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河望断(雍正) 作者:寻常巷陌-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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佟贵妃狠狠瞪了他一眼,这些日子各宫主位没少来给她道喜,但话里话外都是装腔作势的同情怜悯,说什么“帝王家”,就好像她儿子真的要去受什么酷刑似的。她虽不十分清楚,可多少能猜出怎么回事儿。这木秀于林的防备也像是这个混小子能干出来得事儿。
她说到底不是小家子气的人,虽也心疼儿子孤身在外辛苦,但有些话定要说明了的。因此拉过胤禛端立在自己身前,难得正色教训他:
“现在有些话是越说越听不得了,什么‘可怜生在帝王家’,四阿哥我告诉你,这不过是外头说部里的唱词儿!你们天家阿哥,生来便是泼天的富贵,出门谁见着不是脑袋点地,连赵太后还知道立功方能立身,合着你们就该坐享了尊荣,出不得力气?!”佟佳氏生在大家,连于皇族,虽说也有怨恨不满,可那是对亲近之人,却最最听不得这样没骨气的话来,借题发挥,倒把个无辜的胤禛说的一愣一愣的,“这天底下从没有无辜之人,各人种因各人得果,以后谁要再在你面前叨叨这些有的没的,没有这点儿担当,就叫他趁早请命逐出宗室,黜为庶民,咱爱新觉罗也不稀罕他!”
胤禛听得简直两眼放光,从没想着额娘竟有如此通脱爽利的一面,大为惊喜,干干脆脆应声点地,“嗻!”
一切点当齐整,明日将行。
承乾宫内,母子终别。
一叩首,“额娘千万保重身体。”
二叩首,“皇父国事繁冗,难免有不顺心时,额娘莫与阿玛置气。”
三叩首,“弟妹幼小,额娘辛苦,康健为要,儿归来再尽孝膝下。”
“禛儿……”佟贵妃一遍一遍摩挲着儿子还残存着些稚嫩的脸庞,这才骤然发现这个当年抱在怀里的孩子早已眉目刚硬,棱角分明。
“雏鹰就要离开母亲的巢穴了,你明日就要上路,有几句话额娘在心里埋了多年了,今儿与你说一说,”目光流连在那熟悉的眉眼上,手指轻轻拨拢着他脑门上的青涩,佟佳氏看着儿子,眼中一点点绽出光彩,那光彩里却还明显带着挣扎的神色。
“额娘养了你十年,看了你十年,你在我跟前儿总是个孩子模样,可额娘看得清清楚楚,你心大着呢,而且你一旦认定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这份儿刚毅不可夺的心志便是寻常孩子没有的。这本是好的,可你生在皇家,生在本朝,储位早定,这便是祸患。你当太皇太后没动过这个心吗?!因此额娘从来小心翼翼,不敢撩拨了你的心思,只盼着你平平安安才好,笨拙无能一点儿倒是福气,真是‘我愿生儿愚且鲁’了,你最惦记着亲人,最顾及着人言,可真要到正事儿,你又是最能不顾及这些的,性子上就算一力压着,可还显得有几分急刻,遇人又巴不得个个都是圣贤,水过清则无鱼的道理你又不是不懂,眼里揉不得沙子,将来伤的总是你自己,额娘不忍啊……”
“额娘,儿子只是……”
看胤禛要开口,佟氏却制止了他,接着说了另一番话,“额娘不忍心你受着磋磨,盼着你谨守中庸之道,平平稳稳做个太平王爷,可额娘又不甘心你真的中庸了隐晦了,你额娘打小儿虽是女儿身,却事事不输人的,如今看着你,就像看着另一个我,你的才华当娘的看得见,你的志气当娘的也看得见,或许人人都做着八面玲珑的菩萨,只有你一个敢做怒目而视的金刚,这份儿钢筋铁骨谁有?!额娘实在是不忍看你光芒湮灭,泯然众人啊,就如明珠蒙尘真金铸铁……”
“额娘!”
胤禛听她一番话,简直说到了自己心底里去,能让他引为知己了,他这两世以来,面上儿或许软活了些,可骨子里那份倨傲刚硬终究是改不了了,他从来在母亲面前只做小儿伏低企图引逗慈颜一乐而已,从未想过母亲也可解得心意。眼下第一次母子交心,这么几句话竟让他觉得前世刻薄狠厉、靠一身筋骨挺着的辛酸艰难,今生辗转反侧、挣扎犹豫的复杂心思被一口道破,简直戳得他一阵阵痛,直入灵魂一般打着哆嗦。而额娘那份怕他蒙尘又怕他玉碎的慈母心思真真是千回百转,激的他两股眼泪又生生忍住,噗通跪下,口唤额娘,只在地上闷声磕头,紧紧咬着牙关,不愿泄了声气。
“去吧,也去永和宫那边看看。”
母子二人抱头哭了一遭,又放开儿子,第一次主动提起那位来。她虽是有大度雍容之名的后宫主理,可作为母亲的私心却总是不大愿意在儿子面前提起他生母,虽知道这么做不厚道,可仿佛暗地里总有那么一星自己都看不见的忧虑,怕生母分了他心意,隔阂了他们母子二人,便少了几分光明正大。今日母子交心,俱感更亲密了十分,况且儿远行在即,无缘一见总是不忍,便终于放下了心结。
“额娘保重,孩儿,拜别。”
作者有话要说:刚从雍和宫回来,进了四爷寝殿XD~~
ps:我就好家严家慈的咋地,不许嫌弃!
