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城记-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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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学生与校长教员打;打是会使人立刻变成兽的,打一次便增多一点野性,所以到了现在,学生宰几个校长或教员是常见的事。你也用不着为校长教员抱不平,我们的是轮环教育,学生有朝一日也必变成校长或教员,自有人来再杀他们。好在多几个这样的校长教师与社会上一点关系没有,学校里谁杀了谁也没人过问。在这种黑暗社会中,人们好象一生出来便小野兽似的东闻闻西抓抓,希望搜寻到一点可吃的东西,一粒砂大的一点便宜都足使他们用全力去捉到。这样的一群小人们恰好在学校里遇上那么一群教师,好象一群小饿兽遇见一群老饿兽,他们非用爪牙较量较量不可了,贪小便宜的欲望烧起由原人遗下来的野性,于是为一本书,一个迷叶,都可以打得死尸满地。闹风潮是青年血性的激动,是有可原谅的;但是,我们此处的风潮是另有风味的,借题目闹起来,拆房子毁东西,而后大家往家里搬砖拾破烂,学生心满意足,家长也皆大欢喜。因闹风潮而家中白得了几块砖,一根木棍,风潮总算没有白闹。校长教师是得机会就偷东西,学生是借机会就拆毁,拆毁完了往家里搬运。校长教师该死。学生该死。学生打死校长教师正是天理昭彰,等学生当了校长教师又被打死也是理之当然,这就是我们的教育。教育能使人变成野兽,不能算没有成绩,哈哈!
第十九节
小蝎是个悲观者。我不能不将他的话打些折扣。但是,学生入学先毕业,和屠宰校长教员,是我亲眼见的;无论我怎样怀疑小蝎的话,我无从与他辩驳。我只能从别的方面探问。“那么,猫国没有学者?”我问。
“有。而且很多。”我看出小蝎又要开玩笑了。果然,他不等我问便接着说:“学者多,是文化优越的表示,可是从另一方面看,也是文化衰落的现象,这要看你怎么规定学者的定义。自然我不会给学者下个定义,不过,假如你愿意看看我们的学者,我可以把他们叫来。”
“请来,你是说?”我矫正他。
“叫来!请,他们就不来了,你不晓得我们的学者的脾气;你等着看吧!迷,去把学者们叫几个来,说我给他们迷叶吃。叫星,花们帮着你分头去找。”
迷笑嘻嘻的走出去。
我似乎没有可问的了,一心专等看学者,小蝎拿来几片迷叶,我们俩慢慢的嚼着,他脸上带着点顶淘气的笑意。
迷和星,花,还有几个女的先回来了,坐了个圆圈把我围在当中。大家看着我,都带出要说话又不敢说的神气。“留神啊,”小蝎向我一笑,“有人要审问你了!”她们全唧唧的笑起来。迷先说了话:“我们要问点事,行不行?”
“行。不过,我对于妇女的事可知道的不多。”我也学会小蝎的微笑与口气。
“告诉我们,你们的女子什么样儿?”大家几乎是一致的问。
我知道我会回答得顶有趣味:“我们的女子,脸上擦白粉。”大家“噢”了一声。“头发收拾得顶好看,有的长,有的短,有的分缝,有的向后拢,都擦着香水香油。”大家的嘴全张得很大,彼此看了看头上的短毛,又一齐闭上嘴,似乎十二分的失望。“耳朵上挂着坠子,有的是珍珠,有的是宝石,一走道儿坠子便前后的摇动。”大家摸了摸脑勺上的小耳朵,有的——大概是花——似乎要把耳朵揪下来。“穿着顶好看的衣裳,虽然穿着衣裳,可是设法要露出点肌肉来,若隐若现,比你们这全光着的更好看。”我是有点故意与迷们开玩笑:“光着身子只有肌肉的美,可是肌肉的颜色太一致,穿上各种颜色的衣裳呢,又有光彩,又有颜色,所以我们的女子虽然不反对赤身,可是就在顶热的夏天也多少穿点东西。还穿鞋呢,皮子的,缎子的,都是高底儿,鞋尖上镶着珠子,鞋跟上绣着花,好看不好看?”我等她们回答。没有出声的,大家的嘴都成了个大写的“O”。