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惨世界-第2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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含糊过去,并不打算弄清底细。他在失望时昏乱地抱走珂赛特,闭目不看冉阿让。
这个人属于黑暗,属于活生生的可怖的黑夜。他怎么敢追根问底呢?盘问黑影是种恐怖。谁知道它将如何作答。黎明可能会永远被它玷污!
在这种思想状态里,一想到这个人今后将和珂赛特会有某种接触时马吕斯感到惊惶失措。这些可怕的问题,当时他是退缩不敢提,这些问题本可能会使他得出一个毫不容情的一刀两断的决定,他此刻几乎埋怨自己没有把它提出来。他觉得自己心肠太好,太宽厚,也就是说,太懦弱了。这种软弱使他作出了一个不谨慎的让步。他被人感动了。他不该如此。他应该简单而干脆地甩开冉阿让。冉阿让是惹祸的人,他应该牺牲他,把他从家中赶出去。他责怪自己,他怪自己突然被激动搞糊涂了,使自己耳聋眼瞎,被拖着跑了。他对自己感到很不满。
现在怎么办呢?冉阿让的来访使他十分反感。这个人到他家?来有什么用?怎么办?至此他已头昏眼花,他不愿深思,不愿细察,也不愿追问自己。他已经答应了,他被动地答应了;冉阿让得到了他的诺言;即使对一个苦役犯,尤其对一个苦役犯,也决不能食言,然而他首先要负起的责任仍是珂赛特。总之,一种压倒一切的厌恶在支配他。
所有这些想法在马吕斯脑海中混乱地上下翻腾,从一种想法转到另一种,每一种都使他激动,他因而极端惶惑。要在珂赛特面前隐藏起这种情绪是不容易的,但爱情是天才,马吕斯做到了。
此外,他似乎无目的地向珂赛特提了几个问题,天真无邪,洁白如鸽子的珂赛特毫不怀疑;他向她谈到她的幼年和少年时期,于是他越来越深信凡是一个人能具有的善良、慈爱和可敬之处,对珂赛特来说这个苦役犯都是具有的。马吕斯的预感和推测都是正确的。这株可怕的荨麻疼爱并且护卫了这朵百合花。
一地下室
第二天,黄昏时刻,冉阿让去敲吉诺曼家的大门。迎接他的是巴斯克。巴斯克恰好在院子里,好象他已接到命令。有时候我们会关照仆人:〃你在这儿守着某某人,他就要来了。〃
巴斯克未等冉阿让来到跟前就问他:
〃男爵先生叫我问先生,要上楼还是待在楼下?〃
〃在楼下。〃冉阿让回答。
巴斯克确是十分恭敬的,他把地下室的门打开了说,〃我去通知夫人。〃
冉阿让走进了一间有拱顶的潮湿的地下室,有时这是当作酒窖用的。昏暗的光线从一扇有铁栏杆的开向街心的红格玻璃窗里射进来。
这不是一间象其他被拂尘、打扫天花板的掸子以及扫帚经常清理过的房间,灰尘在里面安安静静地堆积着。对蜘蛛的消灭计划还没有建立。一个精致的黑黑的大蛛网张挂着,上面缀满死苍蝇,装腔作势地铺呈在一块窗玻璃上。房间既小又矮,墙角有着一堆空酒瓶。墙壁刷成赭黄色,石灰大片大片剥落。靠里有一个木质的壁炉漆成黑色,炉架窄小,炉中生了火,很明显,这说明他们估计冉阿让的回答是〃在下面〃。
两把扶手椅放在火炉两旁,在扶手椅之间铺了一块床前小垫,代替地毯,小垫只剩下粗绳,几乎没有羊毛了。
房间利用火炉的光和从窗子透进来的黄昏天色来照明。
冉阿让疲乏不堪。好几天来他不吃也不睡,他倒在一张扶手椅里。
巴斯克进来,把一支燃着的蜡烛放在炉架上又走了。冉阿让低着头,下巴垂在胸口上,没有看见巴斯克,也没看见蜡烛。
忽然他兴奋地站了起来,珂赛特已在他后面。
他没有见她进来,但他感到她进来了。
他转过身来,他打量她,她美丽得令人仰慕。但他用深邃的目光观望的不是美丽的容貌,而是灵魂。
〃啊,不错,〃珂赛特大声说,〃好一种想法!父亲,我知道您有怪癖,但我再也想不到会有这一着。马吕斯告诉我您要我在这里接待您。〃
〃是的,是我。〃
〃我已猜到您的回答,好吧,我警告您,我要和您大闹一场。从头开始,父亲,先来吻我。〃
她把面颊凑过去。
冉阿让呆呆地不动。
〃您动也不动,我看清楚了,这是有罪的表现。算了,我原谅您。耶稣说:'把另一边面颊转向他①。'在这里。〃
①耶稣曾说过有人打了你右边的面颊,你把左边的也送上去。
她把另一边脸凑过去。
冉阿让一动也不动,好象他的脚已被钉在地上了。
