钱咱们不收了,再奉送五两银子,请您换个儿地用饭,”许是看这边几个人气度与人不大一样,掌柜的亲自过来了,低眉顺眼的,“您看……”
胤祥没听完就啪得拍了桌子,孔尚任本已退了椅子准备起身,看这样子又笑了笑坐下了,胤祥拍完就立马收敛了火气,反而打开扇子靠上椅背翘起二郎腿,也混做出一副纨绔模样,摇头晃脑拿那把桃花扇子对着掌柜的指指点点,“爷若说不让,又怎么地?”
掌柜的立马心里发苦面上发涩,挨个扫过去,最后哀求的目光定在胤禛身上,胤禛扫了几眼还在“摆谱”的弟弟,朝那独自悬在空中的椅子腿踹了一脚,胤祥立马就要向后翻个跟头,还好被戴铎一把撑住椅子,胤祥瞬间跳起来鼓着脸看他哥哥。
“走了。”
看孔尚任掩着笑跟着胤禛一前一后出了门,胤祥没好气的跟上,仍是鼓着脸。
“哥!咱就这么、这么窝囊的走了?!”
孔季重见到了文友,过去招呼两句,胤禛还未回头便被魔音灌耳,“那你想如何?”
“难道不是应该挑了场子狠狠教训一顿那叫什么三爷的吗?”胤祥年少,还正气得狠,“咱兄弟什么身份,还能叫人赶了出来,便是三哥见了我也未必敢这么说话!”
那是自然,谁不知道你如今是老爷子第一宠爱的皇子。
胤禛腹诽完,还是过来狠狠在他脖子上拍了两把,“场子?你出来一趟这些乱七八糟的话倒学了不少!什么场子?谁的场子?你开的店我开的点?还场子……说书听多了吧?!”
“可不是都这么……”
话音未落脖子上又着了一下,被拖到没人的角落,“果然是说书听多了!微服微服,你以为什么叫微服?要是吃顿饭就按不下闲气,非要亮出身份大闹一场,那你微什么服?!”
“店是人家老板的,你又没包了楼,又没端出牌子,人家这么客客气气的赔礼道歉外加赔钱补偿的,你还有什么不满意,要是老百姓都照你这么过日子,还活不活了?”
“那那那……”
“什么?”
“那那些故事里怎么都……”
“不过是给主角加些威风罢了,你这带子颜色还要跟他们比上一番吗?!”又是一巴掌。
“哦……”胤祥摸着脖子耸了耸眉毛,安分下来,又突然大叫一声,“银子!”
“……?”
“既然让了桌子,怎么忘了跟他拿那五两银子!”
“……”胤禛无语地摸摸额头,“十三爷可真没白瞎了抓周时的钱串子。”
那边孔尚任已经使劲跳的老高招手叫他们过去,完全……没有……初见时的风度仪态。
跟他文友一起进了隔壁酒楼,才上二楼便被一把拉了进去,放眼望去,大半倒是那天船里见过的。
团团“周兄”“李兄”拜会过一遭,才落了座,几个人话不多,主要听他们说。
今日仍旧是会文,吃顿饭的“代价”可是结束时要交一篇诗文的。需于宴上有感而发,不得提前作伪。
既是他们熟稔盘踞之地,说话自然少了几分顾忌,文人之间总是谈齐家的少,谈平治天下的多,时政那是断断绕不开的,可这时节,说着说着就难免滑到禁忌上去。
“周兄此次科试如何?”
“哼,这样的考题,不答也罢……”
“哎,别强求太过,蛮子出题,他们懂什么孔孟程朱,”听出前头人意思,素服的年轻人赶紧端了酒来开解,音气里也带了鄙夷,“你看看东府王兄,人家是书照读,打定了主义不入科场的,这才是气节!”
四周一片交口称赞,那衣衫寥落的文士才慢悠悠地回敬了一杯酒,低叹道:“也不过是强撑罢了,倒是上头真下了死命令绑去考试,学生还有家小,也没有那个胆子敢冒‘十族’的风险?”
“嗨!王兄别长他人志气啊!又不是方孝孺,就是他,也不过是传说而已!”
“哼哼,那可没准,”另一个书生冷笑着提壶过来,斟了一杯酒送到姓王的手里,“谁不记得扬州十日嘉定三屠。”
“宏文,噤声!这是什么地方,敢说这样的话!”
“说了又如何,宏斌你就是太小心了些,”话还没落地劝解的已被人拉了下去,“说是‘崖山之后无中国’,我看该是煤山之后无中国’吧……眼下国之不国,家之不家,我等衣冠之族,如何连这点骨气都软了。”
“就是!前天还骂贪官污吏呢,我看呀,倒是不该骂,该扬的!总是……之国,我就不信能立稳了,官吏不通治理,你们看看元朝,自然能让老百姓知道何去何从!”虽悄然隐去了蛮夷二字,但在座也都明白了,立刻引起反响。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倒不知到时候谁能揭竿……唔……”
“对!在京里便看见那些满洲权贵就恶心,无知膏粱就知道架鹰遛狗……”
“哎,年兄这就错了,那倒不是他们想玩这个,而是因其不通文墨,能联诗吗?能写对子吗?能手谈吗?都不能,自然只能玩儿了,敞开了玩,反正有人养着!”
