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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他方世界-第46章

小说: 他方世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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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敢!”昂德希尔太太大叫,但已经太迟了。基于一种类似调皮但其实强烈得多的情绪,莱拉克已经放开了昂德希尔太太的斗篷,抓住一卷金发用力拉扯。这么一拉害得她们差点翻过去,昂德希尔太太抓着拐杖挥动四肢,鹳鸟则发出嘎嘎叫声停下来。她们在索菲的头旁边又绕了一圈,但莱拉克还是没放开手里的发丝。“醒醒啊!”她大喊。

“坏孩子!噢,坏死了!”昂德希尔太太嚷道。

“嘎!”鹳鸟说。

“醒醒啊!”莱拉克把手圈成碗状放在嘴边大喊。

“快走!”昂德希尔太太嚷着,因此鹳鸟奋力飞向窗户。为了不从鹳鸟背上摔下来,莱拉克只好放开母亲的头发。其中一根像拖绳一样长的粗发丝被她扯了下来,她又笑又叫,从头到脚颤抖不已,总算有机会在抵达窗户前看见那团棉被大大翻动了一下。一到外面,她们就仿佛床单被抖开似的恢复了正常鹳鸟的尺寸,迅速飞到烟囱之间。莱拉克手里那根头发变成只有三英寸长,而且细得握不住,它从她指尖滑落、闪着金光飘走。

索菲说:“什么?”然后直挺挺地坐起来。接着她又慢慢躺回枕头间,但没闭上眼睛。她没关上那扇窗吗?窗帘正疯狂地飘动着。寒冷无比。她刚才梦到了什么?梦到她的曾祖母(索菲四岁时她就去世了)。有一整卧室漂亮的东西,银背的刷子、玳瑁发梳、一个八音盒。一尊光滑的陶瓷小雕像,还有一只鸟,背上载着一个赤裸的小孩和一个老妇。一颗巨大的蓝色玻璃球,完美得像颗肥皂泡。别碰它,孩子:镶着象牙色花边的床单之间传来一道死者般微弱的声音。噢,拜托要小心。接着一整个房间、全部的生命都在球体内变形,转为蓝色,变得奇异、华美、一致,因为全部变成了球体。噢,孩子,噢!小心啊:是个哭泣的声音。接着那颗球从她掌中滑落,如肥皂泡般慢慢朝拼花地板上掉落。

她揉揉脸颊,困惑地伸出一只脚准备穿上拖鞋(球体无声地在地面摔碎,只有曾祖母的声音说:噢,噢,孩子,多可惜啊)。她拨拨纠结的头发,妈迪都说这种头发叫精灵的鬈发。一颗蓝色的玻璃球摔碎了,但那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她已经记不得了。“好吧。”她说,打了个哈欠站直身子。索菲清醒了。

那就是命运

鹳鸟飞着逃出了艾基伍德,昂德希尔太太试图恢复冷静。

“撑住,撑住,”她安抚地说,“破坏已经造成了。”

她背后的莱拉克沉默不语。

“我只是,”鹳鸟停止疯狂地拍动翅膀,“不希望因为这件事而受到任何责难。”

“不会怪你。”昂德希尔太太说。

“倘若有惩罚的话……”鹳鸟说。

“不会有惩罚。别再念叨这件事了。”

鹳鸟不再说话。莱拉克觉得自己应该自愿承担一切责任来安抚这只鸟,但她终究没这么做。她把脸颊贴在昂德希尔太太粗糙的斗篷上,内心再次充满了雨天的困惑。

“我只要继续以这个形体活个一百年,”鹳鸟咕哝道,“就够了。”

“够了。”昂德希尔太太说。“也许这样反而好。事实上是一定会这样吧?现在,”她用拐杖敲了敲,“ 还有很多东西要看,不能再浪费时间了。”鹳鸟转了个弯,朝艾基伍德鳞次栉比的屋顶飞回去。“再绕着房子和周围地区飞一圈,”昂德希尔太太说,“然后就走吧。”

当她们从高低起伏、杂乱无章的屋顶上飞过时,有一座特别古怪的圆顶上开了一扇小圆窗,探出一张圆圆的小脸,先是往下看,接着往上看。莱拉克认出了奥伯龙(虽然她以前从没真正看过他的脸),但奥伯龙没看见她。

