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诸葛亮到潘金莲-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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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爱情悲剧,以及环绕它的一些问题,聊以纪念逝去的少年情怀。
一则浪漫凄美的爱情悲剧
梁祝故事见于《七世夫妻》此一民间通俗小说中(本文根据的是台北文化图书公司《中国民间通俗小说》版),电影与原故事稍有出入(下详)。在原来的故事里,祝英台女扮男装赴杭州读书,与梁山伯在草桥关义结金兰,同窗共砚三年,英台见山伯是个志诚君子,心暗许之,一日思归,留下花鞋一只,托师母做媒。山伯长亭相送,在送别途中,英台真情暗吐,但山伯却恍若呆头鹅般难以领会。直至数月之后,山伯亦辞学归家,师母告知实情,他才兴冲冲地前往祝家庄,可惜来迟了一步,英台已被父亲许配给马文才。晴天霹雳,山伯犹如怀中抱冰,在花园叙旧时,他对英台动之以情,责之以义,奈何英台无力回天,只能好言相劝。经此折腾,山伯美梦成空,而情丝难断,竟患了相思之症,茶饭不思,终至一命呜呼。英台闻耗亦痛不欲生,亲往梁家吊唁。马家迎娶之日,花轿路经山伯新坟,突然狂风大作,英台下轿祭拜,山伯坟墓裂开,英台往墓中一跳,结果两人变成一对花蝴蝶,向空中飞去。
有情人不得成为眷属,乃至双双魂归离恨天,这当然是一个浪漫凄美的爱情悲剧,笔者将在下文《七世夫妻》的整体结构中,讨论它的“浪漫”与“凄美”,现在先行剖析梁山伯与祝英台这两位主角的心理形貌。
祝英台的爱情观与婚姻观
在故事里,祝英台是个外向、开朗、沉着、果敢的美丽少女,她活泼好动,打秋千的技术高超,乔装卖卦先生哄骗老父,又女扮男装到杭州,混在一大堆男人中读了三年书;其间几次差点被山伯识破女儿身,但都被她冷静地应付过去。见山伯眉清目秀,一派风雅,志诚可靠,心生爱慕,主动托师母做媒,并在长亭相送中,频频向山伯示爱。这样一个奇特的“前进”女子,为什么会在回到家里后,听命于父亲的安排,违背前心,辜负山伯的一片深情,而没有丝毫的反抗意识呢?笔者认为,这是她的爱情观与婚姻观有别使然,爱情是私人事件,而婚姻则是社会事件,爱情是婚姻的充分条件,但并非必要条件,婚姻所必要的乃是说媒、下聘、迎娶等社会仪式。因此,英台会留下花鞋,托师母做媒;长亭相送中,又提醒山伯,家中小妹,“今日亲口许配于你,你可早日回家,请出媒人说亲”。回到家中后,焚香拜祷,“保佑梁兄早日前来议婚”,“倘若父母把亲事许配他人,那时梁兄前来,也是悔之不及,枉费了奴家一片爱慕之心”。直到山伯果真迟来,花园叙旧时,英台责怪山伯“我初时叫你早些回来,只怪你自己耽误了”,“马家有三媒六证,你的媒人在哪里?”最后送给山伯三百两银子,劝他回家“另娶一位贤德小姐”。
这固然可以说是编故事的作者硬派给祝英台的观念,但多少也反映了世间女子的普遍心思,它不只是祝英台所独有,也是《七世夫妻》中孟姜女、秦雪梅等所共有的。从社会生物学(sociobiology)的观点来看,在性结合中,负担怀孕、生育、哺乳等任务的女子,其“投资”远大于男子,她需要仪式性的保障,能依社会所规定的仪式来示爱者,才是性结合的保障,也可以说是女人对男人爱情的一种考验。社会生物学家认为,这是由遗传基因所规划的“生殖行为模式”,因此我们也可以将之称为女性的集体潜意识。很显然的,梁山伯并没有通过这个考验,最后甚至不理会这个考验,而在花园中“抱住英台纤腰,不肯放手”,但女性在这方面是决绝不可退让的,已非男性意志的延伸,结果山伯被英台一句“梁兄不必如此”说得心如刀割,意兴阑珊。
三年同窗共宿而不及于乱,完全是来自祝英台女性的自持,这种自持为她塑造了完美的形象,激昂了一个男人的生命,但同时却也将他带向毁灭之途。
梁山伯生命的提升与毁灭