“在古时候,我们的女子有把脚裹得这么小的,”我把大指和食指捏在一块比了一比,“现在已经完全不裹脚了,改为——”大家没等我说完这句,一齐出了声:“为什么不裹了呢?为什么不裹了呢?糊涂!脚那么小,多么好看,小脚尖上镶上颗小珠子,多么好看!”大家似乎真动了感情,我只好安慰她们:“别忙,等我说完!她们不是不裹脚了吗,可是都穿上高底鞋,脚尖在这儿,”我指了指鼻尖,“脚踵在这儿,”我指了头顶,“把身量能加高五寸。好看哪,而且把脚骨窝折了呢,而且有时候还得扶着墙走呢,而且设若折了一个底儿还一高一低的蹦呢!”大家都满意了,可是越对地球上的女子满意,对她们自己越觉得失望,大家都轻轻的把脚藏在腿底下去了。
我等着她们问我些别的问题。哼,大家似乎被高底鞋给迷住了:
“鞋底有多么高,你说?”一个问。
“鞋上面有花,对不对?”又一个问。
“走起路来咯噔咯噔的响?”又一个问。
“脚骨怎么折?是穿上鞋自然的折了呢,还是先弯折了脚骨再穿鞋?”又一个问。
“皮子作的?人皮行不行?”又一个问。
“绣花?什么花?什么颜色?”又一个问。
我要是会制革和作鞋,当时便能发了财,我看出来。我正要告诉她们,我们的女子除了穿高底鞋还会作事,学者们来到了。
“迷,”小蝎说,“去预备迷叶汁。”又向花们说,“你们到别处去讨论高底鞋吧。”
来了八位学者,进门向小蝎行了个礼便坐在地上,都扬着脸向上看,连捎我一眼都不屑于。
迷把迷叶汁拿来,大家都慢慢的喝了一大气,闭上眼,好似更不屑于看我了。
他们不看我,正好;我正好细细的看他们。八位学者都极瘦,极脏,连脑勺上的小耳朵都装着两兜儿尘土,嘴角上堆着两堆吐沫,举动极慢,比大蝎的动作还要更阴险稳慢着好多倍。
迷叶的力量似乎达到生命的根源,大家都睁开眼,又向上看着。忽然一位说了话:“猫国的学者是不是属我第一?”他的眼睛向四外一瞭,捎带着捎了我一下。
其余的七位被这一句话引得都活动起来,有的搔头,有的咬牙,有的把手指放在嘴里,然后一齐说:“你第一?连你爸爸算在一块,不,连你祖父算在一块,全是混蛋!”
我以为这是快要打起来了。谁知道,自居第一学者的那位反倒笑了,大概是挨骂挨惯了。
“我的祖父,我的父亲,我自己,三辈子全研究天文,全研究天文,你们什么东西!外国人研究天文用许多器具,镜子,我们世代相传讲究只用肉眼,这还不算本事;我们讲究看得出天文与人生祸福的关系,外国人能懂得这个吗?昨天我夜观天象,文星正在我的头上,国内学者非我其谁?”“要是我站在文星下面,它便在我头上!”小蝎笑着说。“大人说得极是!”天文学家不言语了。
“大人说得极是!”其余的七位也找补了一句。半天,大家都不出声了。
“说呀!”小蝎下了命令。
有一位发言:“猫国的学者是不是属我第一?”他把眼睛向四外一瞭。“天文可算学问?谁也知道,不算!读书必须先识字,字学是唯一的学问。奇*|*书^|^网我研究了三十年字学了,三十年,你们谁敢不承认我是第一的学者?谁敢?”
“放你娘的臭屁!”大家一齐说。
字学家可不象天文家那么老实,抓住了一位学者,喊起来:“你说谁呢?你先还我债,那天你是不是借了我一片迷叶?还我,当时还我,不然,我要不把你的头拧下来,我不算第一学者!”
“我借你一片迷叶,就凭我这世界著名的学者,借你一片迷叶,放开我,不要脏了我的胳臂!”
“吃了人家的迷叶不认账,好吧,你等着,你等我作字学通论的时候,把你的姓除外,我以国内第一学者的地位告诉全世界,说古字中就根本没有你的姓,你等着吧!”
借吃迷叶而不认账的学者有些害怕了,向小蝎央告:“大人,大人!赶快借给我一片迷叶,我好还他!大人知道,我是国内第一学者,但是学者是没钱的人。穷既是真的,也许我借过他一片迷叶吃,不过不十分记得。大人,我还得求你一件事,请你和老大人求求情,多给学者一些迷叶。旁人没迷叶还可以,我们作学者的,尤其我这第一学者,没有迷叶怎能作学问呢?你看,大人,我近来又研究出我们古代刑法确是有活剥皮的一说,我不久便作好一篇文章,献给老大人,求他转递给皇上,以便恢复这个有趣味,有历史根据的刑法。就这一点发现,是不是可算第一学者?字学,什么东西!只有历史是真学问!”
