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7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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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这是种多么愚蠢又古老的疾病,在现代世界里恐怕早就绝迹了。他有时很怨恨自己竟会成为世上最后一个患者,然后基于某种公共卫生法被隔离在外、不得参加大城的盛宴——虽然大城已逐渐衰落,但这种盛宴还摆得起。他真希望、他恨不得能效法西尔维:说声去他的“命运”,就这样逃跑。其实他也可以这么做,只是没有努力去尝试,这点他也知道,但问题就出在这里:他有缺陷。或许拥有这种缺陷、跟世界这么格格不入也注定是“故事”的一部分(他已不再能够否认自己确实置身故事中),但这么想一点也没让人比较好过。也许“故事”就是这个缺陷、这个缺陷跟“故事”就是同一种东西,身在故事里代表的就只是你适合那个角色,其他方面都一无是处。就像拥有斜眼:你看到的永远是其他地方的东西,但在他人眼里,那就只是一种缺陷而已(甚至连你自己大半时候都这么认为)。
他站起身,很不高兴自己的思绪又陷入旧有的泥沼。他有工作可做,这样应该就够了,大部分时候他确实这么想,而他也心存感激。奥伯龙最初是把自己的稿子拿给一位和蔼可亲的男士看,如今那人已因服药过量意外死亡,但他若知道奥伯龙完成了多少稿子,却收到如此微薄的酬劳,一定会吓一跳。那时的日子很好过……他为自己倒了一小杯威士忌(杜松子酒已经成了他的禁忌,但那段荒唐岁月还是让他产生了喝小酒的习惯,比较像是喜好而非上瘾),然后开始拆阅弗雷德从城北带来的邮件。弗雷德原本是他的向导,如今却成了他的合伙人,奥伯龙对自己的雇主也是这么介绍他的。他也是农场帮手,而且是奥伯龙眼中的“死亡警讯”,或至少是某种实体教训。他生活里似乎已经不能没有他了。他拆开一个信封。
“告诉弗朗基他再继续那样下去就要伤透他老妈的心了。他难道看不出来吗?他怎能这么‘盲目’?他怎么不娶个好女人、安定下来。”他的观众竟然有办法把一切剧情都当真,这点奥伯龙始终无法习惯,总会产生一种带有罪恶感的兴奋。有时他反而觉得麦克雷诺兹一家人才是真实的,而那些观众,例如写信来的这位女士,才是想象出来的(只是黯淡的虚构人物,渴望奥伯龙创造出来的这些有血有肉的生命)。他把那封信丢进装木柴的箱子里。安定下来是吧,呵,一个好女人。想都别想。还要再等三百年,弗朗基才会安定下来。
他把来自艾基伍德的信留到最后才看,是母亲写的一封长长的家书,应是花了几个星期才寄到的。他坐下来准备细细阅读,就像一只松鼠准备开始吃大坚果,希望能从信中找到一些题材,供他编写下个月的剧本。
窃取题材
“你问我克劳德姑婆当年嫁的那位克劳德先生后来怎么了,”她写道,“噢,说来还真的挺悲惨。那是发生在我出生前的事了。妈迪还记得大概情况。他名叫哈维·克劳德,他父亲就是发明家与天文学家亨利·克劳德。亨利以前都来这里避暑,朱尼珀一家人后来住的那栋漂亮小屋当时就是他的。我想他应该靠专利税赚了很多钱。老约翰投资了他的发明,应该是一些引擎吧,我想,再不然就是天文学仪器,我也不是很清楚。但他发明的其中一样东西就是这栋房子顶楼的观星仪——你知道吧。那是亨利的发明之一,我的意思不是说观星仪这种东西是亨利发明的,观星仪的发明者是一位‘奥雷里'4'爵爷’,信不信由你(这是史墨基告诉我的)。但我们顶楼的观星仪还没完工(我想造价应该很昂贵),亨利就去世了,而诺拉——就是克劳德姑婆,也差不多在那时跟哈维结婚。哈维一样在搞那个观星仪。果然有其父必有其子。我看过一张他的照片,是老奥伯龙拍的,穿着衬衫、戴着僵硬的领子和领带(我猜他连工作的时候都这样穿),看起来凶悍又若有所思,站在还没安装上去的观星仪引擎旁边。那东西庞大至极,十分复杂,占去了大半张照片。接着就在他们安装完毕的时候(当时约翰已经去世很久了),发生了一桩意外:可怜的哈维从屋顶上掉下来,摔死了。我猜大家从此就忘了观星仪的事,或者不愿意去想起它。我知道克劳德姑婆绝口不提观星仪。我记得你以前常躲在那上面。你知道吗?现在史墨基成天耗在那里,想看看它到底能不能转动,还拼命钻研跟机械和发条装置有关的书——不知道他有什么进展。
“所以喽,他以前就住在这里,我是指哈维,跟诺拉一起住在她屋里,每天就是上楼去弄那个观星仪,接着他就摔死了。就这样喽。
“索菲要你三月份多多注意喉咙,小心喉炎。
“露西的宝宝会是个男孩。
“这场冬天还真漫长!
