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下的哈尔滨-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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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头的眼睛又亮起来,他忽然急速地向刘勃身前走了几步,几乎靠到刘勃身上,呼吸急促地问道:“你说什么?战士!红旗!你,你是不是共产党?”
刘勃面对着老头那激动的神情,心里越来越明白,他连连点着头说:“你老算说对了,我正是一个共产党员。”
老头一把抓住刘勃的手,摇晃着说:“这么说你是个同志!”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太好了!”老头的大手更加用力地抓着刘勃说,“我的儿子就是你刚才说的那支武的,他现在跟着同志上了游击队。家里就剩下我们老两口领个老姑娘,种了这片西瓜……”说到这他忽然停住话头,“哎哟”了一声说,“别光顾说话了,你是不是水米没打牙,又饥又渴?”
刘勃又连连点着头。
“走吧!”老头搀着刘勃说,“跟我到瓜窝棚里去,到这就像到家里一样,咱们是同志呀!”
老头搀着刘勃向高粱地外面走去。就在他俩刚刚从高粱地里探出脑袋的时候,忽然从旁边飞过一只皮鞋脚来,一下把老头手中的扎枪踢飞了,接着又伸过一只长胳膊,一把抓住了老头的领口。
老头和刘勃都吓得一抖。刘勃定睛一看,只见一个伪警察,右手端着匣枪,左手扭着老头,一边狞笑着一边对老头说道:“好你个老郭头,老子早就断定你是共匪,这回……”
警察正在得意地说着,没想到老郭头猛往前一蹿,一张双臂,紧紧地抱住了警察,连端枪的胳膊都被箍在他那有力的臂膀当中了。
“啪”的一声,警察手中的枪走火了,枪子正巧打在一棵高粱秆上,高粱秆应声折断。
刘勃吓得“妈呀”一声喊叫,扔下老郭头,转身就往高粱地里跑。在枪声的强烈刺激下,他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跑出了这块高粱地,又钻进了另一块高粱地……
刘勃没命地奔跑着,跑哇跑,不知跑了多么远,最后,他跑到一座山丘上,钻进一片浓密的灌木丛中,一头倒在地下,再也不想起来了……
周围静悄悄的,没一点声音,他长叹了一声,举起手,要看看几点钟了。糟糕!手表不见了!手表是在要给老头的时候摘下拿在手里的,一定是在方才奔跑的时候甩丢的。这回可真成了彻底的穷光蛋了,身上除了两块“遮羞布”之外,一无所有!这可怎么回哈尔滨哪?
刘勃躺在树丛里,呜呜地哭起来。
49
从刘勃失踪以后,领导因为情况不明,考虑到团省委机关和关静娴的安全,就将机关临时迁移到南岗海拉尔街两间白俄平房里。这房子原来是由师专一位共产党员教师住着,最近教师把家眷送回老家双城县,自己参加了游击队,房子空出来了。组织上立即将这地点僻静,环境稳固的两间房子接租下来,作为临时团省委机关。
关静娴搬进来的时候胸部刀伤还没好,组织上安排共青团员小吴昼夜照料她,孔氏医院外科护士、共青团员景秀莲也日夜往这奔跑。她利用职业上的方便,每天偷偷地拿来红伤药、内服药,连脱脂棉、药布都不用花钱买。药好,医治也及时,可是关静娴的刀口却愈合得很慢,使小吴和景秀莲都很着急。
关静娴的身体素质本来很好,平常哪里划破个小口,不用上药很快就会长好,从来也不感染化脓,是属于那种肉皮子合的人。可是这次却不行了,忧伤损害了她健康的肌体,她吃不下饭,睡不好觉,有时才合上眼睛,就看见刘勃瞪着溜圆的眼珠子,口沫飞溅地冲她叫喊着:“我和你首先是同志关系……我们的结合也是工作上的需要,工作上需要我们结合就结合……作为一个革命者,我们个人什么也不应该有……”
