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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章

悲惨世界-第41章

小说: 悲惨世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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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整个早晨,她精神委靡,不多说话,两手只把那被单捏出一条条小褶纹,嘴里低声念着一些数字,仿佛是在计算里程。她的眼睛已经深陷而且不能转动了,眼神也几乎没有了。但有时又忽然充满光彩,耀如明星。仿佛在某种惨痛的时刻临近时,上天的光特来照临那些被尘世的光所离弃了的人们一样。

每当散普丽斯姆姆问她觉得怎样时,她总照例回答:

〃还好。我想看看马德兰先生。〃

几个月前,在芳汀刚刚失去她最后的贞操、最后的羞耻、最后的欢乐时,她还算得上是自己的影子,现在她只是自己的幽灵了。生理上的疾病加深了精神上的创伤。这个二十五岁的人儿已皱纹满额,两颊浮肿,鼻孔萎削,牙齿松弛,面色铁青,颈骨毕露,肩胛高耸,四肢枯槁,肤色灰白,新生的金发丝也杂有白毛了。可怜!病苦催人老!

到中午,医生又来了,他开了药方,问马德兰先生来过疗养室没有,并连连摇头。

马德兰先生照例总在三点钟来看这病人的。因为守时是一种仁爱,他总是守时的。

将近两点半钟,芳汀焦急起来了。二十分钟之内,她向那信女连问了十次:

〃我的姆姆,什么时候了?〃

三点钟敲了。敲到第三下,平时几乎不能在床上转动的芳汀竟坐起来了。她焦灼万分,紧紧捏着自己的那双又瘦又黄的手。信女还听见她发了一声长叹,仿佛吐出了满腔的积郁。芳汀转过头去,望着门。

没有人进来,门外毫无动静。

她这样待了一刻钟,眼睛盯在门上,不动,好象也不呼吸。那姆姆不敢和她说话。礼拜堂报着三点一刻。芳汀又倒在枕头上了。

她没有说一句话,仍旧折她的被单。

半个钟头过去了,接着一个钟头又过去了。没有人来。每次钟响,芳汀便坐起来,望着门,继又倒下去。

我们明白她的心情,但是她绝不曾提起任何一个人的名字,不怨天,不尤人。不过她咳得惨不忍闻。我们可以说已有一种阴气在向她进袭。她面色灰黑,嘴唇发青。但她不时还在微笑。

五点敲过了,那姆姆听见她低声慢气说道:

〃既然我明天要走了,他今天便不应该不来呵!〃

连散普丽斯姆姆也因马德兰先生的迟到而感到惊奇。

这时,芳汀望着她的帐顶,她的神气象是在追忆一件往事。忽然,她唱了起来,歌声微弱,就象嘘气一样。信女在一旁静听。下面便是芳汀唱的歌: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童贞圣母马利亚,

昨天穿着绣花衣,来到炉边向我提:

〃从前有一天,你曾向我要个小弟弟,

小弟弟,如今就在我的面纱里。〃

〃快去城里买细布,

买了针线还要买针箍。〃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童贞圣母你慈悲,

瞧这炉边的摇篮上,各色丝带全齐备;

即使上帝赐我星星最最美,

我也只爱你给我的小宝贝。〃

〃大嫂,要这细布做什么?〃

〃替我新生的宝宝做衣被。〃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请把这块细布洗干净。〃

〃哪里洗?〃〃河里洗。

还有他的兜兜布,不要弄脏不要弄破,

我要做条漂亮裙,我要满满绣花朵。

〃〃孩子不在了,大嫂,怎么办?〃

〃替我自己做块裹尸布。〃

我们顺着城郊去游戏,

要买好些最美丽的东西。

矢车菊,朵朵蓝,玫瑰花儿红又香,

矢车菊,朵朵蓝,我爱我的小心肝。

这歌是一首旧时的摇篮曲,从前她用来催她的小珂赛特入睡的,她五年不见那孩子了,便也没有再想。现在她用那样幽怨的声音,唱着那样柔和的歌曲,真令人心酸,连信女也几乎要哭出来。那个一贯严肃的姆姆也觉得要流泪了。

钟敲了六点。芳汀好象没有听见。对四周的事物她仿佛已不注意了。

散普丽斯姆姆派了一个侍女去找那看守厂门的妇人,问她马德兰先生回来了没有,会不会立即到疗养室来。几分钟过后,那侍女回来了。

芳汀始终不动,似乎在细想她的心事。

那侍女声音很低地向散普丽斯姆姆说,市长先生不顾那样冷的天气,竟在清早六点钟以前,乘着一辆白马拉的小车,独自一人走了,连车夫也没有,大家都不知道他是朝哪个方向走的,有些人看见他转向去阿拉斯的那条路,有些人又说在去巴黎的路上确实碰见他。他动身时,和平时一样,非常和蔼,只和那看门的妇人说过今晚不必等他。