“奥伯龙。”她说,不是为了叫他(她现在可乖了),只是要指出他的名字而已。

“偷窥狂保罗。”鹳鸟说,因为她之前在这儿筑巢时,医生每次都从那扇窗户偷窥她和她的幼鸟。感谢老天,那些都过去了!圆窗再次关上。

绕过屋子时,昂德希尔太太指出拥有一双修长双腿的泰西。她骑着脚踏车从屋角飙过,朝那曾经很整洁的诺曼式小农舍前进,细轮胎碾过处,碎石四处飞迸。那座小农舍原本是马厩,后来变成车库(那辆古董木制旅行车就躺在里面的暗处),而现在更是成了班班和简·多伊及它们众多子女筑巢的地方。泰西在农舍后门抛下脚踏车(看在上方的莱拉克眼里,就像一个狂奔的复合物体突然分解成两半),接着鹳鸟就鼓动翅膀飞到了“公园”上空。莉莉和露西正手挽着手在公园小径上边走边唱歌,歌声隐约传入莱拉克耳中。有另一条小径跟她们所在的小路交会,行经一道杂乱无章又没有叶子的树篱,篱笆上塞满了枯叶和各种小鸟的窝。黛莉·艾丽斯手里拿着耙子在那儿逗留,直直盯着树篱看,也许是在那儿看见了什么小鸟或小动物。接着,飞得更高后,莱拉克就在同一条小径的更远处看见了史墨基,他低头看着地面,腋下夹着一些书。

“那个是不是……”莱拉克问。

“是的。”昂德希尔太太说。

“我父亲。”莱拉克说。

“这个嘛,”昂德希尔太太说,“算是其中一个吧。”她引导鹳鸟朝那个方向飞去。“ 现在小心了,别耍花招。”

若从正上方看下去,人类的样子还真奇怪:中间是一个蛋状的头,后面似乎长出一只左脚,右脚则从前面突出来,然后左右脚再对调。史墨基和艾丽斯终于看见彼此,艾丽斯招了招手,那只手也像个耳朵般从头旁边突出来。他们碰上时,鹳鸟从他们身旁低空飞过,因此他们的形状才稍微像人一点。

“你还好吗?”艾丽斯把耙子像猎枪一样夹在腋下,双手插在牛仔夹克的口袋里。

“我很好啊,”史墨基说,“格兰特·石东又吐了。”

“吐在外面吗?”

“至少是在外面。真奇怪,这种事情总能让大家安静下来,安静个一分钟。算是机会教育吧。”

“关于……”

“关于上学途中一口气吃十几个棉花糖吗?不知道啊。凡是肉身就必承受病痛。凡人哪。于是我脸色凝重地说:‘我想我们可以继续上课了。’ ”

艾丽斯笑出声,接着猛然往左边一看,因为有东西吸引了她的目光,不知是远处的一只鸟,还是近处的一只苍蝇,但她什么也没看到。她也没听见昂德希尔太太的话:“祝福你,亲爱的,请注意时间。”但走回家的路上她一直没再开口,史墨基对她说学校的事她也大半没听进去。她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尽管地球如此庞大,她却觉得地球会转动,只是因为她走在上面的缘故,就像一辆脚踏车。很奇怪。快到家时,她看见奥伯龙仿佛见了鬼似的从屋里冲出来。他瞄了父母一眼,没打招呼就拐个弯消失了。她听见有人在楼上的窗口喊她,是站在窗前的索菲。“怎么了?”艾丽斯喊道,但索菲什么也没说,只是惊讶地看着他俩,仿佛自己不是几个钟头,而是好几年没看到他们似的。

鹳鸟从有围墙的花园上方飞过,然后拱起翅膀,在有人面狮身像的大道上贴着地面飞行。如今雕像的五官皆已模糊难辨,比从前更加沉默。奥伯龙在前方朝着同样的方向奔跑。他穿着两件法兰绒衬衫(其中一件当夹克穿),由于突然长大的缘故,衬衫都有点嫌小了,但袖口的扣子都是扣上的。他头形长窄,脖子很细,穿着球鞋的双脚轻微内八。他跑了几步,走个几步,再继续跑,一边低声自言自语。

“好个王子,”追上他时,昂德希尔太太低声说,“苦差事可多了。”她摇摇头。奥伯龙听见耳边传来拍翅的声音,因此他猛然蹲低,同时鹳鸟则从他身旁腾空飞去。尽管并未停下脚步,他还是抬头寻找那只他看不见的鸟。“那就是命运,”昂德希尔太太说,“走吧!”

