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落平阳-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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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市集往来的道路上,人潮络绎不绝。有赶骡的、驮著货物的马车、挑货担的、沿街叫卖的,三教九流,各式阶层的人们穿梭其中。前方不远,有一间万来客栈,生意日日兴隆,泰半以上的客官是远从各地经商而来的人们,其馀就是寻常百姓或当地的差吏,也不乏江湖道上走串的绿林草莽,可谓是龙蛇混杂之地。
上官修每逢外出,必定带著一名家仆来此入住。
掌柜的一瞧见他,便热情地打招呼。「上官小兄弟,好久没见到你了,可想得紧呢。呵呵……」王掌柜逢人便这麽说,和气生财是经营之道。
上官修浅浅一笑,点了头。
王掌柜忙不迭地钻出柜台,回头高喊一声:「伙计——快准备一间上房!」
「是,知道了。」他在不远处喊。
家仆阿丁立即前去打点,人可机灵了。
王掌柜一回身,笑脸迎人地说:「上官小兄弟,来,里边请。」他的记性好得咧,人每次上门,一定先用膳。
上官修再度回以微笑,跟著王掌柜走往里面,两人瞄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找到空桌。
「今儿想吃什麽?」
「来几碟小菜,两碗米饭就好。」他在外一切从简,也非常节俭。
虽是如此,王掌柜仍不敢得罪,好声好气的问:「要来壶酒麽?」
「不,来一壶热茶就好。」
「哦……好好好,你稍等,我这就去叫伙计立刻送来。」一旋身,王掌柜迳自去忙。
客栈内高朋满座,王掌柜的吆喝声穿插其间,伙计也忙得不可开交。等了片刻,伙计摆了几碟小菜、两碗米饭、一壶茶水都上桌,也好声好气地说:「客倌慢用。」
「多谢。」
不一会儿,家仆阿丁搂著包袱过来,屁股一沾上椅凳,脸就凑上前小声地对自家主子说:「少爷,这趟出门少说也要三个月,夫人特地交代小的多注意小心。我瞧这客栈里头的人不少哪,我不放心把包袱丢在房内,乾脆搂在身上比较妥当。」
「嗯,你看著办,用膳吧。」他生得眉清目秀,一副文质彬彬的书生气质,从外表实难看出他是一名在制窑场里打转的少主。
老家就他这麽一个独子,双亲从小就费心栽培,寄望他接手家族事业,将龙泉制窑场的名声远播。这家族宗亲里面有好几房,叔叔、大伯、侄亲好似一大串肉粽。他的爹在制窑场里面占有最大的股份,开设在邻近各地的铺子就有好几处。
因地利之便,上官家族所烧出的陶瓷器物特别好,尤以三尺青瓷花瓶出名,引起不少同业觊觎,明争暗斗是常有的事。
上官修尚未接手事业,热衷於捏陶烧瓷更甚於经营商铺,说穿了,他仍生嫩得很,反正有老爹做主,生活无忧。他个性纯善、为人恭谦有礼,对双亲大人也十分孝顺,眼下刚及弱冠年纪,尚未娶妻,因泰半时间都待在制窑场,压根儿没多馀的心思去想这回事。
他慢条斯理的用膳,身上穿的是粗布长褂,与家仆阿丁也没什麽分别,毫不引人注目。一般人若不认识,只当他是要赴京城赶考的一介儒生罢了。
王掌柜和他熟络,是因客栈内所有瓷器用品皆专程从龙泉制窑场所购入,才有幸认识。
忽地,门外传来一阵吆喝:「让让——」
上官修抬头望去,有几名差吏跨入客栈内,一派神气,威风凛凛。
其中一名吩咐:「掌柜的,快腾出一桌子来让咱们这几位大爷坐。」
王掌柜的脸色一僵,颇为难地笑笑:「这几位爷,不是我不肯,但我这间客栈都满人了,怎能随意赶人让座呢,何况大伙儿吃饭喝酒花的银子都一样哪。」
「少罗嗦!叫你腾桌,就赶快给我办!」他喝令,大掌拍上桌,「砰!」老实不客气的作威作福。
王掌柜的脖子一缩,浑身僵硬地走出柜台外,环顾满屋子都是人,究竟要怎腾出位子来。
至於其他桌的食客闻言,均回头瞧一下,心下猜个七八分,这些官吏又来客栈吃霸王餐了。似乎早已见怪不见,大伙儿继续吃饭,接续适才聊到一半的话题,不愿插手一桩麻烦事。
