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皮火车-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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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水,十年时间走了三百多个部落,听过多少山歌,有多少荒山之恋,他没讲。
胡德夫仿佛被历史遮蔽了,又从另一个时间的路口突围而出。某年,龙应台想做一台演出,想起了消失已久的胡德夫,好不容易托人联系到他,胡德夫出现了,穿着短裤,脚蹬木屐,一身山野气,然而他这时唱的不再是西洋歌,而是《牛背上的小孩》,是《美丽的稻穗》。他背着山,揣着海,成了一个真正的民歌手。
谈话间,胡老师的妻子坐在旁边。朋友告诉我,胡老师的妻子很像圣母玛利亚,然而胡老师自己觉得她更像蒙娜丽莎。胡老师说,她是他在走部落的路上邂逅的,他求爱的方式就是对她掏心掏肺地唱歌,唱了几天几夜,终于赢得美人心。
我询问胡老师的酒量,他声称发挥好了能喝四瓶金门高粱酒,一旁的“蒙娜丽莎”马上善意地阻拦并解释,那是年轻时候的事。我们见面的地方是一个有钢琴有歌手驻唱的咖啡馆,谈高兴了,胡老师要现场为我们唱几首歌,这时,灯火已阑珊,音响已关闭,胡老师说不用话筒,就是钢琴人声。我端一杯威士忌站在钢琴旁,这可是VIP待遇。
琴声如海水,歌声如巨钟。第一首歌是《太平洋的风》,我手按住钢琴的侧板想,自己即使不靠耳朵,光凭触觉,也能感觉到他汹涌如海洋的音乐律动。紧接着是《大武山美丽的妈妈》,这是台湾日据时代流传在部落里的民歌,后来被胡老师重新填词:你是带不走的姑娘,是山里的小姑娘。
因为有好多山里的女孩被骗到城市做雏妓,此歌用来抗议这桩罪恶,唤醒人们麻木的良知。
胡老师2011年要在大陆发行他的新唱片《大武山蓝调》,他在文案中这样写:“我是大武山天空的一只老鹰/我从我的皇宫出发,飞过了/广大的森林,飞过了美丽的小米田/飞过会唱歌的溪流/我一直飞,飞到了壮阔的太平洋上……”他也将飞到大陆,做一系列的演出和讲座,我极力游说他来绍兴,夸那里的黄酒、老街多么好,当初我就是这么被鼓动去的。结果还是有效,胡老师欣然答应,绍兴歌迷有福了,我这个文化大使不辱使命,回头绍兴人民要奖励我几坛花雕的。
空谷有佳人
从台北坐地铁到淡水,搭乘长途汽车到金山,再换乘出租车,上金宝山公墓的筠园,我青春期时代的知心大姐姐邓丽君长眠于此。一下车就听到她在唱《小城故事》,然后是《小村之恋》。
她的墓像香喷喷的化妆盒,墓石光滑,上面雕刻了一圈白色玫瑰花。触摸之下,恍惚觉得里面装的是糖果,而不是死亡。墓前有一排黑白钢琴键盘,踩上去还会叮叮当当地响。已经石化了的她,坐在自己的墓碑上,后面是一丛竹子,她的名字里有竹,墓碑上是她的原名,邓丽筠。
筠园今天播放的邓丽君的歌全是日语版本,同来的乐评人邱大立执拗地想等她唱一首国语歌再离去,哪怕是《美酒加咖啡》也行。结果是一个又一个的“瓦达西瓦”。开始下雨了,我只好劝他:送君千里,终有一别。他终于一步三回头地被我们拖走。临别,我在心中默默祝祷,邓姐姐保佑我能常来台湾,我由衷地喜欢这片土地。
下山后,我们去镇上的金包里老街,两边是五花八门的台湾小吃、红花百草膏,还有很多竹编的灯笼罩、储蓄罐,又便宜又好吃又好玩。窄窄的街上人挤人,从头走到尾,我们那位邓丽君迷,不无感叹地说:“我觉得是邓丽君给这里带来了繁荣。”我们提醒他:这是条老街,很多店铺已经存在了几十年。那时小邓还没出生呢。
回台北的车上,路旁是荒凉的大海。据说对面就是大陆。她曾是云林县上的邻家小妹,后来成了会唱歌的小鸟。但对于我,对于成长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很多中国人,她是一颗那么温柔的子弹,把我们坚硬如铁石的心炸出血来。
