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鹏山新说<水浒>(一)-第2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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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便把何九叔、郓哥一直带到县厅上。对知县说:“小人亲兄武大被西门庆与嫂通奸,下毒药谋杀性命。这两个便是证见。要相公做主则个。”
知县与县吏商议。可是县吏是与西门庆有关系的,他说:“这件事难以理问。”其实知县也同样和西门庆有关系,于是对武松说道:“武松,你也是个本县都头,不省得法度?自古道:‘捉奸见双,捉贼见赃,杀人见伤。’你那哥哥的尸首又没了,你又不曾捉得他奸;如今只凭这两个言语便问他杀人公事,莫非忒偏向么?你不可造次。”
也就是说,立案依据不足,不能立案。
武松怀里去取出两块酥黑骨头,十两银子,一张纸,告道:“覆告相公:这个须不是小人捏合出来的。”
这下总有依据了吧?
知县看了道:“你且起来,待我从长商议。可行时便与你拿问。”何九叔、郓哥都被武松留在房里。
有证人,有证物,剩下的,就是拘捕嫌疑人了。
至少是立案侦查。
但是,没想到,第二天一早,知县却回出骨殖和银子来,说道:“这件事不明白,难以对理。圣人云:‘经目之事,犹恐未真;背后之言,岂能全信?’不可一时造次。”
狱吏马上帮腔道:“都头,但凡人命之事,须要尸、伤、病、物、踪,五件俱全,方可推问得。”
原来,当日西门庆得知武松告他,早已使心腹人来县里送官吏银两了!
按说,武松也不是一般平民百姓。他的身份还是很特殊的。
第一,他是县步兵都头,相当于今天的县公安局刑警大队大队长。
第二,他刚刚帮知县办过一件私密的家事,也算得上知县的心腹人了。
这样的人,尚且不能得到法律的保护,不能得到官府的公正对待,一般普通百姓,在这样的社会得到的待遇,也就可想而知了!
第四章 官腔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
我们看,知县和狱吏所说,完全是官腔。
官腔的可怕处,在于它句句在理,你无法反驳。
而且,这二人所说的话,恰恰成为两种最有代表性的官腔:政治官腔和专业官腔。
可以成为我们官腔研究的典型案例,我们不妨来看看。
官腔第一种:政治官腔。
使用者一般为有一定权力和地位的官僚。其用途在于确立自己的政治优势,显示自己的政治正确。知县甚至抬出圣人的话以证明自己的政治正确。虽然他所说的什么圣人之言完全是他的捏造,但是,圣人也就是孔子,却被他利用了。从某种意义上说,什么叫圣人?就是常常被人利用的人。
武松没有读过什么书,他不知道圣人是否说过这样的一句话。但他知道圣人很厉害,圣人是伟大、光荣、正确的。
既然圣人都这样说,当然是正确的。
政治正确者便有了政治优势,你再纠缠就属于闹事了。
官腔第二种:专业官腔。
使用者一般为某些利益集团的御用学者和专家。其用途在于确立自己的专业优势。狱吏说出一大堆专业术语,令人摸不着头脑,既然你摸不着头脑,也就无法反驳他,他马上就占有了有利的专业优势。这是官腔的第二种。
他既然有了专业的优势,你再纠缠就属于不懂事了。
简单地说,官腔既是一种说话方式,更是一种话语权。
像我们上面分析的,县令掌握的,是政治话语权。
县吏掌握的,是技术话语权。
老百姓,没有话语权。只能忍气吞声。
但是,武松哪里会被官腔吓住呢?他倒不是不怕官腔,或者有什么办法对付官腔。他根本没有耐心听官腔。
第一,不管什么政治正确,不管什么圣贤之言,他只有良知。所以,金圣叹在知县的“圣人言”三字下批曰:“三字骗得进士,骗不得武二”。他没有读什么圣贤书,他也不管圣贤怎么说。他只知道杀人偿命,欠债还钱。第二,他也不懂什么专业术语,他只要常识。他只知道,哥哥被人谋害了,弟弟必须为他讨还公道。
是的,对付官腔的最好武器,就是良知和常识。
不跟着官腔绕弯弯,跟着官腔绕,会把你绕得一点道理都没有,一点脾气都没有,一点头脑都没有。