这些叫喊声,已经在她耳边响起过无数次,每次响起,都使她感到一阵心凉齿冷,不寒而栗。从前,她是那样深深地爱着刘勃。当她从女子中学毕业,被团组织选派到团机关当文书的时候,她对这位年轻的团省委书记真是一片敬仰之情,她听着他讲述那英雄的往事,讲述他如何背叛了军阀的家庭而起来反对军阀,二十岁就当了团省委委员,二十一岁就领导学生运动,在“反五路斗争”中他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继续和敌人战斗,他在枪林弹雨中从没有后退过一步,他的口号就是:“前进!前进!再前进!”……
年轻的关静娴听着他那滔滔不绝的叙述,真像苔丝德梦娜听奥瑟罗讲述那奇异的英雄业绩一样,她也用无数的惊叹酬劳他。他在她眼睛里越来越高大,越来越完美。当组织批准他俩成为同居夫妻的时候,她这种感情达到了顶点,她为自己有了这样一位英雄伴侣而高兴得流泪。但是,当同居以后,她却不断发现他思想意识中有些不可掩饰的缺点,譬如对同志的挑剔和妒忌,对个人的过分关心和自我怜惜。对她——一个新婚的妻子,多半是冷漠的,有时也来股“热情”,却又那样狂暴,使她难以忍受。所有这些,都和他那英雄的往事不一致,也和他那“前进!前进!再前进!”的口号不搭调。但是宽厚老成的关静娟总是拼力维持着他在她脑子里已经形成的英雄形象,她惧怕这形象被焚毁,那就等于焚毁了她个人生活中的幸福。为了维持这摇摆欲倒的形象,她有时甚至欺骗自己,在内心里为他解释、开脱。这使诚实的她越来越感到痛苦,深深陷入自我矛盾的泥潭当中。
但是现在,无情的现实给予她脑子里的英雄形象最猛烈的一击,使那本来就难以维持的形象突然倒塌了!她完全看清了他对她的冷漠和无情到了什么程度。他竟能不顾她的死活,头也不回地扬长而去!不用说夫妻,连点头之交的熟人也不应如此呀!
如果没有工作,没有小吴在她身边,这痛苦真是难以忍受的。
小吴叫吴静娥,和关静娴从小同学,两人十分要好,像亲姐妹。
关静娴比小吴大二十天,可看起来像大她两年,比小吴成熟多了。关静娴入团的时候,小吴还是培养对象呢。
小吴对关静娴真像亲姐姐一样,吃一块糖都要掰一半给姐姐,姐姐也真像个姐姐样,没有一件事不替妹妹想到,什么事也不瞒她。可是惟独参加团组织活动这件事,始终对小吴保守秘密。小吴开始还没有察觉,可很快就发现不对劲了,姐姐常背着她偷偷出去。小吴使劲儿追问关静娴,问她是不是有了男朋友?关静娴矢口否认,可又解释不清楚。小吴气得直掉眼泪,关静娴宁可陪着小吴一块哭鼻子,也不告诉她实情。
她们两人间的这个矛盾,一直到小吴也人了团,才完全解决了。当小吴弄明白这个秘密以后,啼笑皆非地把关静娴按到床上捶了好几拳。
关静娴后来被调到团机关工作。不久,小吴也被调来当交通员。两个人在团省委机关见了面,高兴得抱着在地下蹦跳,在床上翻滚,若不是团省委书记刘勃走进来,她俩真会从床上滚到地板上。
小吴是第一次看见刘勃,当她知道这个圆脸,圆鼻子头,圆眼睛的小个子就是团省委书记的时候,不由得肃然起敬。从打人团后,她就不断听人讲说这位青年领导的英雄事迹。现在见到了,虽然见他长得有点其貌不扬,但是先声夺人,在她眼前的刘勃,并没有因为个子小而降低尺寸,他仍然是高大的。不久,关静姻庄严地和小吴说:她已经爱上了刘勃,组织也正式批准,她和他要结成夫妻关系。她问妹妹有什么意见没有?
小吴没有谈出任何意见,她只是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感觉仿佛两年前看的《红楼梦》中元春被选进宫里去一样:又庄严,又隆重,还外带点凄清感。这后,种感觉主要因为姐姐将不完全属于她了。从前,姐姐是以全部感情爱她的,今后,能分给她多少呢?百分之三十、二十,还是个零?