“爱你的母亲。”
好吧。他家族里果然还有一些他不知道的阴暗面或古怪面。他记得自己曾经跟西尔维说他家族从没遭遇过什么不幸。当然,那是在他得知真假莱拉克事件之前,接着现在又多了一个可怜的哈维·克劳德,一个年轻的丈夫,在他最春风得意的一刻从屋顶上摔下来。
他可以把这些写进去,他开始觉得没有什么东西是他不能编进去的,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赋:一种真正的天赋。大家都这么说。
但与此同时,他把场景跳回大城。这是比较容易的部分,让他可以从其他较复杂的场景暂时逃离。大城里一切都很单纯——猎取、追逐、逃脱、胜利、落败;物竞天择、适者生存。架上那些乔治的无名平装书已经被长长一排医生的旧书所取代,他从中挑选了一本。自从成为作家后,他就写信请家人把这些书从艾基伍德寄过来,而正如他所料,它们非常有用。此刻他拿着一本灰狼的历险记,边啜饮威士忌边随手翻阅,看看有什么能挖取的题材。
擒纵装置
月亮是纯银的。太阳是黄金的,或至少是镀了金。水星是个镜面球体——当然了,镀的是水银。土星够重,应该是铅做的。史墨基想起《乡间宅邸建筑》曾经提过不同金属跟不同的行星之间存在着某种对应关系,但那些行星是魔法与占星术里的梦幻星球,不是眼前这些行星。这座观星仪拥有橡木外壳、镶着黄铜,是世纪交替时的科学仪器之一,完全是理性的、物质的、机械的:一座拥有专利证书的虚拟宇宙装置,由杆子、球体、齿轮、电镀过的弹簧所组成。
那么史墨基为何弄不懂它?
他再次瞪着那具机械,是某种分离式的擒纵装置,他正打算把它拆开来。但他若没先弄懂其中原理就把它拆开,事后恐怕就装不回去了。地上和楼下大厅的桌上还有另外几个像这样的东西,全都已经清理干净、包在油布里,从此没有下文,眼前这个擒纵装置是最后一个。他猜想自己也许从来都不该开始(这也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了)。他又看了看《机械百科》里和眼前这满是灰尘、锈迹斑斑的东西最相像的那张图解。
“E是一个拥有四个叶片的齿轮,齿转过来时会顶在GFL曲轴的G点。曲轴被钉子H卡住,因此不会转过头,并且由一个非常脆弱的弹簧K固定住。”老天爷,这里还真冷。非常脆弱的弹簧:是这个吗?方向怎么好像反了?“B轴带动FL臂释放齿轮,其中一个齿轮M……”噢天哪。出现的字母一旦超过字母表的一半,史墨基就开始感到无助困惑,仿佛受困于网中。他拿起一把钳子,接着又放下。
工程师的巧思是很恐怖的。史墨基已经弄懂了钟表机械的基本原理,所有这些精密装置都是以此为基础:首先必有一股原动力(例如一个落下的砝码或一个转紧的弹簧),接着就是擒纵装置,让这股原动力不是一口气耗尽,而是一点一滴地释放,让指针或星球规律转动,直到能量全部耗尽。接着你再上发条。所有的支杆、心轴、棘爪、凸轮和发条盒都只是为了让动作规律化而发明的巧妙装置而已。但艾基伍德这座观星仪最令人抓狂的问题在于:史墨基找不到供它运转的原动力——或者应该说,他知道它在哪里,就在那个巨大的圆形盒子里,外壳跟古董保险箱一样又黑又厚。他仔细检查过它,却怎么也想不透它的动力来源何在,它看起来就是一副需要借助外来动力的样子。
总之一切没完没了。他往后一坐,手抓着膝盖。此时他的眼睛与太阳系的平面同高,从土星望向太阳。没完没了:这想法在他内心激起了一股充满渴望的怨恨和一种深沉纯粹的喜悦,这种感觉堪称前所未有,只有在少年时期刚开始学拉丁文时稍微体会过。当他开始领悟拉丁文的博大精深时,他觉得自己的人生和他那了无特征的性格里所有的空隙都即将被这种语言填满,既受到侵犯也得到抚慰。好吧,他只学了一半就放弃了,因为他已经把当中的魔力像舔糖霜一样舔光。但到了晚年,他又找到了这个任务:这也算是种语言。