所以,最好的办法是:随你说千道万,我就坚持一点:良知和常识。最简单的思路,有时恰恰是最正确的思路。最不易被别人的官腔愚弄和牵着鼻子走的思路。武松就是这样的个性,这样的思路。
当然,更重要的是,武松哪里是哀哀告诉的人呢?你不给他办,他就只剩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了吗?不,他不是这样的人,他有他的解决办法。
说白了,他此时试图通过官府解决问题,是他对官府的尊重,是他在给官府面子,是他在给官府机会。知县抬举他做了都头,他要表示对知县的尊重。
他本来有力量有办法自己解决问题。
他有刀。
协商不能解决的,用法。
法度不能解决的,用刀。
可见,官府不作为,会造成极大的社会问题:自己无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依无靠的顺民。
自己有力解决问题的,成了无法无天的暴民。
暴民不是国家的力量,而是国家的祸害。
顺民呢?同样糟糕:顺民不是国家的财富,而是国家的累赘。
一个强大的国家和民族,既不要暴民,也不要顺民,要的是公民。
我们还是回来看看武松的选择。
面对知县的官腔,武松几乎一点也不要听,也不给知县找麻烦,马上就打了退堂鼓。
武松道:“既然相公不准所告,且却又理会。”
毫不纠缠。
他把何九叔和郓哥带回自己房里,叫土兵安排饭食与何九叔同郓哥吃,“留在房里相等一等,我去便来也。”
去便来。好潇洒,好自在。
武二眼里,天下无难事。
那么,武松去哪里呢?何时再回来呢?
第二十一卷 复仇之刀
第一章 正义缺失,以暴制暴
尖刀划过一道寒光,结果了潘金莲,整个世界安静了。潘金莲的怨,潘金莲的恨,潘金莲的恶,潘金莲的罪,一切都了结了。
上回讲到,知县不准武松告状。而武松也毫不纠缠。
把何九叔和郓哥带到自己房间,让他们等等他,他去便来。
走之前,他把知县回出来的银子和骨殖,再付与何九叔收下了。
这二者是证据,既然官府不要,他也不要。
他不再依靠法律,何必要什么证据。
但有一件东西他要,并且时时带在身边。
那就是刀。
潘金莲在社会的底层,社会强加给她一桩不幸的婚姻,无论是道德、风俗还是法律,都不会给她支持。她哀哀无告。要不,接受命运;要不,只能用非法手段改变自己命运。于是,她使用砒霜。
武松要为兄报仇,要为被害死的兄长讨还公道,无论是行政,还是法律,也都不会给他主持公道。要不,忍下这口气,让死者沉冤莫雪,让罪犯逍遥法外。要不,也只能用非法手段实现正义。于是,他使用刀子。
潘金莲的砒霜武松的刀,是他们犯罪的罪证,更是社会不公法律渎职的罪证!
培根认为,就对法律的破坏程度而言,对犯罪的报复,胜过犯罪本身,因为“犯罪是破坏法律,复仇是对法律取而代之。”
非常可惜的是,这种清晰而理性的认识,在中国古代法律理论和风俗习惯中,很是缺乏。恰恰相反,我们的传统文化倾向于肯定复仇。复仇事件时时发生,总能赢得喝彩,到处传扬。复仇人物常常出现,总能得到同情,甚至歌颂。
也就是说,在古代中国,文化肯定复仇,文学歌颂复仇。《水浒》就是歌颂复仇之作。
实际上,在中国古代文学作品中,大量的对复仇事件津津乐道的描写,对复仇人物热烈的情感倾注,其中隐藏着一个极深刻的社会心理:那就是,全社会对封建法律的无信任,并通过文学作品表现出来。
文学违背法律,是中国古代文学的一个普遍现象。当法律不能主持正义时,代表着社会良心的文学必然表现出对法律的失望和鄙视。
武松的故事,就是一个典型。
潘金莲谋杀亲夫,破坏法律。但是,当法律不能及时有效地制止或惩罚这种对法律的破坏时,结果只有两个:第一,人们不再寄希望于法律,不再信任法律,从而也就不会遵守和自觉维护法律。
第二,个别的强梁会自行解决问题,用个人复仇来讨得被侵犯的公道。此时,正如培根所说,法律就已经被彻底取而代之。这是对法律的更大的破坏。而且,这样的破坏,还获得了道德的赞许。
第二章 礼数周到,冷酷宰人
我们就来看看,一柄小小的刀子,闪烁的刀光中,社会如何通过非法的方式,实现它的正义。
武松带了三两个土兵,离了县衙,将了纸砚笔墨,还有那把尖长柄短背厚刃薄的刀子。叫两个土兵买了些鸡鸭鱼肉和果品之类,来到家中。
带着笔墨纸砚干什么呢?
