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进城-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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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冲着黑暗质问着,他每说一句,母亲就在暗处哆嗦一次,仿佛父亲是在质问她。
于是母亲就很没有底气地安慰父亲道:老石,咱们再想一想,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父亲就突然打开了灯。突然而至的光明把父亲、母亲都吓得一哆嗦。父亲在光明中干干地说:我要给军委写信,我不服!
父亲真的就要写信了。他坐在桌前,纸和笔都是现成的。于是父亲提笔写信,父亲直到这时才发现自己原来眼前竟是一片黑暗。以前费劲巴力认识的那些字,此时都烟消云散地落在了他的脑后。父亲写出一两个字之后,便把那张纸撕烂了,他始终找不到一种流畅的表述方式。
母亲这时是极殷勤的,小心地为父亲倒满茶水,立在父亲一侧,又紧张又兴奋地注视着父亲握笔的手。她多么希望父亲的笔落在纸上就那么源源不断地写下去呀,把想说的话都说出来,以引起军委领导人的重视和同情。守备区是重要的;比守备区还要重要的是像父亲这些老战士,怎么说不要就不要了呢?可惜,在父亲写出几个鸡爪子似的字之后,父亲就停住了,茫然地望着前方。母亲就鼓励着:老石你写吧,一会儿俺给你下面去。
父亲就说:日他娘哟!
三把两把又把刚写出的几个字撕掉了。父亲觉得有许多话要说,可不知该怎么说,冲谁说。
那些日子,父亲在梦中仍长吁短叹。和父亲同样悲哀的自然是母亲,她在父亲的叹息声中久久不能人眠,在大部分夜晚里她睁眼迎来了天明。这么多年了,她一直把父亲当成一棵大树,大树倒下了,她这棵小草能不难过么?母亲凭着一颗女人心,觉察到眼前即将发生的变化。
守备区上上下下自然也都知道即将撤销的消息。昔日宁静的军营一下子热闹了起来,各种传说和消息像乌云一样笼罩了军营。
母亲发现自己的家里冷清了许多,以前在那些宁静的日子里,客人总是盈门的。这些天来家里的客人选择的时机大都是父亲不在的时间,因为在这种时候,客人们是自由的。这是客人们在实践中总结出的经验。
在守备区父亲是司令,是这方水土的衣食父母,下级有些困难都希望能找到父亲倾诉一番。办公室的父亲很忙,历来也是公事公办的样子,因此有困难的下级总愿意找到家里来向父亲倾诉。为了表示亲近和诚意,客人们总要带些东西,例如老家的一些土特产,或者两瓶酒两条烟什么的,这些东西当然随客人的困难大小、职务高低而定。父亲从不拒绝这些客人上门,也很有耐心地倾听下级们诉苦,但想把带来的东西留在家里是万万不能的。
客人走的时候,会故意地把带来的东西像遗忘了似的放在某个角落里,父亲总是说:××同志,请你把东西带走!
××同志就一脸尴尬,努力笑着,说一些不成敬意的话。父亲不听,仍说:××同志,请把东西带走!