邓姐姐真是个办实事的人,不到半年,我有幸再来台湾,并且带了浩浩荡荡的大陆民谣团,要在宝岛做短暂的巡演。刚下飞机,立刻找车直奔筠园。同行的还有女友绿妖,歌手小河、万晓利。上次没有给她带礼物,这次不能空手拜祭了。我们在山下的小镇找了一家花店,我提议买玫瑰花。正值情人节,一支玫瑰贵到六十台币,我们跟老板娘砍价,说是从大陆刚来的,囊中羞涩,老板娘一拍大腿,说,咱也是大陆妹,所以不能还价。无奈咬牙,买了几支,还捎带一瓶金门高粱酒。傍晚的筠园,山岚蒸腾,晚照如画,小河、晓利先蹦上钢琴,手舞足蹈地来了段即兴挽歌,然后,大家排着队,把花小心地插在墓前。我带了自己的唱片,压在一块大石头下面,希望她也能喜欢我的音乐。她还在一首首地唱着,全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旋律,此地听来,仿佛隔着时间回望初恋的女友,小邓,你真好,你让埋你的泥土都流出了奶与蜜。最后,大家倒上高粱酒,先敬她,绿妖很内行地叮嘱,这酒有劲儿,少给她倒点。愿生者常醉,死者有梦,两岸太平,再来看你。
明明如月
黄耀明说,他从小生活在香港的旧城区,旁边有很多工厂、煤气站。这么说来,我感觉那儿像沈阳的铁西区。那时充满传奇色彩的九龙寨还没被拆除,里面生活着很多身怀绝技的江湖奇人。爸爸曾经带他进去过,好像去拜访什么神秘人物。据他描述,里面街道很窄,几乎不见天日。再加上许多可怕的传闻,令幼年时的黄耀明又恐惧又兴奋。讲着讲着,他带我们过马路,拉着我的手,去摸九龙寨残存下来的石头。粗糙、冰凉的感觉,好像在触摸梁山英雄散尽的寨墙。
黄耀明很愿意向朋友谈起旧时的香港。那时候火车站还在尖沙咀码头附近,如今的星光大道,就是昔日的铁轨。穷孩子晚上去九龙城玩,有钱的孩子去旺角、尖沙咀。但他不愿更多谈起辉煌的达明一派时代,我们一起夜访红矗逵荩枰崆傲侥暝ざǎ共灰欢ū谎≈小N仕辜堑贸醮卧诤旃菅莩龅男那槁穑降厮担憾纪恕D鞘嵌昵暗氖铝恕
其实我对粤语歌比较懵懂,只是孤陋寡闻地听过他的《石头记》和《四季歌》。
有些人终究要碰面的。一次黄耀明在大陆的记者招待会上语出惊人,说他喜欢一首叫《中国孩子》的歌,看到这个消息,我也是默默地大吃一惊,惊奇于他不按照娱乐常规说话。
2011年8月22日,我去香港参加“暗中作乐”演出。饭桌上第一次见到黄耀明。我送了他一块从新疆赛里木湖边捡的石头。他很喜欢,一再追问我,那湖是什么样的。本来我以为,明哥出现在饭馆,也得前呼后拥,大墨镜大口罩地逆光前行。但他背了个双肩包,随随便便地坐下来,不惊动任何人。饭桌上他很会照顾人,自然地给大家布菜、分酒。
我们一起走进黑暗剧场,观众也在黑暗中。他经常唱的歌是《万水千山总是情》,既不爵士,也不蓝调,绝不抢歌的风头,而是有所克制地抒情,很有老一代粤语歌手的古雅风范。这场演出的主力是“人山人海”,里面有许多明哥扶植的新人,有创作才女卢凯彤,还有嗓音如封坛陈酒的陈浩峰。
第一天演出结束,他带我们去尖沙咀码头走星光大道。他很耐心地一个一个帮我们讲解,这个是粤语歌前辈,那个是武打明星。非常巧,第二天网上出现一个新闻,是CNN报道的世界十大失望景点,香港星光大道赫然在列。明哥看到新闻,还道歉说,太失礼了。
最后一场,我临时改变曲目,唱了《中国孩子》,明哥紧接着我,唱了一首卢凯彤写的温情含蓄的《绝色》。事后,明哥讲,没想到我会唱这首歌,他的情绪有些波动。不过他很开心听到这首歌的现场。我觉得自己有些抢风头,打乱了演出的整体结构。但明哥很包容。
离开香港的前夜,他带我们去吃火锅。他声称只要四分之一瓶的啤酒,就可以把自己灌醉。但他很善于劝酒,非常专业地要求把我带来的甜酒冰一个小时后再喝,听说我爱喝烈酒,还想去旁边的超市买威士忌。
临别,约定再见日期,也许是几个月后,也许是一年半年,可能在上海,也可能在北京。跟他相处,你会变得很淡然。与他话别,仿佛从那首《四季歌》走了出来。明天我们要向北飞,据说台风正逼近香港,“蚂蚁有洞穴,家有一扇门,门外有风呼呼叫”。