武松对潘金莲道:“明日是亡兄断七;我今日特地来把杯酒,替嫂嫂相谢众邻。”唤土兵先去灵床子前,点起蜡烛,焚起香,列下纸钱,把祭物去灵前摆了,堆盘满宴,铺下酒食果品之类,叫一个土兵后面烫酒,两个土兵门前安排桌凳,又有两个前后把门。
为什么还要把门的?
安排好,武松便叫:“嫂嫂,来待客。我去请来。”武松请到四家邻舍并王婆,在请这些邻居时,武松非常谦恭有礼,言谈举止非常得体,这说明,武松虽然倾向于暴力解决问题,但是,他也是一个鞠躬如也的好邻居。武松动辄说自己粗鲁,其实,他在梁山好汉中,他的言谈举止算是很彬彬有礼的了。
更重要的是,胸中一团杀气,脸上却一团和气,满腹杀机却毫不露声色,武松做得出,鲁达、李逵做不出,林冲也做不出。
与鲁智深、李逵相比,武松是最有心数的,做事时心中是最有规划的。
像鲁智深、李逵,往往都是率性而动,事前并不谋划,临事全凭感觉,结果也往往没有预料。这样的人,可爱,但没有什么准头。
而武松,在不动声色中,心中早已盘算好了一切,每一个步骤,每一个目标,每一个方式方法,每一个结果,都了然于心。
看他做事,当时不一定明白,但事后一看,环环相扣,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这样的人,令人佩服!有时也让人害怕!
但此时偏偏有人不怕他。潘金莲和王婆。
他们已得到西门庆的通报:武松告状不准。
于是她们放下心不怕他,大着胆看他怎的。
她们哪里知道,武松根本就是一个不会告状的人。
对他们而言,如果武松告状准了,倒是一个比较好的结局。
邻居们坐好,武松搬条凳子,坐在横头,便叫土兵把前后门关了。
武大郎家的门,总是关来关去的。
只是开门关门的人变了。
那后面土兵自来筛酒。七杯酒过,武松喝叫土兵:“且收拾过了杯盘,少间再吃。”
武松抹桌子。众邻舍就要起身告辞。武松把两只手一拦,道:“正要说话。一干高邻在这里,中间那位高邻会写字?”
原来不是为了吃酒,吃酒是为了说话。说什么话呢?
还要写字。写什么字呢?
其中的姚二郎便推荐胡正卿:“此位胡正卿极写得好。”
武松便唱个喏,道:“相烦则个。”
卷起双袖,去衣裳底下飕地只一掣,掣出那口尖刀来。
不光要说话,要写字,还有刀!
这把刀自从直指何九叔,逼他拿出证物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么,此时,武松又一次亮出尖刀,又指向谁?
首先,刀指王婆,震慑邻居。
武松左手拿住嫂嫂,右手握住尖刀,指定王婆。两只圆彪彪怪眼睁起,却看着众邻居。
你看他一心三用,何等从容!
武松道:“诸位高邻在此,小人‘冤各有头,债各有主,’‘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并不伤犯众位,只烦高邻做个证见。若有一位先走的,武松翻过脸来休怪!教他先吃我五七刀了去,武二便偿他命也不妨!”众邻舍都目瞪口呆,再不敢动。
回过头来,看着王婆,喝道:“兀的老猪狗听着!我的哥哥这个性命都在你身上!慢慢地却问你!”
又回过脸来,看着妇人,骂道:“你那淫妇听着!你把我的哥哥性命怎地谋害了?从实招来,我便饶你!”
那妇人道:“叔叔,你好没道理!你哥哥自害心疼病死了,干我甚事!”
潘金莲的这句话,看似说的在理,其实已经暴露出她对武大情分之淡薄。
因为,“干我甚事”,是一个歧义句,它可以有两种理解:第一,武大的死,不是我谋害的。第二,武大的死,我漠不关心。
潘金莲的意思当然是第一种,但是,无意之间,却透露出她漠不关心的心态。丈夫死了,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