正当那两个妇人背朝着芳汀的床、正在一问一猜互相耳语时,芳汀爬了起来,跪在床上,两只手握紧了拳头,撑在长枕上,把头伸在帐缝里听,她忽然产生了一种病态的急躁,兴奋起来,于是完全象个健康的人一样,一点也看不出她因重病而危在旦夕。她忽然叫道:

〃你们在那儿谈马德兰先生!你们说话为什么那样低?他在干什么?他为什么不来?〃

她的声音是那样突兀、那样粗暴,以致那两个妇人以为听见了什么男子说话的声音,她们转过身来,大为惊讶。

〃回答嘛!〃芳汀喊着说。

那侍女吞吞吐吐地说:

〃那看门的大妈说他今天不能来。〃

〃我的孩子。〃那姆姆说,〃放安静些,睡下去吧。〃

芳汀不改变姿势,用一种又急躁又惨痛的口气高声说:〃他不能来?为什么?你们知道原因。你们两人私下谈着。

我也要知道。〃

那侍女连忙在女信徒的耳边说道:〃回答她说,他正在开市政会议。〃

散普丽斯姆姆的面孔微微地红了一下,那侍女教她的是种谎话。另一方面,她又好象很明白,如果向病人说真话,一定会给她一种强烈的刺激,处在芳汀的那种状况下,那是受不了的。她脸红,立刻又平复了。那姆姆抬起她那双镇静而愁郁的眼睛,望着芳汀说:

〃马德兰先生走了。〃

芳汀竖起身子,坐在自己的脚跟上,眼睛炯炯发光。从她那愁容里放射出一阵从来不曾有过的喜色。

〃走了!〃她喊着说。〃他去找珂赛特去了。〃

于是她举起双手,指向天空,她的面容完全是无可形容的。她的嘴唇频频启合,她在低声祈祷。

当她祈祷完时:

〃姆姆,〃她说,〃我很愿意唾下去,无论你们说什么,我全听从;刚才我太粗暴了,我求您原谅我那样大声说话,大声说话是非常不好的,我很明白;但是,我的姆姆,您看吧,我是非常开心的。慈悲的上帝是慈悲的,马德兰先生也是慈悲的,您想想吧,他到孟费郿去找我的珂赛特去了。〃

她又躺了下去,帮着那姆姆整理枕头,吻着自己颈上散普丽斯姆姆给她的那只小银十字架。

〃我的孩子,〃姆姆说,〃现在稍稍休息一下吧,别再说话了。〃

芳汀把那姆姆的手握在自己潮润的手里,姆姆触到了汗液,深感不快。

〃他今天早晨动身去巴黎了。其实他用不着经过巴黎。孟费郿稍许靠近到这儿来的路的左边。我昨天和他谈到珂赛特时,他向我说:'快来了,快来了。'您还记得他是怎样对我说的吗?他要乘我不备,让我惊喜一场呢。您知道吗?他写了一封信,为了到德纳第家去带她回来,又叫我签了字。他们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了,不是吗?他们会把珂赛特交来。他们的账已经清了。清了账还扣留孩子,法律不允许吧。我的姆姆,别做手势禁止我说话。我是快乐到极点了,我非常舒服,我完全没有病了,我将再和珂赛特会面,我还觉得饿极了。快五年了,我没有看见她。您,您想不到,那些孩子们,多么使您惦念呵!而且她是多么可爱,您就会看见!您哪里知道,她的小指头是那样鲜红漂亮的!首先,她的手是非常美丽的。在一岁时她的手丑得可笑。情况就是这样!现在她应当长大了。她已经七岁了,已经是个小姐了。我叫她做珂赛特,其实她的名字是欧福拉吉。听吧,今天早晨,我望着壁炉上的灰尘,我就有了种想法,不久我就可以和珂赛特会面了。我的上帝!一年一年地不看见自己的孩子,这多不应该呵!人们应当好好想想,生命不是永久的!呀!市长先生走了,他的心肠多么好!真的,天气很冷吗?他总穿了斗篷吧?他明天就会到这里。不是吗?明天是喜庆日。明天早晨,我的姆姆,请您提醒我戴那顶有花边的小帽子。孟费郿,那是个大地方。从前我是从那条路一路走来的。对我来说真够远的。但是公共马车走得很快。他明天就会和珂赛特一同在这里了。从这里到孟费郿有多少里路?〃

