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方世界-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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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她大声说,“我不相信。他们有力量。只是我们有时不大懂他们打算如何保护我们。而你就算知道,你也不会说。”
“对啦,”鳟鱼爷爷似乎阴郁地这么回答,“驳斥长辈,以为你比较懂。”
她平躺在床上,交握双手支撑腹中的孩子。她不觉得自己比较懂,只是任何建议她恐怕都听不进去。“我会怀抱希望,”她说,“我会快乐。有些东西是我不知道的,例如他们的礼物,时机到了就会送来,而且会在最后一刻出现。故事都是这样写的。”她知道鳟鱼爷爷一定会讥讽地响应,但她不愿倾听。当史墨基吹着口哨开门进来、身上散发着酒气和索菲的香水味时,她内心那份不断扩大的东西(那道浪潮)终于冲上浪峰,于是她开始哭泣。
看见一个从不哭泣、向来平静理智的人流出眼泪是很吓人的事。她似乎被眼泪的力量给撕裂了,使劲闭着眼睛、咬着拳头想把泪水逼退。害怕又惊恐的史墨基慌忙赶来,仿佛要抢救身陷火堆的孩子:不假思索、也没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做。他试着握起她的手、柔声对她说话,但她只是抖得更厉害,烙在她脸上的红色十字变得更加显眼。因此他环抱住她,试着扑灭火焰。他不顾她的反抗,尽可能将她抱紧,隐约知道自己可以借着温柔攻势全力击溃她的悲伤(不论这悲伤是什么)。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就是罪魁祸首,不确定她会抱紧他寻求慰藉还是愤怒地将他撕碎。但他反正没有选择的余地,拯救也好,牺牲也好,只要能让她停止受苦就好。
虽然一开始并不愿意,但她软化了,用力拉扯他的衬衫,仿佛想撕碎他的衣服。“跟我说,”他说,“跟我说。”仿佛说了就没事似的。但他无力阻止她的痛苦,如同此刻他已无力阻止她在临盆之际浑身冒汗、大叫出声。况且她也不可能告诉他自己哭泣是因为心头浮现这样一个画面:森林里的一汪黑潭,不断有金色落叶如流星般落下,每片叶子落水前都在水面上方盘旋一会儿,仿佛精心挑选自己的溺水地点。还有水里那条被诅咒的大鱼,冷得无法说话或思考:虽然她还是她自己,但那条鱼却被故事牺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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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
 ̄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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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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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载〃√
 ̄网〃√
Ⅲ
来吧,让我看着你沉入满是宁静思绪的梦境,
缓缓拖延,直到你的双眸平静如水,
风已消失,吹往无人知晓的他方。
——华兹华斯
“乔治·毛斯。”史墨基说。莉莉紧紧抓着父亲的长裤,朝他手指的方向望去。乔治穿过雾气而来,靴子在水坑里踩出水花,但莉莉吸着手指,一双睫毛纤长的眼睛对他无动于衷。他穿着他那件黑色大斗篷,斯文加利帽因淋雨显得松垮垮的,一边走上来,一边对他们挥手。“嘿,”他嘎吱嘎吱地爬上楼梯,“嘿——”他拥抱了一下史墨基。帽檐底下,他的牙齿闪闪发光,带有黑眼圈的眼睛炯炯有神。“这位叫什么来着,泰西吗?”
“是莉莉。”史墨基说。莉莉躲到了父亲背后。“泰西是大姑娘了,六岁了。”
“噢,老天爷。”
“是啊。”
“时光飞逝。”
“噢,进来吧。最近怎么样?你该先写封信的。”
“我今天早上才决定来的。”
“有原因吗?”