父亲说这些话时是一脸严肃的,也是毫无商量余地的,××同志便只好沮丧地把这些东西带走了。父亲不收这些人的礼品,但该办的事还是要为下级办的,结果弄得下级就很感动。在父亲不在家时,又偷偷把东西带过来了,和母亲寒暄一阵便把东西留下走了。这时,母亲也会像父亲似的说:××同志,请把东西带走!母亲说了这话,神情和语气全没了父亲的威严和决绝。××同志便真诚地笑一笑,说了热忱又感激的话,然后就走了。母亲觉得没有理由不收下这些东西了,就收下了。母亲收下这些东西后,从不向父亲言说,而是把这些东西先放起来,放在父亲看不到的地方。家里柴米油盐的这些事父亲从来不过问的。父亲要喝酒也要抽烟,这些东西都是母亲张罗!过一段时间,父亲烟酒断顿时,母亲便把客人的东西拿出来,父亲也不问是从哪里来的,就抽就喝。
时间长了,客人们便都在父亲不在家时来拜访母亲。有事的客人自然都不是空手的,他们向母亲倾诉自己的难处和不公,希望得到父亲正义的指示。来人说得很动真情,声声血、句句泪的,母亲听得也很投入,不时也陪来人叹气或流泪。来人倾诉完了,便告辞了,母亲仍会说:×同志,请把东西拿走吧!母亲自然说得并不果决,甚至语调里充满了柔情,来人的东西自然也是不会拿走的。
母亲收了来人的东西,心里自然对来人的困难充满了同情,在晚上和父亲躺在床上时,总是要向父亲传达一番的。母亲在传达父亲下级困难时,总要增加一些发挥和创造,发挥创造的程度要依据来人礼物的轻重而定。礼物重些的,发挥的余地自然要大一些,而且要反复强调,直到引起父亲的重视答应母亲在这件事情上过问一下,母亲才住口。于是安然地和父亲一起走进梦乡。
渐渐,在守备区干部、战士的眼里,母亲变得和父亲同等重要起来,私下里在守备区干部战士中流传起来一句民谚:有困难找老邱。老邱就是母亲。母亲的威望在守备区直线上升,母亲走在守备区营院里,认识不认识的人,都要向母亲恭敬地问候,她迎接一个又一个虔诚的军礼。母亲只是父亲的家属,享受如此的待遇这是守备区非军人中独一无二的。于是,母亲有十二分的理由在营区里昂首走路,面带自信的微笑,这种心态使母亲愈发地显得年轻而慈祥。
父亲对母亲私收下级礼品的事是有些察觉的,证据也是有的。于是父亲就在床上批评母亲道:老邱你不要这样,这样下去是要犯错误的。父亲也一直称母亲为老邱,虽然他比母亲要大上几岁。
父亲这么批评母亲,母亲总是口服心不服地说:下次注意就是了。父亲不再说什么,停了停母亲又说:现在社会就是这个样子,谁不送礼?又谁不收礼?礼又不是你收的,俺一个家庭妇女又有啥错误可犯!
父亲心平气和地说:别人是别人,咱们是咱们。
母亲说:不送礼你就不给下级办事了?
父亲想想也是,下级有困难,只要合情合理的,他总是帮忙解决。当然这种合情合理每次都少不了母亲发挥创造的成分。但父亲还是说:办事归办事,收礼归收礼,这是两回事。
母亲说:知道了,俺不会犯错误的!
母亲虽这么说,礼照旧收,错误照旧犯。
父亲对待这件事,也采取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态度。母亲便觉得自己的做法已经合法化了,因此,母亲如鱼得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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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母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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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守备区即将被撤销,人心惶惶之际,父亲门前一下子变得门前冷落车马稀了。母亲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体会到了前所未有的失落和不安。
她多么希望有人再一次敲响家门呀!
父亲在绝望的时候就想到了他的亲家,原军区参谋长。正如当年父母预料的那样,他们的亲家早已是军区的副司令了。这证明了,父母同样具有远见卓识,他们在关键时刻想起了自己的亲家。其实他们早就想到了,只是父亲都在有意回避着亲家,因为权正在和静闹着分居。早在这几年前,权和静就双双离开了部队,他们一离开部队,原本貌似平静的小家便爆发了种种矛盾。权和静的矛盾引起了父母的高度重视,他们几次召见权,仔细询问矛盾的过程。权是什么也不说,在沉默中听着父母用高高低低的声音批评自己。父母在婚姻问题上都没有什么理论可以依据,有的是做父母的那份责任和威严。很快父母的批评就显得苍白无力了,最后终于偃旗息鼓。权从始至终不说一句话,待父母平息下来,他摁灭手中一直燃着的烟说:那我就走了。