「操!你当老子有耐心等,发什麽愣!」差吏推了王掌柜一把,害人脚步踉跄的差点跌到客人身上去。
上官修见状,顿时立起身来,招手唤:「王掌柜,我让座便是。」
「啊……这怎好意思……」王掌柜一惊,宁可得罪差吏,也不想失去上官小兄弟这位朋友哪。
「没关系,我去外边吃也一样。」说罢,他使个眼色给阿丁,示意快收拾饭菜。
阿丁意会,将包袱往腋下一夹,两手捧著饭菜,速速起身让座。
「走开!」差吏将他踹一边去,嘴上还念著:「挡路的家伙……」
阿丁噤口,一看即知这些差吏大爷们不是好惹的。
上官修也被两名擦身而过的差吏给推一边去,那目中无人的态度,分明有恃无恐。
王掌柜立刻召伙计去伺候那几位大爷,自个儿则急急走往上官修的身前,说:「上官小兄弟,真对不住……你也别去外边吃,我待会儿让伙计端茶送饭去你房里,不算钱的,当作赔礼。」
「不用了,我不介意这些。」话落,他与阿丁一起上楼,寻往入住的房间。
阿丁动作俐落地将手中物都搁上桌,旋身赶紧把门上锁。「少爷,那些人不好惹……」阿丁怕少爷万一有个闪失,回去怎向老爷和夫人交代。
上官修面不改色,坐在长凳上,迳自吃饭。
阿丁一脸担忧,浑身紧张兮兮地贴著门板。须臾,转头一瞧,不禁一翻白眼,「少爷!你还吃得下?」
他应了一声:「当然,不可以浪费。」
「嗟……」阿丁可没少爷那般好心情。他和少爷出门在外的经验不是一次两次了,也遇过劫匪在半路抢劫,幸亏少爷都将银两存放於票庄,在外地方便提领应急,以致身上放没多少银子,若遇到贼人抢,少爷倒是大方的双手奉上,以保全性命要紧。
但,他就怕遇见闹事的,无论在哪儿,都有这种人存在,不偷不抢,专肆欺凌弱小、惹事生非,横行街头。
「少爷,那些差吏十分霸道,我怕他们等会儿借酒装疯砸店哪!万一受波及,咱们今夜又得另外找地方住,多麻烦。」
「阿丁,看著办吧。」用膳罢,他打开包袱,取出一本卷子和笔墨,迳自写下制窑心得、掌控火候、上釉等等细节,没再理会阿丁。
「唷!少爷,都什麽时候了,你又在写啥啊?」阿丁在原地跳脚,等了半晌没回应,索性整个人又贴著门板,仔细聆听房门外的动静。
——一屋子喧哗、划拳、叫嚣、粗话连篇……
上官修纹风不动,专注於记录心得,偶时抬头瞧了下窗外或喝杯茶水,不知不觉已近傍晚。
「阿丁,把窗子打开,透透气。」
「好……」他仍贴著门板好一会儿,咕哝:「楼下安静了,那些大爷们好像走了……」
「哦,」上官修头也没抬地说:「既然没事,你也甭紧张成那样。」
阿丁一翻白眼,「我这是小心谨慎,哪像少爷……不知该说你少根筋还是太乐观,除了老爷命令你巡视商铺顺道学习之外,其他时间都待在制窑场内……你不热,我跟著你一道都快烧起来了……」
他开始抱怨,打从小时候就跟著少爷去玩土、捏陶,弄得一身脏,他背著少爷回家身上也搞脏……还有啊,少爷要烧陶,那粗重的活儿都让他做,搬木柴、扛砂子,哪一样粗活没做过……简直变成窑厂里的窑工!他碎碎念了很久……
上官修充耳不闻,也不知阿丁何时安静下来。
忽地,阿丁大叫一声:「少爷!」
「又怎麽了?」上官修别过脸庞,瞧他的脑袋从窗口缩了回来,脸色又不对劲。
「那……那些大爷们在欺负人!」
「哦。」上官修搁下笔,起身走到窗口,只消朝下望,便看见那些差吏正在欺负一名非常高壮的汉子。
他怔忡了下,「那是……在马厩干活的杂工。」
人被打趴在泥地上,几位大爷吆喝著从胯下钻过……嗟,眉一拧,眼底流露一抹嫌恶。「怎这麽欺负人呢……」
阿丁一把拉开了少爷,「别瞧了,万一让人看见咱们,上楼来找麻烦就糟了。」他立刻关窗扣锁,如临大敌。
少爷手不能提、肩不能挑,就一双巧手万万不能伤著,等同於命一条哪!
上官修再度上前,打开窗扇,凛著脸色继续观望。
「少爷……」
「别吵!」他端起架子,威严立现。
阿丁顿时噤口。好半晌,忍不住发出咕哝:「少爷瞧什麽……那个清理马厩的又不是汉人……咱们来过几回了,人人都喊他杂种……有什麽好瞧的……」
马厩外——
「啧,大爷叫你爬,你不爬……好呀,非要打才会动麽,本大爷就成全你当牲畜!」他抽起马鞭,狠劲十足地抽打在杂种背上!