时光飞逝
“我发神经了。”他决定不告诉史墨基自己吃了五百毫克的佩露希达,此时药效已经发作,正冷冷地吹拂他的神经系统,就像第一个冬日。今天刚好是史墨基结婚以来的第七个冬至。一大颗佩露希达胶囊搞得乔治蠢蠢欲动,因此他把奔驰开出来(那是毛斯家族仅存的实质财富之一),然后一路往北开,直到路上只剩已经倒闭的加油站。他把车停在一间空屋的车库内,深深吸着那带有霉味的浓稠空气,然后徒步上路。
前门在他们身后关上,黄铜零件和椭圆形的玻璃发出一阵浑厚的咔啦声。乔治·毛斯用夸张的姿态脱下斗篷,逗得莉莉哈哈大笑,而冲下大厅看是谁来了的泰西则戛然止步。黛莉·艾丽斯跟在她身后,穿着一件长长的羊毛衫,双手插在口袋里。她跑过去亲吻乔治,两人贴近时,他突然产生一种令人晕眩且不合礼教的化学欲望,不禁笑出声来。
他们全部朝亮着黄色灯光的客厅走去,结果在大厅长长的窗间镜里看见了自己。乔治在镜前拉住他们,两手分别搭着他俩的肩膀,端详着镜中倒影:他自己、他表妹、史墨基,还有突然从母亲两腿间钻出来的莉莉。变了吗?好吧,史墨基又开始蓄胡子了,他以前就试着留过,但刚认识乔治时把它刮了。他的脸变得较为枯瘦,乔治只知道用更“属灵”来形容(这个词就这样强硬地浮现在脑海)。属灵。小心了。这人很能自我掌控。艾丽斯,两个孩子的妈了,多惊人!他突然觉得看见一个女人的孩子就像看见一个女人的裸体,因为你会觉得她的脸看起来不一样,脸不再是全部。而他自己呢?他可以看见自己胡子里的斑白,看见微微驼背的瘦长躯干,但那没什么,打从他开始照镜子以来他就一直是这张脸。
“时光飞逝。”他说。
肯定的危险
客厅里的人正在准备一份长长的购物清单。“花生酱,”妈妈说,“邮票、碘酒、苏打水——这几个要买很多,还有含皂清洁布、葡萄干、洁牙粉、酸辣酱、口香糖、蜡烛……乔治!”她拥抱了他一下,在写清单的德林克沃特医生抬起头。
“你好,乔治,”克劳德姑婆坐在火炉边的角落里说,“别忘了香烟。”
“纸尿裤,便宜的那种,”黛莉·艾丽斯说,“火柴、卫生棉条、三合一油。”
“燕麦片,”妈妈说,“你家人都好吗,乔治?”
“不要燕麦片!”泰西说。
“还不错。我妈还撑得住,你也知道。”妈妈摇摇头。“我已经大概,呃,一年没看到弗朗兹了?”他在医生写字的鼓形桌上放了些纸钞。“一瓶杜松子酒。”他说。
医生写下“杜松子酒”,但把钞票推走。“阿司匹林,”他想起来,“樟脑油。抗组织胺剂。”
“有人生病了吗?”乔治问。
“索菲最近很怪,在发烧,”黛莉·艾丽斯说,“时好时坏的。”
“没有了吗?再问最后一次。”医生说着抬头看他太太。她搓搓下巴,苦于无法确定,因此最后决定一起去。大家在大厅里追着医生补充购物清单。他戴上帽子(他头发几乎全白了,像脏兮兮的原棉),再戴上一副他突发奇想认为一定要戴的粉红框眼镜。他拿起一只咖啡色信封,里面装着他必须处理的文件,宣告自己已经准备好,因此大家全部跑到前廊去给他们送行。
“希望他们路上小心,”克劳德姑婆说,“地上很湿。”
他们听见车库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嘎吱声。安静了片刻,接着就是一阵较稳健的引擎发动声,旅行车随即小心翼翼地倒上车道,在湿漉漉的落叶上留下两道不明显且不久就会消失的胎痕。乔治·毛斯大感讶异。大家聚精会神地站在这里,只是为了看一个老人小心翼翼地开车。排挡杆嘎嘎作响,接着是一阵肃穆的寂静。乔治当然知道他们不是天天把车开出来,知道这算是桩大事,知道医生无疑整个早上都在清理两侧木质车壳上的蜘蛛网、赶走那些打算在看似一动不动的座位底下筑窝的花栗鼠,知道他现在正把这台老旧机器像铁甲一样穿上身,准备到大世界里去征战。他不得不把这车送给他的乡下亲戚。他大城里所有的朋友都对这辆车抱怨不休,反之他的表亲虽不常把这辆二十年的老车开出去,倒是对它充满敬意。他笑着跟大家一起挥手道别,想象医生上路的模样:一开始很紧张、要他老婆别吵、小心翼翼地换挡,接着转上大公路,开始享受从车窗外滑过的棕色景致和自己稳健的操控能力,直到哪辆大卡车从旁呼啸而过、差点把他从路面上掀起。这家伙开车肯定很危险。
山丘上
乔治说他绝不想待在屋里,虽然天气不好,但他来是为了呼吸新鲜空气之类的。因此史墨基戴上帽子、穿上雨靴、拿起拐杖,陪他到小山上去走走。
德林克沃特在山丘上弄了条步道,最陡的地方还铺了石阶,瞭望点则有简朴的长凳,山顶上还有一张石桌,可供人一边赏景一边吃午餐。“午餐就别吃了。”乔治说。细雨已经停歇,比较像是中场暂停,雨滴一动不动地挂在空中。他们沿着小径往上走,绕过长在溪谷里的树木上方。乔治欣赏着枝叶上银色水滴的排列方式,史墨基指出零星飞鸟的名字(他学会了很多鸟的名字,特别是那些奇奇怪怪的)。
“不过说真的,”乔治说,“最近怎么样?”