权就走了。权和静的矛盾依旧存在,隔三差五地爆发。每次爆发,静便投奔自己父母的家,扔下权和孩子,权便把孩子送到父母这里。每到这时,父母便知道权和静又爆发矛盾了,于是又引起父母更加严厉的批评。权很乖顺地听,听完就走了,并不见吸取教训的样子,这就使得父母异常气愤。
到后来,权和静终于分居了。分居的局面一直持续着。权和静从闹矛盾那天起,父亲就觉得很对不住自己的亲家、已当上了军区副司令的老上级。父亲总想找个机会把权和静的事向亲家汇报一下,但又想到权如今闹成这样,自己是有责任的,很难启齿,于是便一直拖着。
在这关键时刻,父亲知道躲是躲不过了,只能硬着头皮上了。父亲在床上和母亲反复商量研究决定,向亲家求救。
父亲终于要通了亲家的电话,亲家一如既往的热络。亲家甚至在电话中怪罪父母为什么这么长时间不给自己打电话,还说要找个时间老哥俩要小酌一次,畅叙一下心曲。父亲被亲家的真诚感动了,同时也为自己的小肚鸡肠而感到脸红。在这种真诚的气氛之中,父亲似乎看到了一点希望的曙光,在不远的地方闪烁着。父亲和亲家绕了一个大弯子之后,终于说到了守备区和自己的命运,亲家果然直言不讳地说:裁军这是军委定下的事,咱们都一把年纪了,听从党的安排吧……
父亲听到这心里就凉了半截,刚开始那点热乎劲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但还是委婉地把自己的心愿说给亲家听。这引起了亲家强烈的共鸣,其实亲家的心愿是和父亲一样的,他们何尝不想就这么一路风光地干下去呢?就这样,父亲和亲家在电话里沟通了两个小时,才放下电话。放下电话的父亲冷静了下来,然后他就明白了,原来亲家也在被“裁”之列,也就是说身为军区副司令的亲家也已是自身难保了。他又想到了,亲家在电话里说过的话:咱们都找一找吧,分别跟领导谈谈,也许有希望,但估计用处不大……
父亲想起亲家这前后矛盾的话,彻底失去了信心和斗志。那一刻,父亲似乎老了十几岁。但他不想就这样失败,他要努力,他还要争取。那些日子,父亲回到家的第一件事便是频繁地向军区各位领导家打电话,父亲动用了这么多年所有的关系,他想起了战友,想起了同乡,想起了对自己不错的领导……父亲给这些人打电话时是低声下气的,可怜巴巴的。父亲说:首长,我小石还小呢,身体也没什么毛病。我是还可以干一番的……
那一年,父亲五十六岁。五十六岁的父亲在说自己还小时,心里充满了一种悲壮感。母亲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听着,听得她也眼泪汪汪。
父亲又说:老张,看在咱们十几年交情的分上关照一下吧。我并不大,才五十六岁,还小呢……
父亲还说:老首长,您是看着我成长起来的,我还小呢……
那些日子,父亲绝望得要死要活。他时常在办公的时间里偷偷地溜到办公楼的最顶层,凝望着营区。看着那里熟悉的一草一木,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悲凉,在那里一站就是几个小时。父亲想什么呢?没有人能说得清。
母亲独自守在家里,辗转于一个又一个空空落落的房间,心里充盈着前所未有的荒凉和忧伤。她已经没有心情更没有良好的状态出入家门了,即便出门她还能找到昔日良好的感觉么?茶几旁那叠报纸已落满了灰尘。家里已很久没有客人来了,报纸是自然不需要看了。一个人在家,看那些报纸给谁看?寂寞忧伤的母亲回想起这个家昔日的辉煌。
大约从父亲当上团长那一年开始,老家的人已经把父亲看成是很大的一个“官”了。这在老家频频来人的次数中可见端倪。来人初始于母亲的老家,其实母亲老家没有什么亲人了,自从母亲在逃难的路上和家人走散以后,便再没有下落了。父亲把母亲从小村接走后,曾专门为寻找亲人,两人双双回过一次“家”,仍然没有找到母亲亲人的下落。可以想象,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亲人不是饿死了就是被国民党的飞机炸死了。母亲对寻找自己的亲人失去了信心。起初的日子,她还曾为亲人的下场伤心地哭泣,随着时间的流逝,便渐渐地淡忘了。
父亲十三岁离家参军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对父亲的父母——那两个赌徒他没有什么眷恋的,父亲已料定了他们的结局,不是死在赌桌上,就是饿死在千疮百孔的小屋里。令父亲伤心落泪的仍然是妹妹,他一想起老家,首先想到的是妹妹被冻死时的样子。妹妹在雪地里举着一双小手,眼睛望着远方。父亲一想起这个场面,恍惚间觉得妹妹在呼唤他,等着他去救她,父亲想起这些,心就被刀戳了似的痛。父亲恨自己的父母,由父母扩展到恨自己的家乡。他离开家乡后,便铁了心再也没有回去过一次。好长时间,父亲和家乡断了往来。
母亲却和自己的家乡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在母亲一个人等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