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望断(雍正) 作者:寻常巷陌-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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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中只剩一片空蒙的胤禛感到一种陈惘的哀痛,盘旋低吟,愈合已久的伤口被揭开,如同当年两只有着共同创伤的幼兽相互舔舐,团在一起取暖,却都想将自己微薄的温度分出更多给对方。如今感受到掌心下微弱的颤动,和胸口的热议,才再次带着哀痛怜惜放下心来,涓涓流淌的泪水冲去曾经的不堪,往日的艰难,生活才能继续,
不知过了多久,胤祥才再次动了动,只是手上搂的更紧了。
笑着轻轻拍了拍他,“听故事都能听哭了啊……”
“四哥骗我!皇额娘明明没事!”回过神来的胤祥才觉出不对来。
胤禛下巴抵在他头顶上,喉咙滚过笑声,“不过是个梦……那年皇额娘病重,我从外面赶回来,提心吊胆,就怕天人两隔,骑在马背上迷糊了一会儿,做了个梦,把自己吓醒了……”
说着声音渐渐模糊起来,穿透了时空之界,“只是个梦……还好只是个梦……”
描写自己的“梦”,悼念别人的“死”,最易暴露庶士的浅薄,今日这两宗罪,他是一起犯了。
“梦里也有我?”胤祥声音仍旧囔着。
“有你,自然有你。四哥的梦里怎么能没有你?”
“四哥今天说话怎么怪怪的?”
“因为舌头被不好好吃药的人咬破了……”
胤祥嘿嘿乐了,满意地四肢缠在他身上,把自己埋起来,过了很久,又突然闷着声嘀咕了一句什么。
胤禛听见了,也听懂了,将小小的身子拢在自己怀里,热力滚滚传递过去,明誓一般,“是,以后四哥是你最亲的人了,四哥就是你的根,你的大树……四哥在哪,你就在哪,四哥永远不离开你,永远守着你。”
79、南下
过万点青山,近五丈红关,映一座城栏,树几手旗杆。
木船悠悠飘荡在水面上,角旗毫不显眼的悬着,带着潮湿古旧的颜色。
温雅清俊的少年听着耳边丝竹之声,实际上却不断用眼角打量他端肃的兄长,黑眼睛滴流转了好半天,直到被看得人终于耐不住瞪了回来,才轻笑出声,从自己的椅子上跳起来,弹到几案对面,扬手把手里刚咬了一口的果子塞进哥哥嘴里,伸手去亲自摆弄对方。领子整好,立着的眉毛揉搓平了,眼角微微拉下来,唇线用指头勾着挑上去,再把自己腰上的潇湘竹扇塞进骨节分明的大手里,退开两步,从上扫到下,还是不满意,眉头皱成一团,愤愤地把扇子抽了回来。
“四哥你哪里像个文人骚客!”
看着少年忿然坐了回去,泄愤似的转过身盯着水面,吓得几条围着船的游鱼又赶紧缩了回去。青年倒是“好脾气”,也不说话,只是了然地挑眉看着他笑,捻起酒杯细颈,侧头看少年修长的身形在阳光下淡淡镀着一层金边,矫健如同杨柳嫩枝,带着比江南烟雨略微清淡的青春张扬气息,十分惬意。
“我何时要做文士了?”
一句话引得少年扭过头来鼓着腮帮子盯住他,做兄长的便又笑了。
上一世闲暇时许还能装一装风雅,扮一扮文人,那些卓溪垂钓、老庄问鱼的行乐图便可做一二证明,这辈子嘛……嘴角抽动两下,办差多年沙场战场,再怎么装,也掩不去这一股萧索气了吧……
于是选择了一个在后世常常见到的神奇动作来表达此刻微妙不可言语的心情……抬头四十五度望天。
而十三的反应,则十分令人失望,他只是抽搐着眼角僵硬的转过头去,像是试图在清澈无波的水面上找到一筐金倮子。
在胤禛挥手打散脑门后的黑线重新坐稳吃酒的时候,胤祥也终于再次将眼神转回兄长身上,看了半天,自己也扑哧一声笑了,果然是居养气,移养体,自家兄长跟哪一坐,便是一幅坐镇局中天塌不惊模样,身上自有一股常年居高临下管事的味道,所有人都开始小心回话,平日再怎么跟自己诗歌酬和、品鉴花木,也缺了点读书人文弱的意思。
胤禛看着少年线条流畅的手臂散漫的穿过膝盖关节处合拢在一起,整个人靠在圈椅内侧,眼皮一翻一翻地扫着,赏心悦目的同时更有一种奇妙的感知,这个俊秀的神态雍容富贵的孩子不久之前还在辽阔的草原上创出了伏虎少年的名头——