那些螺丝、球体、杠杆和弹簧不是一张图画,而是一种语法。观星仪并不是以任何视觉上或空间上的方式呈现太阳系,因为若是如此,那颗镶着蓝绿色珐琅的漂亮地球应该只有一粒面包屑那么大,而整台机器的尺寸至少要放大十倍才行。不,它所传达的跟语言里的曲折语法和述语一样,是“一组关系”,尽管大小比例不对,但得到的关系却很正确,精准无比;因为语言就是数字,而它在这里就跟在宇宙里一样——完全吻合。
由于没有什么数学或机械细胞,他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才领悟这点,但他现在已经懂了当中词汇,文法也逐渐清晰了。他认为就算不是在近期,有朝一日自己也应该能够约略读懂那些用黄铜和玻璃写成的庞大语句,而且内容不会像恺撒或西塞罗那样乏味、空洞、毫无神秘感,而是会揭露某种跟它的加密方式一样惊人的秘密,某种他亟需知道的东西。
观星仪门外的楼梯上传来快速的脚步声,接着他红发外孙巴德的头探了进来。“外公,”他环视着观星仪里的谜题,“外婆送了一个三明治来给你。”
“噢,太好了,”史墨基说,“进来吧。”
他拿着三明治和一杯茶缓缓走进来,双眼始终盯着那台机器,它比任何圣诞橱窗里的火车玩具组都更好、更棒。“完成了吗?”他问。
“还没。”史墨基开始吃东西。
“什么时候会好?”他碰了碰一个球体,接着慌忙把手抽回来,因为在沉重砝码的作用下,它挪移了。
“哦,”史墨基说,“恐怕要等到世界末日吧。”
巴德敬畏地看着他,接着笑了出来。“哦,少来了。”
“好吧,我也不知道。”史墨基说,“因为我还不知道动力是什么。”
“是那个东西。”巴德指向那个状似保险箱的黑盒子。
“好吧,”史墨基端着茶杯走过去,“但接着问题来了:这东西的动力又是怎么来的?”
他把杠杆往上推、打开了盒子。盒盖上衬有垫圈(隔绝尘埃,但这是为什么?),盒里就是哈维·克劳德的机器中不可思议的心脏,清洁无比、上好了油,一副随时可以启动的样子,只是它不能启动。史墨基有时会觉得它也是艾基伍德不可思议的心脏。
“一个轮子,”巴德说,“一个弯曲的轮子。哇。”
“我认为,”史墨基说,“它应该是靠电力运转的。你若拉起那扇门,地板底下就有一台很大很旧的电力马达。只是——”
“什么?”
“呃,它装反了。它在那里面是装反的,而且是故意的。”
巴德检视着这样的安排,努力思索着。“这个嘛,”他说,“也许这个是靠这个运转,这个是靠这个运转,而那个又靠这个运转。”
“不错的理论,”史墨基说,“只是这样等于绕了整整一圈。每种东西都推动另一种东西。互相接受彼此的能量。”
“这个嘛,”巴德说,“倘若跑得够快,而且够滑溜的话。”
快速、滑溜、沉重,确实是这样没错。史墨基仔细研究它,内心浮现了某种佯谬。倘若这个推动那个(显然应该是这样没错),而那个又推动这个(这也没有不合理的地方),而这个跟那个又推动了那个跟这个……他几乎快要看出个中端倪,靠着关节与杠杆,那些句子其实顺着读、逆着读都行。有那么一刻,他也说不上来这有哪里不可能,只是世界就是这个样子,不是别的样子……
“倘若它慢下来,”巴德说,“你只要每隔一阵子上来推它一把就好。”
史墨基笑了。“要不要把那当成你的工作?”他问。
“你来做吧。”巴德说。
推一把,史墨基想,只要时时推它一小把就好。但不管由谁来推,都不可能是史墨基,因为他没有那种力量。他必得想办法诱拐整个宇宙暂时抛下自己那一连串永无止境的动作、伸出一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