啪!
啪、啪!
啪——啪——啪——
王掌柜从屋内奔了出来,挥著两手求饶:「各位大爷行行好……别打了……会打死他的。」
「你闪边去!」另一名差吏大手一挥,没理会王掌柜一屁股跌在地上。
同伙的差吏笑说:「咱们在教训一头牲畜,你管啥閒事!」
他脸色一白,唇抖啊抖的回话:「他……是我雇请的啊。」
「哈!我管你是谁雇请的,王掌柜,你养的这条狗是杂种,我没找你问罪,你倒是帮护著来了!」
「我……」闭上嘴,无疑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这些恶霸的眼底没王法了,比出没在山林里的贼匪更令人憎恶!
「爬!」又一声吆喝,大爷叉开双脚,等著一条牲畜钻过裤裆!
街边上,人们远远地望著,谁也没伸出援手,压根儿就不敢招惹那些差吏。
趴在地面上的人浑身脏,头发凌乱、衣衫还沾了马粪,嘴角噙著血渍,缓缓地从大爷的裤裆底下爬了过去……
真是一点自尊也没有!附近的路人开始指指点点。
也不知人是打哪儿来的哑巴,长得高头大马的,有一双刀子似的棕眼,五官轮廓棱角分明,从耳下蓄满了胡髭,教人一看即知是外来的蛮夷杂种,模样十分的落魄。
人帮王掌柜清理马厩,餬口饭吃而已,却时不时遭人打骂或赏白眼……那万来客栈里头什麽人都有,遇到好的,不找麻烦;遇到差的,就像此刻的境地,受辱、任人欺凌是常有的事。
住在这附近的人虽是见怪不怪,仍看不过去那些差吏这般羞辱人,未免太过了些。
「各位大爷啊,够了、够了……饶过他吧。」王掌柜鞠躬哈腰、拱手连连拜托,「饶过他……人不会说话呢,是个哑巴,流落到我这儿,不过帮我看顾马厩讨口饭吃……若得罪大爷们,我替他赔个不是,各位大爷大人不记小人过……行行好……」
「哈哈哈——」差吏压根没理会王掌柜罗嗦些废话,瞧著一条狗样的牲畜爬过胯下。这会儿,羞辱够了,也过足了瘾头,他回身抬脚一踹,一条杂种狗又趴在泥地。
同伙哈哈大笑。
「大爷爽了,咱们走!」为首的笑咧著嘴,领著几名差吏说走就走。
王掌柜又被人给推到一边去,撞上支撑马厩的木柱,他龇牙咧嘴,抚著发疼的背,好不容易等人都走得远了,这才松了一口气。不知哑夫的伤势如何……王掌柜一回头,瞧见哑夫背上衣衫染红了一条条血痕,人朝马厩里边走去。
他一惊,奔上前揪住哑夫的手臂,急切道:「你没事吧?」
回过头的人静默,毫无受委屈或气愤的表情显露,唯有深邃的棕眼透出一丝冷芒。
王掌柜莫名地一吓,倏地缩回手,嘴上支吾:「你若……没事就好……我进客栈内……去忙。」忍不住打个寒颤,跨入客栈内,怎也想不透适才怕些什麽……
客栈外,高头大马的落魄汉低头拾起一把刷子,继续未完成的粗活,彷佛适才什麽事也没发生过。将身前的骏马从头刷到脚,一起身,抬头之际,冷冽的目光锁定二楼的窗口,有人目睹……不著痕迹的,他低头,打从心底泛起一丝残忍。
漆黑的夜里,人烟罕至的林子内传出凄厉的哀号——
维持没多久,发出哀号声的人凸瞪著眼,嘴一张一合,渐渐地没了半点声响。
脖子以下的身体落在另一人的手里,彷佛宰猪杀羊一般,超乎常人的身手十分俐落,开膛剖腹、肢解四肢百骸,一块、两块、三块……无数块;每一块剁得工整、刀刀断骨,惨遭分尸的人这辈子再也没机会说出下手之人是谁……
就地掩埋尸首之後,他站起身来,浑身血渍斑斑地透红,手中的菜刀淌著血丝,似泪滴落於草丛中。
泯灭了人性,现下的他,不过是一介屠夫,多麽名副其实。
在客栈内睡了一宿,上官修与家仆连忙收拾包袱,向王掌柜结了帐,便走出客栈。
阿丁走往马厩,找到自家的骡车,放妥了包袱,他上车把驴给赶到大马路上。「咦……少爷呢?」神色一慌,仅维持一下子,便瞧见少爷走入马厩,干啥去了啊?
上官修东张西望地开口唤:「哑夫——」
正在清理马粪的人充耳不闻,头也没抬。
上官修走上前,握住他的手腕,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