猛虎从长草中一跃而起,震天动地的虎吼声让满地长草簌簌倒伏,隔着中间那一段距离,仍能见到锐爪和利齿的森寒冷光,鼻端也依稀嗅得那血盆大口中喷吐出的血腥气。
他还离得远,虽然张口疾呼,那呼声也淹没在虎啸之下,只得发了疯似地拼命鞭打着座下骏马,他座下马是上等的良驹,却依然被猛虎的咆哮声震得呆了一呆。
那近处的马自然是更站不住脚的,腿一软,马背上的人就也自然而然地跌下去,人和马都狼狈不堪,竟是个任猛虎鱼肉的局面。
唯一立住的一匹马上,玄色猎装的少年稳稳端坐,抽箭,上弓,弯弧,镇定得仿佛久临战阵是以闻变不惊的将军。
他看见那支黑羽长箭从描金铁胎弓上射出,流星般没入猛虎的血盆大口,皮毛斑斓的猛兽半空中直坠下去,血和尘土四下飞溅——
终是赶到了跟前,尘埃落定,血污狼藉的长草上,胤祥正从猛虎心口抽出长刀,刀上血落在虎腹白色毛皮上,珊瑚珠儿也似的一串,甩去刀上血珠回鞘的少年又转了身仰头望他,秋日塞上的阳光毫不吝啬地从头顶上方照下来,于是他只能看见那双因为见到他而露出欣喜神色的黑眼睛。
“好!好!好!吾家有子初长成!”康熙皇帝对于钟爱的孩子从来不吝褒奖,尤其看到还在弱冠的小儿子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如此硕大可怕的猎物,做父亲的总是能体味到难以掩饰的骄傲,使得他浑身都散发出光彩来。拍着幼子的肩膀,爽朗的大笑起来,心情愉悦地走向蒙古王公连绵送出的称颂钦佩之中。
向来崇敬膜拜皇父的胤祥得了夸奖,两只眼睛亮晶晶的,他临场冷静,现在,面对自己的猎物,才觉得满心的亢奋高兴快蹦出来了,整个人顾盼神飞嘴里说着谦逊之词少年意气之态却是压不住的。
只胤禛站在他身边久不言语,刚才那一幕算是吓得他够呛,好半天没回过神来,现在只想狠狠地抱住弟弟上下检查一番或者敲着某人的脑袋训诫多少次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四哥?!”
一只手在他眼前晃动,还有个颀长的影子在跳来跳去。
握定那只手,歪了头看他,少年脸上还撒着亮晶晶的汗水,眼睛却比汗水更亮。
“四哥你刚才看见了吗?”
还好意思说,没找你问罪就不错了……点了点头。
“怎么样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胤禛看着绕他转动的弟弟,和那双黑葡萄一样发光的眼睛,跟小时候背出了诗句等他表扬一模一样的神情,偷偷藏了笑意,故意沉吟了一下,恍然道,“对了,倒是可惜了那张虎皮……”
“四哥!”胤祥气恼的差点甩了弓,耷拉着脸在胤禛身周嗅了嗅,一脸嫌弃道,“四哥你真是老了……老了……”
胤禛也不说话,自顾自的往前踱去,才悄悄勾起嘴角来。
“四哥!四哥!”胤祥到底不甘心,又卫星一样追了过来绕着转,满脸想等他说什么又不愿意开口的憋闷表情,“刚才汗阿玛还夸我来着……”
“哦……”
“汗阿玛夸我呢……!”
胤禛终于绷不住了,看着这小子满脸等他开口又别扭的非要绕着圈说的表情,这是有趣极了,笑意终究是没忍住,舒展眉头勾起嘴角,拍了拍他的日益结实的肩膀,“原以为只是谢家宝树,想不到竟是伏虎孙郎。”
80、染指
帐台之内,总是温暖而欢乐的。
就好像听不见幕外大纛在风里鼓荡的回响,听不见厉风飒飒铁骑萧萧。
自古以来塞外围猎为的就不是那几头蠢笨的野鹿獐子,而是抟和族群、不忘祖先功业,即便如今执弓的子孙不孝到无以复加,猎场后的欢宴也是难以逃脱的胜景,王子皇孙锦帽貂裘齐集一堂,煊煊赫赫。你再怎么当自己是戳破大人谎言的童稚,眼角带着奚落不懈,也无法逃脱。
太子代上赐宴,抚劳蒙古王公。
络腮胡子却已经消磨了草原蛮荒野性的老王爷在歌舞升平中醇醉了往日的尖锐悍勇,如今只能安静驯服的坐在自己的位子上,不敢大声喧哗、不敢猜拳闹事、甚至不敢向前移一个位置。
宴会其实并不怎么令人感到欢愉,尤其是当今最尊贵的龙子漫不经心地坐在上手,似笑非笑看着所有人,好似这些被他父亲期许能成为他新朝柱石的皇弟老臣俱是芸芸众生,被人毫不在意的玩弄于鼓掌之中。
