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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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定若是让她从两人当中选一个当自己的父亲,她也一定会选他。而她现在确实选择了他,就像孤单的孩子总是很清楚谁跟他是同一国的。
“没什么好选的,”昂德希尔太太说,“只有责任而已。”
“给他一个礼物吧!”她对昂德希尔太太嚷道,“一个礼物!”
昂德希尔太太什么也没说(这孩子已经受到足够的溺爱了),但当她们沿着那破旧的街道滑翔而下时,人行道上就一棵接着一棵地冒出了一排光秃秃的瘦弱树苗,全部等距离排列。反正这条街是我们的,昂德希尔太太心想,至少可以算是我们的,况且一座农场前面的路上若是没有一排树挡着,又怎么称得上是农场?
“现在到那扇门那儿去吧!”她说,于是她们往城北飞去,冷冷的城市消失在脚下。“你早该睡了,那里!”她指向前方一栋古老的建筑。它从前一定很高,甚至可能傲视一切,但现在已威风不再。它本是白色石材建成,只是现在已经不白了,雕满了各式各样的脸孔、女子人像柱、鸟类、动物,但现在全黑得跟矿工一样,淌着脏污的泪水。建筑物中央离街道有一段距离,两侧的厢房形成一个黑暗潮湿的天井,有不少出租车和人往那里面进去。侧翼在高空相连,形成一个巨大的拱形,足以让一个巨人从底下通过:而她们三个确实通过了,鹳鸟不再拍动翅膀,而是滑翔着斜斜飞进了黑暗的天井,精准无误。昂德希尔太太大嚷道:“小心头!弯下去!弯下去!”于是莱拉克低下头,感觉一股混浊的气流从里面冲出来、吹上她的脸。她闭上眼睛。她听见昂德希尔太太说:“快了,老姑娘,快到了,你知道那扇门在哪里。”她的眼皮后方愈来愈亮,大城的声音消失,接着她们就回到了他方。
她这么做梦,事情就这么发生,树苗就这么长大,像一些脏兮兮的小顽童,无人照顾、长出尖尖的树枝。它们的树干愈来愈粗,让底下的人行道隆起。它们头上卡着坏掉的风筝和糖果纸、破掉的气球和麻雀窝,丝毫不以为意;它们挤开同伴争取日光,年复一年地把肮脏的积雪抖落到路人身上。它们不断成长,身上满是小刀的刻痕、树枝参差不齐、常有狗在旁边大小便,却怎么也死不了。某个温暖的三月夜晚,西尔维在黎明时分回到老秩序农场,抬头仰望它们的树枝,结果发现每根树枝尖端都长了一颗饱满的花苞。
虽然送她回来的那个人缠扰不休,她还是跟他道了晚安,找出进入老秩序农场和折叠式卧房所需的那四把钥匙。他绝对不会相信这疯狂的故事,她笑着心想,绝对不会相信她之所以彻夜不归是因为发生了一连串疯狂但单纯(几乎算是单纯)的事件。他倒是不会狠狠惩罚她,他只会庆幸她平安归来,她希望他没有太担心。她有时就是会被大家带着跑,如此而已,每个人都盛情相邀,而大部分人似乎都是好人。这是座大城市,而在三月的月圆之夜,人们总是狂欢到深夜,而且,嘿,一件事总会带动另一件事嘛……她打开进入农场的门,爬上寂静的楼房。来到通往折叠式卧房的走廊上时,她脱掉跳了一整夜舞的高跟鞋,蹑手蹑脚地来到门边。她像小偷般悄悄开了锁,往里头张望。奥伯龙躺在床上,在微弱的晨曦中形成一团模糊的人影,但不知为何,她却很确定他只是在装睡。
虚拟书房
由于折叠式卧房和附属的小厨房实在太小,因此奥伯龙若想拥有一点宁静的独处空间,就必须在里面创造出一个虚拟书房。
“一个什么?”西尔维问。
“一个虚拟书房,”他说,“好吧。你看这把椅子。”他在老秩序农场颓圮的房舍里找到了一张一体式的老旧课桌椅,座位底下还有一个柜子可以让学生放书和纸。“现在呢,”他小心翼翼地放好这张椅子,“我们就假装我在这间卧室里有一个书房。这把椅子就在书房里。虽然事实上除了这把椅子别无他物,但……”
“你在说什么?”