梁山伯这位眉清目秀、一派风雅的书生,在故事的前半段,给人一种拘谨、沉闷的感觉。三年与祝英台日则同桌,夜则同宿,虽然见英台胸前两乳甚大、白绫小衣上有血迹(月经斑点)、两耳穿眼等种种迹象,怀疑英台有些“女子模样”,但总被英台巧言哄过。有一次在深夜写了个生字,想欺身试探英台,结果反被英台一状告到老师面前,山伯吓得“魂不附体”。老师罚他领个大纸箱放在床中,不许碰破,山伯唯唯遵命,以后即不敢造次。从精神分析的观点来看,不许“碰破纸箱”,固然含有不许“从事性冒险”的象征含意,但由此亦可知,梁山伯原是个服从权威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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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梁祝与七世夫妻谈浪漫爱及其他(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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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长亭相送中,英台以各种明比暗喻大谱凰求凤的恋曲,只差没有直接说出“我要嫁给你”,但梁山伯却是一路的“愚兄不懂”“荒唐”“讨我便宜”“你我就在此地分手罢!”他的无法领会,在原故事是因太白星君摄去他的真魂所致;但在紧要关头变得呆傻,正暗示他是一个身不由己受命运作弄的人。
这样一个拘谨沉闷、服从权威、受命运作弄的书生,在知悉祝英台是个女红装,且对他情深似海后,平稳无波的生命开始起了变化,因爱的召唤而展现前所未有的生命力。在师母告诉他真相,出示花鞋凭证后,他立刻离开了学堂,“奔上”阳关大道,也不返家,直望祝家村而来。见了改着女装的祝英台,犹如九天仙女下凡,不觉“神魂飘荡,心旌摇曳起来”。当英台告以爹娘已将她许配马家后,他虽然犹如“冷水浇头,怀中抱冰”,但却像奋战风车的唐吉诃德,声言马家迎娶之时,“自己也要撞轿来娶”。在英台夺走花鞋信物后,悲愤得要到衙门告状,继之则“抱住英台纤腰,不肯放手”。
这些激昂的生命力表现,大不类从前,是由炽热的爱所催化的,但它亦预含了毁灭的种子。毁灭梁山伯的,与其说是外在的横阻,毋宁说是祝英台本身的决绝;“原欲”(libido)的受阻,使它自外在的客体(祝英台)退缩回来,而以自身及想象中“理想的祝英台”为对象,遂导致了茶饭不思、精神恍惚的相思之症,自我燃烧,终至步上了身毁人亡之路。
梁山伯所无法理解的是,祝英台既有情于他,何以要他接受考验?而祝英台所无法理解的是,梁山伯既有情于她,何以不接受考验?
七世夫妻的深层结构
这个考验,在原故事里乃是天上的玉帝对金童玉女的一种试炼,甚至可以说是一种惩罚。要进一步分析梁祝爱情悲剧的深意,需从《七世夫妻》的整体结构中去探寻。人间有《七世夫妻》乃起因于某年七夕,玉帝在天庭欢宴群仙时,金童敬酒不慎摔破玻璃盏,玉女对他哧地笑了一声。玉帝大怒,认为二人动了凡念,罚他们贬谪红尘,“配为夫妻,却不许成婚”,等到功行圆满,才能复还本位。
一世夫妻是万杞良与孟姜女,万杞良为避秦祸而流落异乡,躲在孟家花园中,见孟姜女脱衣捞扇,两人情动。孟父做主为他们完婚,洞房花烛夜时因流痞密报,万杞良被缉拿赴边塞造城,到塞三日身亡,孟姜女过关寻夫,哭倒长城,后投河而死。二世夫妻即是梁山伯与祝英台。三世夫妻是郭华郎与王月英,郭华郎至王月英的胭脂店,郎情妹意相互调笑,两人因他人出现而受阻,密约在土地祠幽会。郭华郎因事迟到,佳人已杳,只见王月英的一双绣鞋与悲怨诗句,情事不遂,两人均因风寒与相思而成疾,双双归阴。四世夫妻是王十朋与钱玉莲,由父母指腹为婚,及长,王十朋中了新科状元,先因在朝供职后因父母辞世而蹉跎婚事。他致函钱玉莲,言明三年丧服期满即请旨完婚。孰料钱玉莲不堪继母虐待,留下婚书与花鞋,投江自尽;王十朋在为妻雪冤后,亦因思念与郁闷而一命归天。
五世夫妻是商琳与秦雪梅,两人年幼时由双方家长割彩矜为凭,日后完婚。商琳后以家道中落,寄居秦家攻读,见雪梅艳丽,求欢不遂而神思恍惚,一病不起返家疗养,商父虽以奴婢爱玉冒充雪梅入侍,亦回生乏术。雪梅闻讯悲痛难禁,往商家吊丧,并教养爱玉所生之子,训儿成名。六世夫妻是韦燕春与贾玉珍,在白云庵攻读的韦燕春出外游春,见贾玉珍在井边打水,心生爱慕而挑之,两人相约三更在蓝桥相会。韦燕春先至,天突降倾盆大雨,洪流滔滔,他不忍离去,结果抱桥柱而死,后至的贾玉珍见情郎已死,抚尸痛哭,也跟着自尽。七世夫妻是李奎元与刘瑞莲,李奎元至洛阳访舅,巧逢刘家奉旨摆设婚姻擂台选择佳婿,一时好奇而入场观望,结果竟被刘瑞莲所抛的绣球击中,于是“送入洞房,成就了百年姻好”。