他并未追随在父亲身后下场捕猎,反而仍是一身耀眼的黄色,来来去去,许是要把这份煊赫招摇到极点,刺得每个人心里生疼。此刻的太子殿下正带着他与生俱来的尊贵与不知何时蔓延进每一寸骨骼的慵懒,倚在柔软舒适的虎皮座椅上,同样的虎皮,他兄弟帐中也安放着一副,唯一的区别只在新旧,无比轻巧的拈着酒樽,这多年来,酒色二物,像是已经与他长在了一起,大概比对他的太子妃更加熟稔。早年指腹上厚厚的茧子早已在不知不觉的时光流逝中消失,如今这双手,白而细腻,连书卷墨香也淡了。修长的双腿随意地搭在一起,从座下露了出来,密密压着暗花的魑龙金凤,似乎也带着放纵的笑意。
所有人都能看出他不耐应对这样无趣的宴饮,但所有人亦无法不为他的贵气所慑服。
若非八阿哥胤禩,这样一场宴会,将毫无乐趣可言。
这位贝勒爷,拥有皇子中最善解人意的眼睛。一袭半新的天青色袍子,虽没怎么下场但也打了箭袖,又罩着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显得精神利落。面貌并不出众,可胜在端庄平和,偏又带着股光鲜得意的锐气,让人见之心喜。他身子向前倾着,愉快而认真的听老王公们带着醉意的喋喋不休。他们所讲述的、所怀念的他并不十分清楚,也不十分感兴趣,但胜在耐心,能笑着听完任何一个人毫无意义的醉话,再恰到好处的接上一两句,对于人事他更有着一种近乎天生的敏感,能从对方的眉宇言辞中迅速捕捉到他人的想法一件,哪怕只是随意应和两句,已经足够取悦于人,更何况他一点也不介意动用自己的手段满足对方心愿,无论是什么,让别人感激总是好的。
老王爷和少年王子们举盏更酌,由太子所象征的最高权力带来的冷漠和生疏被迅速溶解,胤禩就像润滑油,他性子直爽显出一份皇族少有的真诚,又会在谈话中引开尴尬的话题,转入对方熟悉的领域,在所有人的利益之中寻找平衡点,投其所好,让每个人都由理由站在他对面。
或许很少有人真正与他交心,但也很少有人会真正讨厌他,无法容忍地振袖而去。
丝竹暖响,酒意蒸腾,气氛逐渐融洽起来。
“给太子殿下请安,胤祥来迟了。”一身素色巴图鲁背心陪着蒙古刀牛皮靴的胤祥掀帐进来,裹挟着一阵年轻人的意气风发,许是跑的太急,头顶上还冒着热气,利索的行了礼,抬头仍是笑吟吟的,开朗的少年任何人都不舍得怪罪。
“十三弟你可来了,正该罚酒!诸位王子刚还问起你呢,都想看看伏虎英雄到底怎么长了三头六臂,偏你千呼万唤始出来的,快来坐!”太子叫了起,又朝帐外扫了一眼,便没有再理会他,倒是胤禩看见他挺高兴,从自己位上起来,大笑着攀住他肩膀,把手里的酒杯塞给他,揽住少年肩膀朝边上来依次给他介绍蒙古王公。
“好好!兄弟自罚三杯如何!”
胤祥眼角也总带着笑,若说胤禩的笑是友好的、善意的,那胤祥的笑便是发自内心的开怀。近些年,皇子中得了圣宠的他算头一份,圣驾出巡总带着,内里又有皇后和雍郡王照拂教养,他长得体面,更兼早慧,读书练武都十分看得,便常常被上皇叫出去展示炫耀,简直是个蜜罐子里泡大的太平阿哥,又正在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级上,便总是心志昂扬,让人看着他便觉得天下没什么事好烦恼的了。
此刻立在一排几案前,也不推辞,满满斟了三杯酒,一仰脖子尽数灌了下去,赚的一片好声。
胤禩便要拉他在身边坐下,胤祥却拎着酒壶脱了他手,“还是八哥招待王爷们吧,弟弟刚才喝的急了点,现在有点上头,去那边略坐坐……”
胤禩看他往对面那排末座去了,才像是想起来什么似的追着问了一句,“怎不见四哥?”
一直自己出神的胤礽居然听见了,却只翻了翻眼皮,并没有搭理弟弟们的暗涌。他自然晓得胤禛在哪,他知道若是以为自己一定会随口替他答一句,可现在,他不想理会了,只是琐事而已,世上有太多的琐事需要被屏蔽,他已经懒得费心思了。
他的想法不过是一刹,旁人眼中他也只是吃酒而已。胤祥倒仍是立刻爽爽落落地应声,“八哥怎么忘了,四哥负着防务上的事儿,总得挨个巡一遍才能过来,已经跟太子殿下告过罪了,让我们先喝着,他一时就来。”
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