“哈哈哈哈——”
“行了!”哄堂大笑中,适才被人按住的青年书生终于还是站了出来,在桌子上敲了敲,“诸位仁兄,今日可有些过了,这又不是船上,虽是熟地方,总是闹市之中,这么口无遮拦的犯忌讳,是当真不想要脑袋了吧!”
“……宏文总是谨慎……诸位也是,逞一时口舌之快有什么意思,到时候还不是该科考科考,该及第及第嘛,倒是少说两句吧……便是早年的金钱鼠尾也比成了刑天好……”
胤祥自小便是在一片颂圣之声中长大的,也学的是为国为民那一套,今日听他们肆无忌惮的诽谤,划出华夏蛮夷的道儿来,觉着简直吞了刀子一般,又像是吞了炭,冰里火里滚着,憋得自己不行,又强忍着不敢张嘴,生怕上下唇一磕那些刀枪剑戟就从嘴里迸出来收拾不住。狠狠在自己腿上掐了两把,才红着眼去看兄长。这一看,又是一惊。
胤禛手中酒杯快被他攥得碎了,手背上青筋一条一条的绷了起来,双目紧紧敛着,里面闪着清晰可见的阴鹜狠厉的冷光,但整个人确是分外平静的,甚至是静谧,浑身散发着默然的气息。
胤祥一把按上他手,关切地看着他,此刻生怕他一时冲动倒是忘了自己的愤怒气恼。过了许久,胤禛才转头看他,低声道:“没事,他们也不算说错。”
“哥!”
“……”
胤禛不再答话了,那些话在他耳中不堪的过分,但他心中却是十分清楚,他自己从小也被教导的“我非中国之人”,对满族而言,汉人便是征服抢夺来的奴仆,该任意驱使的,眼下的政策甚至都让他们不满了,也难怪后世那个一手推动加速大清灭亡的老虔婆能说出“宁赠友邦,不予家奴”的话来。所以,此刻汉族士子们的……也算……情有可原。
却终究……不甘心。
一杯一杯的醇酒倒进去,二百年积郁之气酿着,渐渐连头脑中都烧成了一团火。
将要结束的时候,果然按规则一人一篇的交了文来,一念,大多便是刚才的话题,从正中华道统到匹夫之责,一个个委婉无比,与会者都知道意思,可拿出去便是有人揭出来怕也落个诬陷的罪名。终于到了胤禛胤祥,胤祥随手写了一首诗塞进去,胤禛仍是坐着不动,在座有些人早已不喜这个袁明,不像袁满的活泼明朗,而惯于沉默不言,不时看你一眼就让人头皮发麻,若不是季重的朋友,早就被赶了出去。他才要起身,前日见过的那姓周的士子已冷笑着开了口,“袁兄乃京中大商,年轻有为,自然见多识广,不把咱们小小的文会放在心上,不过在座皆是讲座俊杰,也不算亏了你,看袁兄这气派模样,指不定还是个满人呢,倒不知除了猫猫狗狗,拿不拿的动笔啊?”
他语气冷厉尖酸的狠,一时在座都静了下来。
胤禛抬头,看了他一眼,周秀才像突然受了惊一般退了两步,倒叫众人莫名其妙。
直到胤禛起身一步一步走过来,围观的生员秀才们纷纷避开,才自觉到压力和惧怕之心。
胤禛缓步走到笔墨跟前,手里还提着酒壶,狠狠地仰头灌了一口,剩下的几滴倒进了磨里,然后将瓶子一把丢了出去,却正叫“袁满”一把接住。
带着酒意,纵笔挥毫。
这问题他早有切肤之痛,想了二百年,积了二百年,淀了二百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想通没有,想明没有,想透没有,一切有的没得思绪在胸中搅成一团,看似笔下端凝,实际上便是他自己,此刻也只是头脑发懵的一片空白。只是酒气如剑气,惯纵着他铁画银钩,凭借本能,让胸中积的淀的喷薄而出,剖开山河。
“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古有升平之辨,今有盛衰之明,然四海之大,本出一家。颛顼平章百姓,帝喾定鼎华夏,尧舜承天景命,夏后之世,商贤王奔狄,周先王奔戎,是有九州。后冕旒多传,而骨肉异分,以为之外,实则一也。且中国夷狄之分,非以山河为之也,而以礼乐为之也,能正礼乐,则夷狄亦中国,不能正礼乐,则中国亦夷狄。士者,执干戈而卫社稷也,垂于天下,济于道统,叔末浇讹,是有先忧后忧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