“灰蓝灯草鹀。”史墨基说,“很好啊,很好啊。”他叹了口气。“只是冬天一到就很难熬。”
“老天,没错。”
“不,在这里更难熬。我也不知道。并不是我想改变什么……只是有几天夜晚就是会受不了那种忧郁。”乔治觉得史墨基的眼睛几乎要泛起了泪光。乔治深深吸了口气,湿气和树林令他欢喜无比。“是啊,真糟糕。”他快乐地说。
“一天到晚待在家里,”史墨基说,“大家都挨在一块儿。而且那里人这么多。大家似乎愈缠愈紧。”
“你是说在那栋房子里吗?你在里头可以晃荡好几天呢。好几天!”他想起小时候一个类似的午后。当时他跟家人一起来过圣诞节,结果为了找到他很肯定藏在某处的圣诞礼物,他在三楼迷了路。他走下一段窄得如同导流槽的古怪阶梯,发现自己跑到了另一个地方。到处都是怪异的房间,客厅里有一张满是尘埃的壁挂,随着气流阴森飘动,而他自己的脚步声听起来竟像别人的脚步声,嗒嗒朝他走来。一会儿之后他就找不到原本那段楼梯了,因此他开始大叫。他又找到另一段楼梯,接着听见德林克沃特妈妈的声音在远方叫他。他再也无法自已,于是一边大叫一边狂奔着把所有的门都打开,直到最后终于打开一扇教堂似的拱门,发现他两个表妹在那儿洗澡。
他们坐在德林克沃特用弯曲多瘤的木柴打造的椅子上。透过那排光秃秃的树木,他们可以看见灰蒙蒙的远方。可以勉强看出灰色的州际公路,光滑的线条从邻郡蜿蜒而过,有时甚至可以透过浓浊的空气听见遥远的卡车声,像怪兽吐了口气。史墨基指出一条支线,亦或是九头蛇的一只脑袋,它断断续续地穿越山丘朝这个方向而来,然后戛然而止。景色中唯一鲜明的东西就是那些沉睡中的黄色挖土机、人造怪兽,能够搬动并摇晃大地。但它们不会再靠近。考察员、供货商、承包商和工程师都在那里止步,陷入困境、裹足不前,所以那条若有似无的支线将永远不会化为实体、穿过艾基伍德周围那五座城镇。史墨基知道这点。“别问我怎么知道的。”他说。
但乔治·毛斯却在思考一个计划,想把大城里他们家族那个街区所有的建筑(大部分是空屋)结合并封锁起来,形成一面无法穿越的巨大墙幕(就像城堡的中空城墙),把街区中心的花园围起来。这时就可以拆除街区内部的附属建筑和其他东西,把全部的花园空间改造成一座牧场或农庄。他们可以在那里栽植作物、饲养牛群。不,养山羊更好。山羊体型较小,也较不挑食。可以挤羊奶,偶尔还可以宰只小羊来吃。乔治没杀过任何比蟑螂大的东西,但他曾在一家波多黎各餐厅吃过小羊肉,现在一想起来就口水直流。虽然他知道史墨基在说话,但他却没听见史墨基说什么。他说:“但状况到底是怎样?到底怎么回事?”
“噢,我们受到了‘保护’,你知道的。”史墨基含糊说道,一边用他的拐杖抠着黑色的泥土,“但要受到保护,总得付出代价,不是吗?”他一开始什么也不懂,他现在还是不认为自己比较懂了。虽然他知道得付出代价,但他并不确定这份代价究竟是已经付出,将要付出,还是暂时延后;不清楚他冬天这种隐约的感觉,觉得自己被夺走了某种东西、被催促、被吸干、做了很多牺牲(他也说不上来是什么),是否代表债主已经满意了,还是说那些透过窗户偷窥、在烟囱里大叫、群聚在屋檐下、在荒废的上层房间爬来爬去的妖孽其实一直在提醒他们大家还有一桩债务未了、一份贡品未收,而且根据妖孽的原则,甚至还要赚取一笔史墨基连算都不敢算的可怕利息。
但乔治却在思考如何透过“烟火秀”来呈现出“行动理论”的基本概念(他在一本流行杂志里读到了这个理论,觉得很有道理、非常有道理):一开始可以先根据理论的诠释方式表达出一场行动的不同元素,呼啸声升高、在最高点光芒四射、一枚彩色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