“历史是不是用字写的?还我一片迷叶!”字学家态度很坚决。
小蝎叫迷拿了一片迷叶给历史学家,历史学家掐了一半递给字学家,“还你,不该!”
字学家收了半片迷叶,咬着牙说:“少给我半片!你等着,我不偷了你的老婆才怪!”
听到“老婆”,学者们似乎都非常的兴奋,一齐向小蝎说:“大人,大人!我们学者为什么应当一人一个老婆,而急得甚至于想偷别人的老婆呢?我们是学者,大人,我们为全国争光,我们为子孙万代保存祖宗传留下的学问,为什么不应当每人有至少三个老婆呢?”
小蝎没言语。
“就以星体说吧,一个大星总要带着几个小星的,天体如此,人道亦然,我以第一学者的地位证明一人应该有几个老婆的;况且我那老婆的‘那个’是不很好用的!”“就以字体说吧,古时造字多是女字旁的,可见老婆应该是多数的。我以第一学者的地位证明老婆是应该不只一个的;况且,”下面的话不便写录下来。
各位学者依次以第一学者的地位证明老婆是应当多数的,而且全拿出不便写出的证据。我只能说,这群学者眼中的女子只是“那个”。
小蝎一言没发。
“大人想是疲倦了?我们,我们,我们,”
“迷,再给他们点迷叶,叫他们滚!”小蝎闭着眼说。“谢谢大人,大人体谅!”大家一齐念道。
迷把迷叶拿来,大家乱抢了一番,一边给小蝎行礼道谢,一边互相诟骂,走了出去。
这群学者刚走出去,又进了一群青年学者。原来他们已在外边等了半天,因为怕和老年学者遇在一处,所以等了半天。新旧学者遇到一处至少要出两条人命的。
这群青年学者的样子好看多了,不瘦,不脏,而且非常的活泼。进来,先向迷行礼,然后又向我招呼,这才坐下。我心中痛快了些,觉得猫国还有希望。
小蝎在我耳旁嘀咕:“这都是到过外国几年而知道一切的学者。”
迷拿来迷叶,大家很活泼的争着吃得很高兴,我的心又凉了。
吃过迷叶,大家开始谈话。他们谈什么呢?我是一字不懂!我和小蝎来往已经学得许多新字,可是我听不懂这些学者的话。我只听到一些声音:咕噜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司基……什么玩艺呢?
我有点着急,因为急于明白他们说些什么,况且他们不断的向我说,而我一点答不上,只是傻子似的点头假笑。“外国先生的腿上穿着什么?”
“裤子。”我回答,心中有点发糊涂。
“什么作的?”一位青年学者问。
“怎么作的?”又一位问。
“穿裤子是表示什么学位呢?”又一位问。
“贵国是不是分有裤子阶级,与无裤子阶级呢?”又一位问。
我怎么回答呢?我只好装傻假笑吧。
大家没得到我回答,似乎很失望,都过来用手摸了摸我的破裤子。
看完裤子,大家又咕噜吧唧,地冬地冬,花拉夫司基……起来,我都快闷死了!
好容易大家走了,我才问小蝎,他们说的是什么。“你问我哪?”小蝎笑着说,“我问谁去呢?他们什么也没说。”
“花拉夫司基?我记得这么一句。”我问。
“花拉夫司基?还有通通夫司基呢,你没听见吗?多了!他们只把一些外国名词联到一处讲话,别人不懂,他们自己也不懂,只是听着热闹。会这么说话的便是新式学者。我知道花拉夫司基这句话在近几天正在走运,无论什么事全是花拉夫司基,父母打小孩子,皇上吃迷叶,学者自杀,全是花拉夫司基。其实这个字当作‘化学作用’讲。等你再遇见他们的时候,你只管胡说,花拉夫司基,通通夫司基,大家夫司基,他们便以为你是个学者。只要名词,不必管动词,形容字只须在夫司基下面加个‘的’字。”
“看我的裤子又是什么意思呢?”我问。
“迷们问高底鞋,新学者问裤子,一样的作用。青年学者是带些女性的,讲究清洁漂亮时髦,老学者讲究直擒女人的那个,新学者讲究献媚。你等着看,过几天青年学者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