这七个故事表面上看起来虽有些陈腐,但却具有如下的深层结构:
第一、前六世与第七世成一对比。前六世的男女都是彼此相爱,却无法结合;而能“成就一段美满姻缘”的乃是第七世中彼此素不相识的李奎元与刘瑞莲。绣球招亲尽管荒唐,但毕竟是社会所认可的仪式,是由“天”所匹配的良“缘”。此一对比结构所欲传达的讯息,不只是李奎元所说“世间万事由天定,算来一点不由人”的宿命观,还有“爱情并非婚姻的必要条件”“自主性的爱情是必须受到惩罚的”这些社会教化意义。
第二、前六世夫妻代表金童玉女所经历的六次劫难,情节虽然不一,但却重复着如下的主题变奏:“情欲的不得消耗”与“死亡”,而这两个主题正是我们今日所理解的“浪漫爱”(romanticlove)的终极含意。编故事者也许是要将这些爱情悲剧归诸天意,而在最后为他们安排一个美满的结局;也许是欲假借天意,陈述他那个时代所特有的爱情观、婚姻观、宿命观与教化观;但不管出于何种动机,在“天”“人”模糊之际,他为我们呈现出了浪漫爱的普同结构,此一结构并非中国所独有,而是古今中外皆然的。
浪漫爱、痛苦与死亡
精神分析大师弗洛伊德说:“柔情乃是性欲的升华”,诗人叶慈说:“欲望会死亡,因为每一次触摸都耗损了它的神奇。”精神分析学家和诗人都同时体会到:性欲一经消耗,就会减损情爱的强度,只有不能消耗的情欲才能浓缩、提炼出清纯而又炽烈的浪漫爱。情欲因受阻而不能消耗,因此各种横逆、困难、挫折、痛苦就成为浪漫爱必备的条件,而且是愈挫愈勇。初始的爱意也许是来自性欲本能,但它的无由消耗终于使爱逐渐独立成为一种新的感觉经验,它的对象也逐渐由对方的肉身转移到自己内心骚动的感觉(feelings),他开始爱爱情本身,以及爱情中的喜乐与痛苦。于是浪漫爱成为一个感情的黑洞,吸融一切,使当事者茶饭不思,全心全意的放弃自我,沉溺在自己的感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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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梁祝与七世夫妻谈浪漫爱及其他(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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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西洋,中世纪游吟诗人的讴歌为浪漫爱开发出一个更高的境界:爱成了一种“非性与无望的热情”(non…sexualandhopelesspassion),与对方结合并非这种浪漫爱的目的,当事者所倾慕的是一个经过理想化的完美女人,她的完美令人神往,也令人自惭形秽,因此,爱不仅是一种自我感觉的体验,同时也是一种自我净化与自我提升的过程。
《七世夫妻》里的浪漫爱,较缺乏这种精致度,还停留在“抱住求欢不遂”的阶段,梁山伯的生命并没有因爱而获得太多的净化与提升。但不管是粗糙的浪漫爱或精致的浪漫爱,都免不了“死亡”的结局。要使爱维持在高亢状态,除了消耗的问题外,还有时间的问题;时间会使感觉弱化,欲望消褪,只有肉体适时的毁灭才能使欲望与激情永远悬搁在它的巅峰,同时使伟大的爱情故事永远悬搁在读者或观众的心灵中。因此,伟大感人的爱情故事永远是个以痛苦与死亡来收场的悲剧。
梁祝故事的变与不变
《七世夫妻》中的梁祝故事,虽属粗糙的浪漫爱,但在后来的戏曲与现代电影中,已作了一些必要的改装,而使它也趋于精致化。这些改装包括:
一、将“性”与“爱”更加分离。原故事里,在杭州读书时,梁山伯看见祝英台白绫小衣上有月经斑点;在花园叙旧中,紧紧抱住英台纤腰,不肯放手;相思成疾后,在家中扯住丫环,高叫:“贤妹,你来了,真是天从人愿”……这些让人联想到性的情节都被删略了,它旨在强化梁山伯对祝英台的爱乃是清纯的“非性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