姆姆对于里程完全外行,她回答说:

〃呵!我想他明天总能到这里吧。〃

〃明天!明天!〃芳汀说,〃我明天可以和珂赛特见面了!您看,慈悲上帝的慈悲姆姆,我已经没有病了。我发疯了。假使你们允许的话,我可以跳舞呢。〃

在一刻钟以前看见过她的人一定会莫名其妙。她现在脸色红润,说话的声音伶俐自如,满面只是笑容了。有时,她一面笑,一面又低声自言自语。慈母的欢乐几乎是和孩子的欢乐一样的。

〃那么,〃那信女又说,〃您现在快乐了,听我的话,不要再说话了。〃

芳汀把头放在枕头上,轻轻对自己说:〃是的,你睡吧,乖乖的,你就会得到你的孩子了。散普丽斯姆姆说得有理。这儿的人个个都有理。〃

于是她不动弹,不摇头,只用她一双睁大了的眼睛向四处望,神情愉快,不再说话了。

那姆姆把她的床帷重行放下,希望她可以稍稍睡一会。

七点多钟,医生来了。屋子里寂静无声,他以为芳汀睡着了,他轻轻走进来,踮着脚尖走近床边。他把床帷掀开一点,在植物油灯的微光中,他看见芳汀一双宁静的大眼睛正望着他。她向他说:〃先生,不是吗?你们可以允许我,让她睡在我旁边的一张小床上。〃

那医生以为她说胡话。她又说:

〃您瞧,这里恰好有一个空地方。〃

医生把散普丽斯姆姆引到一边,她才把那经过说清楚:马德兰先生在一两天之内不能来,病人以为市长先生去孟费郿了,大家既然还不明白真相,便认为不应当道破她的错觉,况且她也可能猜对了。那医生也以为然。

他再走近芳汀的床,她又说:

〃就是,您知道,当那可怜的娃娃早晨醒来时,我可以向她说早安,夜里,我不睡,我可以听她睡。她那种温和柔弱的呼吸使我听了心里多舒服。〃

〃把您的手伸给我。〃医生说。

她伸出她的胳膊,又大声笑着说:

〃呀!对了!的确,真的,您还不知道!我的病已经好了。

珂赛特明天就会来到。〃

那医生大为惊讶。她确是好了一些。郁闷减轻了。脉也强了。一种突如其来的生命使这垂死的可怜人忽然兴奋起来。

〃医生先生,〃她又说,〃这位姆姆告诉过您市长先生已去领小宝宝了吗?〃

医生嘱咐要安静,并且要避免一切伤心的刺激。他开了药方,冲服纯奎宁,万一夜里体温增高,便服一种镇静剂。他临走时向姆姆说:〃好一些了。假使托天之福,市长先生果真明天和那孩子一同到了,谁知道呢?病势的变化是那样不可测,我们见过多次极大的欢乐可以一下把病止住。我明明知道这是一种内脏的病,而且已很深了,但是这些事是那样不可解!也许我们可以把她救回来。〃

七到了的旅人准备回程

我们在前面曾经谈到一辆车子和乘车人在路上的情形。当这车子走进阿拉斯邮政旅馆时,已快到晚上八点钟了。乘车人从车上下来,他漫不经心地回答旅馆中人的殷勤招呼,打发走了那匹新补充的马,又亲自把那匹小白马牵到马棚里去;随后他推开楼下弹子房的门,坐在屋子里,两肘支在桌子上。这段路程,他原想在六小时以内完成的,竟费去了十四小时。他扪心自问,这不是他的过错;然而究其实,他并没有因此而感到焦急。

旅馆的老板娘走进来。

〃先生在这里过夜吗?先生用晚餐吗?〃

他摇摇头。

〃马夫来说先生的马很累了!〃

这时他才开口说话。

〃难道这匹马明天不能走吗?〃

〃呵!先生!它至少也得有两天的休息才能走。〃

他又问道:

〃这里不是邮局吗?〃

〃是的,先生。〃

老板娘把他引到邮局去,他拿出他的身份证,问当天晚上可有方法乘邮箱车回滨海蒙特勒伊,邮差旁边的位子恰空着,他便定了这位子,并付了旅费。

〃先生,〃那局里的人说,〃请准在早晨一点钟到这里来乘车出发。〃

事情办妥以后,他便出了旅馆,向城里走去。

他从前没有到过阿拉斯,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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