新民谣急先锋小河
在2011年的威尼斯双年展上,一群中国人慕名而去,看写《北京欢迎你》的小柯,到现场一看,根本不是小柯,而是个叫小河的白头发怪物。小河刚唱了一首歌,前排一人就离席而去。这时,台上的小河展露他的独特个性:他一个箭步跳下台,拉住要走的人,说:“我刚开始唱,你干吗要走呢?”那人只好规规矩矩地坐回原位。等小河回到台上,闭着眼睛在音乐中达到高潮时,那人突然站起,大喊一声“再见”,跑了。
小河1975年生于河北邯郸,上面有两个哥哥,父母看着三个大儿子在炕上跑来跑去,发愁将来要盖多少间大瓦房才能给他们都娶上媳妇。小河的音乐之旅起于军营,那时他是个炊事兵,专业是和面蒸馒头。馒头蒸好,开始练琴。他那时的创作风格是军营摇滚,歌词都是“反战”、“可不可以吃饭前不集体唱歌”之类的题材。
他退伍后直接成了北漂,当过保安、琴行的销售员。后来他去了当时的音乐乌托邦“河”酒吧,并且出了他的第一张唱片《飞得高的鸟不落在跑不快的牛的背上》。当时唱一场一百块。但他生财有道,自己开始写字,自创一个nuan(上男下女,平声)字,唱完歌,现场拍卖,十块起价,有时卖字收入比演出费都多。有人回忆,在“河”酒吧第一次看到小河:骑一个“二八”的破自行车,耳朵上挂一个存车牌,勾着京剧脸谱。一看就是个邪派高手。
民谣界忧伤的手风琴手、歌手张玮玮如此回忆他和小河的一次商演:话说那是一个滴水成冰的冬天,蓝岛商场门口做了一场开业庆典,玮玮老老实实地唱完了歌,小河上去,背对观众,开始漫长的调音,现场观众一片茫然。之后他忽然回身,好像刚刚看见台下有这么多人一样,说:“这大冷的天,你们站这儿干吗呀?赶紧回家吧。”
2005年,小河在798的“南门空间”策划了一场规模浩大的“新民谣音乐会”,从下午六点开始,到凌晨两点结束。那时这些民谣歌手都还很嫩,参加的有朱芳琼、苏阳、左小祖咒、万晓利、周云蓬、马木尔……那也是第一次,“新民谣”的概念登堂入室。
2010年,在一次演出中,小河表演富士康跳楼事件,在两米高的舞台上,抱着吉他高喊一声“我后悔啦!”一跃而下,结果动作变形,当时就躺地上了,双脚骨折,疼得满头是汗。观众还兴高采烈地评价:演得太像了。过一会儿才觉得不对,赶紧送医院。小河从此开始了他的轮椅生涯。
小河在病床上也闲不住,做了一张病床唱片,里面有一首歌以寻人启事为题材,他说有个网,专门刊登寻人启事。他以那些启事为歌词,写了一首有关失踪者的震撼的歌。他声称自己在病床上终于有时间安安静静地看几天书了,我就送了他一本《天才在左,疯子在右》,觉得挺适合他的。
有一天,小河开始拄着拐蹒跚地走路了。再过几天,拐扔掉,背着琴,开始在家里楼上楼下做负重练习。终于某日,小河过马路时,一辆车飞驰而来,他拔腿就跑,等到了路对面,小河惊喜地发现,自己会跑了。
今年六月末,众多民谣歌手在北京做了一场“河”酒吧十周年的纪念演出。那天,暴雨如泼,北京成河。但剧场内座无虚席,很多人是游过来的。小河是当天最亮点,他很体谅地停止即兴,唱了他第一张专辑里群众喜闻乐见的歌,而且把现场搞得像个相声晚会,每一首歌都充满了笑声和掌声。我感觉小河身上有一种丑角的气质,在台上很难严肃起来。他让我想起电影《大路》里那个吹小号的小丑。酒局上没有他,人们会觉得很寂寞。舞台上没有他,就像一个充满了正面角色的电影,略显乏味。
“野孩子”大河之上
“黄河的水不停地流,流过了家流过了兰州。流浪的人不停地走,唱着我的黄河谣……”这是“野孩子”乐队的经典曲目《黄河谣》。每一次他们的现场演出,此歌都是最后压轴歌曲,张佺、张玮玮、郭龙,坐成一条直线,放下乐器,肃穆地清唱,不炫技不讨巧,就那么诚实地一步步地夯实每个音符,仿佛背负着纤绳,把黄河拉进人的心里。现实中的黄河,又黄又干,气息奄奄。真正的黄河汹涌澎湃在梦里,在那些热爱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