话说过完年我走前一天场景跟第一段一模一样撒~~~~
pss:这章送给我家小九妹哈
把你那天的心态代入佟额娘了……
29、草原 。。。
一块嫩绿色绒毯上突然滴进了一点墨汁,又慢慢扩散拉长成细细一条,随着一阵风吹过,墨色参差,辐射成小小的扇形,阳光一照,模糊显示出骏马状的阴影,在那些草叶、清风、蓝天、白云、骏马之中,隐约还有一张脸,如同与他们融在了一起,在这张脸下面,连着稚嫩却劲健的四肢,以及一个被称作四阿哥的名字。
胤禛纵着马疾驰了半晌,才慢慢松了缰绳,还未停稳,已鹄子一般从马背上翻滚下来,仰面躺在小丘厚厚的草垫子上,双手交叉垫在脑袋下,直直看着头顶的云。
“四爷弓马着实不错啊!”
一身劲装的年轻人安顿好一步不拉跟着的扈从才翻身下马,笑着说道。
“过奖,胤禛没给舅舅丢人就行。”少年仍盯着头顶的云,并没有看他,声音却是爽落。
“哎~国礼在前,隆科多不过奴才,可万万不敢当这一声……”
胤禛见了这位“好舅舅”一辈子的大大咧咧傲慢放肆,如今难得看见他年轻时还带着恭谨的模样,竟觉得十分想笑,看他行完礼站着推辞,可这推辞明显带着股儿滋味儿,想必很是受用,没转眼地挥挥手让他一并坐下,眼下这位刚刚升了一等侍卫的佟家少爷身上一派贵气,当然,还有永远与贵气密不可分的傲气,但看着很是干练精神,并不讨人厌。
“行了,矫情什么,国礼行完自然还有家礼,我不叫这一声舅舅,您试试看回头额娘是能饶了你还是能饶了我?”轻轻踢了他一脚,满不在乎的躺着松了松筋骨说道。
隆科多立刻像抽了筋的鱼虾一样散在草丛里,双手撑在背后半倚着,笑嘻嘻的不说话了。他本就年纪不大,这次得了圣命亲命出塞照看四阿哥,这位本还有些小瞧了的“甥儿”却叫他吃了一惊,竟是一路迢迢马不落鞍,楞叫空车跟了一路,腿都磨破了混着血污与裤子黏在一起,也没听他吱过一声,真是个好样儿的。本就有甥舅之亲,又同吃同住地混了个把月,再加上胤禛本身性子爽直磊落,也混得十分熟了。
刺目的夕阳暖融融的洒在这块儿看不见尽头的绿毯上,胤禛闭着眼,感到骨骼血肉每一道纹理都渐渐松散下来,一切喧嚣归于寂灭,只剩下景泰蓝的天空和风掀起草浪
哔哔啵啵的声音,青草的香气从每一个毛孔渗透进来,连他的梦也渐渐染上从初秋白云里漏出来的柔和光彩。
辽阔的无边无际的草原上,天地无限放大,人却无限缩小,渺然不知所谓,直如蝼蚁蜉蝣一般,但在这样的渺然中,又仿佛为自然的旷远所慑服,不禁徒劳的幻想不可企及的空明,短暂忘记尘世烦扰。
胤禛懒懒地躺着,一星儿俗事都入不了心,连隆科多在旁边嘀嘀咕咕说什么都听不真切,只觉着这趟买卖做得真是值啊……
说是宣抚,实际上哪里需要他一个十岁的孩子真的去做什么,来前皇父反复叮嘱,无非两条而已,一要拿出气势,端得起朝廷的威严,二要真诚相待,让蒙古王公感到爱新觉罗诚意,正好,这两样他实在是擅长啊……
离了那个风大烟大人气大的京城,进了这风吹草低见牛羊的地界儿,简直让人浑身通透爽利,再说每日听下官奏报料民情况、陪豪爽不羁的蒙古王公宴饮骑射,可不比在那小小的檐牙高啄的红墙绿瓦里背书带孩子轻快嘛。
“四爷,大概是京里邸报来了。”
远处一骑打马而来,隆科多远远看见,揣摩着探身对胤禛念叨。话音未落,就觉着眼前一花,一阵风起,他这位小主子突然一个鲤鱼打挺跃了起来,一只手背在身后,一手搭着帐篷踮起脚尖张望。
“京里有什么好消息啊四爷乐成这样?”