“你能不能先听我说?”奥伯龙开始火大,“这很简单。在我老家艾基伍德,我们有一大堆虚拟房间。”
“这我倒是不怀疑。”她双手叉腰站在那儿,一只手里拿着一根木汤匙,头上绑着一条鲜艳的方巾,耳环在一绺绺乌黑的鬈发之间晃动。
“它的概念是这样——”奥伯龙说,“当我说‘我要进我的书房了,宝贝’,然后在这把椅子上坐下,那就代表我进入了另一个房间。我会关上门。这时我就是一个人在里面了。你看不到我也听不到我,因为门是关上的。而我也同样看不到你、听不到你。懂了吗?”
“呃,好吧。但怎么会?”
“因为那扇虚拟的门已经关闭了,而……”
“不,我的意思是你为什么需要这个虚拟书房?你为什么不能坐在那里就好?”
“因为我比较想独处。你看,我们必须约法三章:不管我在我的虚拟书房里做什么,你都看不到,所以你不能评论也不能有任何想法或……”
“老天。你打算做什么?”她露出微笑,用那根汤匙比出一个粗鲁的手势。“喂。”虽然同样私密放纵,但他打算做的事其实是白日梦(只是他绝对不会用这种方式来形容)。想天马行空地跟自己的灵魂对话,思考、推演,也许把结果写下来,因为他面前一定会有削好的铅笔和空白的纸张。但他知道自己八成只会坐在那里玩着头发、吸牙齿、抓耳挠腮,试图抓住在他视线里悬浮飘动的尘埃,一次又一次低喃着哪个作家的句子,总之就像那种比较安静的神经病。他也可能会看报纸。
“思考、读书、写作,是吧。”西尔维深情地说。
“没错。你知道吧,我有时必须独处……”
她摸摸他的脸颊。“因为你要思考、读书、写作。好啊宝贝。没问题。”她退开去,兴致勃勃地看着他。
“现在我要进书房了。”奥伯龙说,忽然觉得自己很蠢。
“好啊。拜拜。”
“我关上门了。”
她挥挥汤匙。她又打算说什么,但他翻了白眼,于是她回到厨房。
在他的书房里,奥伯龙托着腮,直直盯着旧书桌粗糙的桌面。有人在那里刻了一个脏字,结果又有人一本正经地把它改成了“书”。八成都是用圆规的尖端刻的,圆规和量角器。他开始到父亲的小学校上课时,外公给了他一个老旧的铅笔盒,是皮革做的,可以啪一声关上,上面还有古怪的墨西哥图案,其中之一是裸女,你可以用手指触摸她意像化的乳房,摸到那皮革的乳头。有末端附着粉红色橡皮擦的铅笔,若把橡皮擦拔掉就能看到裸露的铅笔末梢。还有一个菱形的灰色橡皮擦,一半用来擦铅笔,另一半则较粗糙,会把纸磨掉,专门用来擦墨水。有一些跟克劳德姑婆的香烟很像的黑色钢笔杆,末端是软木,还有一些装在铁盒里的钢笔头。另外有一把圆规、一把量角器。可以把一个角分成两等分,但不能分成三等分。他把两根手指假装成圆规,在桌面上移动。当圆规上那小小的黄色铅笔用完时,圆规就会倒向一边,无法继续使用。他可以写一个故事,描写这些学校的漫长午后,五月,不如就写五月的最后一天吧,屋外长着蜀葵,藤蔓从敞开的窗户爬进来;还有从厕所传来的味道。那个铅笔盒。西风妈妈和阵阵微风。那些漫长的午后……他可以把这篇故事取名为“拖延者”。“拖延者。”他大声说出来,随即瞥了西尔维一眼,看她有没有听到。结果刚好逮到她也瞟了他一眼,然后又若无其事地埋首她自己的工作。
拖延者,拖延者……他用手指敲着橡木桌面。她在那里面做什么?煮咖啡吗?她烧了一大壶水,肆意地朝里面洒了一大堆咖啡粉,然后把早上的咖啡渣也一并扔进去。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热咖啡的浓烈香气。
“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吗?”她搅拌着水壶,“你应该试着帮《他方世界》写剧本赚钱。它现在真的愈来愈难看了。”
“我……”他开了口,随即装模作样地转过头。
“哎哟,哎哟。”她极力忍住笑意。
乔治曾说过那些电视节目都是在西岸编写的。但他懂什么呢?真正的难处在于:透过西尔维巨细靡遗的转述,他已经领悟到自己永远不可能想出《他方世界》里那种千奇百怪且(对他而言)前后矛盾的激情桥段。但据他所知,戏里那些骇人的悲伤与重大的创痛、意外和收获都是真实人生的写照,他对人生和人类到底有多少了解?也许大部分人就跟电视上一样顽固任性,一样被野心、血腥、欲望、金钱和狂热所支配。在写作的领域里,人类与人生反正不是他的强项。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
“嘭嘭嘭。”西尔维站在他面前说。
“嗯?”