关静姻和刘勃同居了。使小吴高兴的是姐姐既没离开她,也没有降低对她的爱。有时反倒升格了。那是当刘勃对关静娴粗暴、冷漠,甚至无情的时候。小吴听了关静娴的讲述,所受的刺激几乎比关静娴还厉害。她不像关静妇那样能忍让,恨不得立刻质问这位“英雄”,为什么像老鹰一样,吃红肉拉白屎?端个红色英雄的架子,肚子里制造出的玩意儿却变了颜色。每逢这时候,反倒要关静娴来劝阻她。
当关静姻负伤,刘勃破门而逃时,小吴真比自己被敌人砍了一刀还痛苦。她面对着胸前流血,脸上流泪的姐姐,想着刘勃那情断义绝的样子,恨得直咬银牙。那情形真有点像《白蛇传》里小青跟许仙一样,如果这时候给她一把宝剑,她一定比“断桥”头上的小青还厉害。
在这情形下,又多亏有了景秀莲。这位弯眉俏眼,勇敢而又俊秀的护士,一方面把关静娴看成她的同志和女友;另方面又把她看成患者和伤员。她从后一种关系看关静娴,就清楚地看到她伤口所以难愈合的根本原因是过分悲伤所致。而悲伤的根源,又是来自刘勃。本来她对刘勃的看法比小吴也好不了多少,但是由于职业和责任的关系,她却不能顺着小吴说。不但不顺着她说,有时还违心地替刘勃辩解一番。如说刘勃是个负责同志,他心里要装着共青团的全局,当凶恶的敌人抓走了我们的团员的时候,他不顾自己的妻子,而去想法营救遇难的战友,这正是他难能可贵的地方。
对病人说谎话是医护人员工作上的需要。她们在工作中必须练就这种“功夫”。
景秀莲用这‘功夫“有时真会把关静姻说点头了,甚至小吴也被说得低头不语了。只有这时才像久阴骤晴一样,关静姻好像看见了一线阳光。但这只能维持一个暂短的时间。有时睡过一觉,便又阴云四合,她那双眉又紧蹙到一块了。
这一大,已经是夜里九点多钟,外面阴天,刮着风。小吴服侍着关静娴吃完药,躺到床上,自己也想上床睡觉,正这时候,外面传来敲门声,声音很轻,敲两下停一下。小吴一拍手说:“是秀莲姐!”
关静娴在床上支撑起身子,有些诧异地说:“她天黑前才走,我药也换完了,这么晚,怎么又回来了?”
让关静娴一说,小吴也皱起眉头来。她们俩都侧歪着脑袋听。
敲门声继续着,还是那么有节奏地敲着,敲得不紧不慢,很有耐心。
小吴忍不住地说:“是秀莲姐!不但暗号是,连响动快慢都是她的。”
“你去问问,问清楚了再开门。”
小吴答应着向外屋走去。这两间房子,外屋是厨房兼堂屋地,里屋是住人的。
关静娴看着小吴走出里屋门以后,就从床上坐起来,注意听着外屋的动静。只听小吴问谁声,开门声,接着好像景透莲说了一声:“你快进来呀!”稍微停了一会儿,只听小吴哑着嗓子低叫了一声:“呀!是你!”
小吴飞快地跑进来了,她那样子好像被蛇蝎蜇了一下似的,睁大着惊恐的眼睛,两只手摩挲着,对着关静娴说了一句:“他,他回来了!你看他那样!”说完就站到床头的墙角里,身子还往里紧缩着,好像将要进来的是头吃人的猛兽。
关静娴心像擂鼓一样猛跳起来,她已经猜到回来的“他”是谁了,不由得向前挪了一下,探着身子向门口望着。
这时又听景秀莲在门外说了一句:“快进去呀!到了自己家了,还不快点!”
景秀莲先进来了,她往门旁一站,手往屋里一比量,刘勃出现在门前。他手里拄着一条疙里疙瘩的带树皮的粗木棍子,身上穿一套便服式的粗布裤褂,上边补丁摞补丁,由于年深月久,风吹日晒,总不浆洗,再加上各种颜色补丁的扰乱,所以根本看不出衣服是什么颜色。是黑?是蓝?还是紫?恐怕就是用放大镜看也分辨不清。他脚下穿一双日本式的黑胶皮水袜子,单分出来的大拇脚指头裸露在外边。那脚指头漆黑的颜色已经和水袜子差不多了。水袜子后边开门的地方张开着,黑黑的脚后跟也露在外边。两条麻绳子把这两只破得不能再破的水袜子绑在他的脚上,强迫它继续为他效力。他的头发乱蓬得像刺猬猬,胡子也像撂荒地的野草一样,乱长起来。过去他胡子刮得很勤,谁也没大注意他的胡子是哪种类型的,现在长长了一看,原来竟和三盗九龙杯的杨香武那断梁八字胡差不多,嘴唇上一边一小撇,耳朵下边还有对称的两小块,下巴上稀稀落落的有几十根,颜色还不一样,有黑有黄甚至还有红的。他的脸大概已经多日没洗了,上面积满了泥垢,往日不断晃荡的大眼珠子里布满了血丝,目光是呆滞的。他这副模样,真像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不过不是战场上的死人堆,而是饿殍的死人堆。
他在门前晃悠了几下,才吃力地迈过门槛,拄着大木棍子,右腿拖着左腿,跌跌绊绊地走到一把椅子面前,咕咚声坐下了。他好像力量已经用尽了,张着嘴喘了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