升空时,莱拉克往下看,一直看着愈来愈小的奥伯龙。成长的过程里,莱拉克经常独自度过漫长的白昼与黑夜(尽管这是昂德希尔太太严格禁止的)。但昂德希尔太太自己也有重责大任要忙,而她派去陪伴莱拉克的用人通常都有自己想玩的游戏,偏偏这个血肉之躯的愚蠢人类孩子永远没办法懂、无法跟他们玩在一起。噢,他们就曾逮到莱拉克在她还不该去的山丘和树林里游荡(还丢了颗石头到池塘里,吓着了她忧郁孤单的外曾祖父),但昂德希尔太太想不出解决办法,只能咕哝:“这些都是她教育的一部分。”然后继续忙她该忙的事。不过一直有个玩伴始终在她需要时陪在她身边,对她唯命是从、从来不曾厌烦或生气(别人有时就会,而且不只生气而已,甚至是残忍),且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始终和她一致。他是个幻想的朋友(“那孩子在跟谁说话?”伍兹先生曾双臂交叉这么问道,“还有,我自己的椅子我为什么不能坐?”),但即便如此,他却跟莱拉克怪异的童年里其他诸多事物没什么区别。即使他在某一天找了个借口离去,她也没感到意外。只是现在,当她看着奥伯龙急急忙忙冲向城堡状的夏屋时,她倒真的揣测起这个真正的奥伯龙这些年来都在做什么(其实跟她自己的奥伯龙并不十分相像,但确实是同一个人,毋庸置疑)。现在他已经变得很小了,正拉开夏屋的门,还一边回头看,仿佛想确认有没有人跟踪。接着昂德希尔太太高呼:“走吧!”于是夏屋臣服在她们脚下(呈现斑驳的屋顶,恍如修士的光头),然后她们就飞上高空,愈飞愈快。

特 务

一进入夏屋,奥伯龙还没坐下就扭开钢笔的盖子(但他倒是把门牢牢关上并且钩上门钩)。他从桌子抽屉里取出一本上了锁的日记本,封面是人造革,是五年份的日记,但里面记录的那五年已经是过去式。他从口袋里取出一把小钥匙将它打开,翻到很久以前一个没有记录的三月天,写下:“但它确实会动。”

这个“它”指的是房子顶层那座古老的观星仪,当鹳鸟载着莱拉克和昂德希尔太太从旁飞过,他就是从那儿的圆窗往外张望。大家都说这具古老机械已经长满厚厚的锈、好多年不会动了。奥伯龙自己确实试过,也真的无法扳动那些齿轮和杠杆。但它确实会动:他原本就有种模糊的感觉,总觉得他每次上去,那些行星、太阳和月亮的位置都不大一样,现在这点已经透过严谨的试验获得证实。它确实会动:他很肯定,至少颇有把握。

他此刻并不在乎为什么大家都在观星仪的事上骗了他。他只想搜集事证:先证明观星仪确实会动(这部分困难得多,但他会成功的,因为证据愈来愈多),然后证明他们全都清楚地知道它会动,却不愿告诉他。

他看着自己写下的字句,希望自己还有更多话可说。但他慢慢合上日记,上了锁,收进抽屉里。好吧,吃晚餐的时候他能怎么问呢?能怎样若无其事地说出一句话,让谁不小心招供?姑婆吗?不,她太会隐匿真相了,太擅长装出惊讶困惑的样子。还是他母亲,或是父亲呢?但奥伯龙有时又觉得他父亲可能跟他一样被排除在外。他或许可以在大家传递马铃薯泥时说:“慢慢的、稳稳的,就像老观星仪里面的行星。”然后观察他们的表情……不,那样太大胆、太露骨了。他思忖着这件事,一边猜想晚餐会吃什么。

打从伯公奥伯龙在夏屋里生活然后去世以来,夏屋就没什么改变。没人知道该拿成箱成册的照片怎么办,也没人想扰乱似乎精心编排好的秩序。因此他们只是补好屋顶、封起窗户,而夏屋就在他们悠悠思考的同时维持着原貌。夏屋的影像不时会浮现在他们心头,特别是医生和克劳德姑婆,然后他们就会想起储藏在那里的往日记忆,却谁也不想将它拆封。因此当夏屋被奥伯龙占据,没人有意见。现在那里成了他的基地,进行调查所需的东西一应俱全:他的放大镜(其实是老奥伯龙的)、咔啦咔啦的折叠尺和带状卷尺、《乡间宅邸建筑》最终版,还有那本写着结论的日记。屋里也有老奥伯龙全部的摄影作品,只是小奥伯龙还没开始翻阅。由于那些照片里有太多模棱两可的证据,小奥伯龙将会像当年的老奥伯龙一样,从此放弃追寻。

但此刻他还是禁不住猜想观星仪这件事会不会太愚蠢,他排列的线条和铅笔痕迹会不会导向不止一种结论。一个死胡同,就像他曾经走过的其他死巷,一样满是无言的谜团。他不再把屁股下那张旧椅子往后仰,不再奋力咬着笔杆。暮色渐浓,没有比这个月份的这种黄昏更令人窒闷的时候了。但九岁的他还不懂得把这份压迫感归咎给这种日子的这个时刻,也不知道这叫压迫感。他只觉得担任特务很困难,因为要假扮为自己家族的一员、跟他们混熟,让他们以为他早已知情,因而毫无戒心地在他面前泄露真相——这样他连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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