隆科多每次看着迎来送往时那一打打厚的不能再厚的信都忍不住吐槽,这皇家的人真费纸啊,再看四阿哥哗啦啦玩儿一样翻着信时脸上忍俊不禁的笑容,更是纳闷,没听说最近有什么喜事儿啊。
“没事儿,爷高兴不成吗。”胤禛看他脑袋凑过来满脸好奇,随手一合信纸朝他敲了过去,看他龇牙咧嘴的模样又乐了,收了信函颠颠地蹦过去,打马回营,“对了,额娘问舅舅好,特特让我叮嘱‘舅舅’,蒙古姑娘能歌善舞,可别看花了眼!哈哈——”
待到回了自己帐里,他才重新掏出袖筒里随邸报一同寄来的“家书”。
怕亲人牵挂,他每每写信回去,都是长篇大论事无巨细滔滔不绝不厌其烦,(四爷你又鸡血啰嗦帝附身了XD)结果老爷子第二次竟直接派人给他送来了一套文房四宝,还说什么怕阿喇尼等人为难,胤禛收了东西领旨谢恩,心里却咬牙切齿,他虽在千里之外都能想见自己老爹嘲笑打趣他的模样。
而他临走前一遍一遍问额娘霁儿和胤祥不会忘了他吧,小孩子长的快,回来他要是认不出来了可怎么办呀,佟贵妃无可奈何的应了儿子一遍又一遍,最后终于答应时常派人画像寄给他,解他“相思”之苦。
于是每次他收到的就成了“一套”信件,朝廷邸报一份,皇父训斥教训一份,二哥私信一份,额娘衣食关怀一份,外加一沓人物画儿。
这不,眼下他手里翻着的就是一个淘气小男孩儿的日常生活百态图了。
抢人东西的有之,撒娇嬉笑的有之,嚎啕大哭的有之,发呆贪睡的有之……
简直就是那个玲珑剔透的小弟弟立在眼前了,看得他不时会心而笑,不过,唯一一点,就是本朝画风,实在是写意的让人胃疼啊……
看着这些信,刚刚被草原冲淡的思绪又被重新牵引回那个小小的四方城,为他送行时皇父的殷殷期许,大哥的愤怒不甘,二哥的担心羡慕外加三分漫不经心……
无论如何,那些都是他的亲人。
不得不承认,他有些想家了……
30、放粮 。。。
“四爷,阿喇尼大人候着您多时了。”
“慌什么!天塌不下来!”胤禛刚下了众汗王宴席,就见隆科多急急迎了上来,看他一脸浮躁急惶,训了一句,才不动声色地皱了皱眉,“有事?”
“这……不清楚,像是跟放粮有关。”当头接了这么一句,再看看人家年纪小的面色不改,隆科多也是老脸一红,讷讷回话。
“尚书大人可算想起胤禛了,不就是欠了两坛酒吗,至于这么些天不露面嘛?”
被派到归化管着漠南蒙古内迁的阿喇尼宽阔的身子塞在圈椅里填的满满当当,却是直挺挺正襟危坐,半点软不下去,茶水刚续上,也不管烫不烫就灌进了他的将军肚,瞬间又化作汗从脑门上冒出来。正急的咚咚跺脚,就见门帘一撩,熟悉的少年音色先飘了进来。
早已从座儿上弹起来俯身下去的阿喇尼立时心里一松,又瞬间紧张起来。这位四爷虽说只是坐纛,他每次也就是象征性把事务安排进程报给他,但就他这些日子所见,这位小爷可是半点不好糊弄,提的问题一针见血,一团乱麻的事儿他听一遍就能理清了,还经常冷眼看着指出漏洞来,几回下来,这伙儿官场老油条才收起了小觑之心,真正敬畏起来。眼下出了事儿,虽说是要借重皇子名头,但也确实有找他商议的意思,可这位少主子若真的发火,他也当不起啊。
叫了起,阿喇尼五大三粗铁塔一般,胤禛又还是清秀少年模样,与他站在一处简直像棵小苗儿,反被铁塔低头哈腰地跟着。
“奴才给四爷请安。您这可折煞奴才了,躲谁也不敢躲着您呀……”可怜他堂堂尚书大人,眼下一边擦汗一边还得应和着玩笑。
“行了,少跟爷在这儿打马虎眼!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胤禛眉毛一立,阿喇尼跍嗵一声就跪下去了,哑着声扯出一句吓死人的话来:
“四爷,额尔济根反了!”
“哎呦!”
话音未落已被胤禛一脚踹倒在地上,迅速扫了一周,抻抻险些震麻了的腿,才厉声呵道:“叫嚷什么?!多大点事儿值得你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