“我可以进来吗?”
“可以。”
“你知道我那套白衣服在哪里吗?”
“衣柜里?”
她打开厕所的门。他们在这小小的厕所门上钉了一个摇摇欲坠的挂衣架,他们大部分衣服都收在这里。“看看是不是挂在我的外套下面。”他说。
果然就在那儿。那是一套白棉套装,外套加裙子,其实原本是一套旧的护士服,肩膀上还有个名牌。但西尔维很天才地把它改成了一套时髦又有型的衣服:她品味独到,但缝纫技术却差了点。他已经不止一次恨不得自己有大把钞票可以供她挥霍,那铁定会是件美妙的事。
她用批评的眼光看着那套衣服。
“你的咖啡快煮过头了。”他说。
“啊?”她正用一把尖尖的小剪刀剪去肩膀上的名牌,“噢,该死!”她冲过去关火。接着她又拿起那套衣服。奥伯龙回到他的书房里。
他身为作家的强项是……
“真希望我能写作。”西尔维说。
“你说不定行呢,”奥伯龙说,“我敢打赌你很会写。不,我说真的。”她不屑地哼了一声。“我打赌你会写。”他带着恋人的笃定感知道几乎没什么事情是她做不来的,也知道几乎任何事情都值得做。“你想写什么?”
“我打赌我能想出比《他方世界》里的桥段更好的剧情。”她把那壶热腾腾的咖啡提到浴缸旁(在老秩序农场,每一间公寓里的浴缸都是四平八稳、毫不尴尬地摆在厨房正中央),然后透过一块布把咖啡过滤到浴缸内一口更大的锅子里。“那并不感人,你知道吗?没办法触动人心。”她开始脱衣。
“可不可以告诉我。”奥伯龙无助地放弃了横在他和西尔维中间的虚拟墙和虚拟门,“你到底在干么?”
“我在染色。”她平静地说,一双浑圆的乳房在她移动的同时轻轻晃动。她拿起那套白衣服,端详了它们最后一次,就把它们塞进那锅咖啡里。奥伯龙恍然大悟,开怀地笑出声。
“染成某种浅棕色。”西尔维说。她从水槽旁的碗盘架上抓过那个状似袜子的小小棉布过滤器(el colador,男性)——她用它制作浓烈的西班牙咖啡——要他看看。它已经变成了一种饱满的浅褐色,他自己也常觉得这颜色漂亮。她开始用长柄汤匙缓缓搅拌那锅咖啡。“我要的颜色,”她说,“就是比我的肤色浅两号。咖啡牛奶。”
“漂亮。”他说。咖啡溅到了她褐色的皮肤上。她擦掉咖啡、舔舔手指。她用两手抓住汤匙把衣服舀起来看了看,绷紧了乳房。衣服已经是深褐色,比她的肤色还深,但洗一洗就淡了(他看得出她在想什么)。她又把衣服放回锅内,用一根手指迅速把一绺头发拨回耳后,随即继续搅拌。奥伯龙始终无法决定什么时候的她比较令他着迷:是她把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还是她全神贯注做其他事情的时候(例如现在)。他不可能写一个关于她的故事,因为那一定会变成一份她的活动记录,巨细靡遗。但其实除了这个他什么也不想写。现在他已经站在小厨房门口。
“我有个主意,”他说,“那些肥皂剧一天到晚需要编剧。”他说这话的口气仿佛有十足的把握。“我们可以合作。”
“啊?”
“你负责构思剧情,从现在的情节开始(只是要编得比他们更好),然后我负责写出来。”
“真的?”她说,不甚笃定但充满兴趣。
“我的意思是,我负责写,你负责编。”奇怪的是(他继续靠近),他这么提议其实是为了引诱她上床。他不禁猜想恋人要历时多久才会停止设局来把对方骗上床。永远不会停止吗?也许永远不会。也许诱饵会愈来愈小、愈来愈敷衍。也许恰恰相反。他懂什么?
“好啊。”她果决地说。“可是,”她露出神秘的微笑,“我也许会很忙,因为我快要有工作了。”
“嘿!真棒!”
“是啊。这套衣服就是为此准备的,如果有下文的话。”
“天啊,真棒。什么工作?”
“这个嘛,我原本不打算告诉你,因为还不确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