〃这可严重了,〃珂赛特说,〃我怎么得罪您了?我声明要翻脸了,你得和我言归于好。您来和我们一起吃饭。〃
〃我吃过了。〃
〃不是真话,我找吉诺曼外祖父来责备您,祖父可以训父亲。快快和我一同上客厅去吧,立刻走。〃
〃不行。〃
到此,珂赛特感到有点拿不住了,她不再命令而转为提问。
〃为什么?您挑选家里最简陋的房间来看我,这里真待不住。〃
〃你知道……〃
冉阿让又改口说:
〃您知道,夫人,我很特别,我有我的怪癖。〃
珂赛特拍着小手。
〃夫人!……您知道!……又是件新鲜事!这是什么意思?〃
冉阿让向她苦笑,有时他就这样笑着。
〃您要当夫人,您是夫人了。〃
〃但对您可不是,父亲。〃
〃别再叫我父亲。〃
〃为什么?〃
〃叫我让先生,或者让,随您的便。〃
〃您不是父亲了?我也不是珂赛特了?让先生?这是什么意思?这是革命,这些!发生了什么事?请您看着我。您也不愿来和我们同住!您又不要我的房间!我怎么得罪了您?我怎么得罪您啦?难道发生了什么事?〃
〃没有。〃
〃那又为什么呢?〃
〃一切仍象过去一样。〃
〃您为什么要改变姓名?〃
〃您不是也改了,您。〃
他仍带着那种微笑对着她并且还说:
〃既然您是彭眉胥夫人,我也可以是让先生。〃
〃我一点也不明白,这一切都是愚蠢的。我要问我的丈夫是否允许我称您让先生,我希望他不同意。您使我多么难受,您有怪癖,但也不必使您的小珂赛特难过呀!这不好。您没有权利变得厉害,您原来是善良的!〃
他不回答。
她很快地抓住他的双手,用无法抵抗的举动,把手靠近自己的脸,她又紧紧地把手挨着她的脖子,放在下巴下面,这是一种极温柔的动作。
〃啊,〃她向他说,〃请您仁慈点吧!〃
她又继续说:
〃我说仁慈是指和气,来住在这里,恢复我们那有益的短时间的散步,这里和卜吕梅街一样也有小鸟,来和我们一起生活,离开武人街那个洞,别让我们来猜谜,和其他人一样,来和我们一起吃饭,和我们一起吃早餐,做我的父亲。〃
他把手缩回去。
〃您不需要父亲了,您已有了丈夫。〃
珂赛特冒火了。
〃我不需要父亲了!这种话太不近人情,真令人不知说什么好!〃
〃如果杜桑在的话,〃冉阿让说时好象一个在找靠山、抓住任何树枝就不放的人,〃她会第一个承认我真是有我自己的一套习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我一直喜欢我的黑暗的角落。〃
〃这里冷得很,看也看不清。要当让先生,这真糟透了,我不要您对我用'您'称呼。〃
〃刚才来的时候,〃冉阿让回答,〃在圣路易街乌木器店里我看见一件木器,如果我是个漂亮的妇女,我就要把这件木器买到手。一个很好的梳妆台,式样新,我想就是你们所说的香木,上面嵌了花,一面相当大的镜子,有抽屉,很好看。〃
〃哼!怪人!〃珂赛特回答。
于是她用十分可爱的神气,咬紧牙咧开嘴向冉阿让吹气。
这是一个美神在学小猫的动作。
〃我气愤得很,〃她又说,〃从昨天起你们全都在使我发怒,我心里很恼火,我不懂。您不帮我对付马吕斯,马吕斯不支持我对付您。我是孤单的。我布置得很好的一间卧室。如果我能把上帝请来,我也都想请进去。你们把房间甩给我。我的房客跑掉了。我叫妮珂莱特准备一顿美味的晚餐。'人家不要吃您的晚餐,夫人。'还有我的父亲割风要我叫他让先生,还要我在这个可怕的陈旧简陋的发霉的地窖里接待他,这儿墙上长了胡子,空瓶代替水晶器皿,蛛网代替窗帘!您性情古怪,这我承认,这是您的个性,但对刚结婚的人总得暂时休战。您不该立刻就变得很古怪。您居然能在那可恨的武人街住得很安逸。在那里我本人倒是悲观失望的!您对我有什么不满?您使我十分难过。呸!〃
然后,忽而又一本正经,她盯住冉阿让又说:
〃您不高兴是因为我幸福了?〃
天真的话,有时不自觉地点得十分透。这个问题,对珂赛特来说是简单的,对冉阿让则是严酷的。珂赛特要让他痛一下,结果使他心肝俱裂了。
冉阿让脸色惨白。他停了一下不回答,然后用一种无法形容的声音好象自言自语地轻轻说:
〃她的幸福,是我生活的目的。现在上帝可以召唤我去了。
珂赛特,你幸福了,我没有用了。〃
〃啊!您对我称'你'了!〃珂赛特叫起来。
于是她跳过去抱住他的脖子。
象失去了理智那样冉阿让热烈地把她紧抱在胸前,他好象觉得他又把她找回来了。
〃谢谢,父亲!〃珂赛特说。
这种激动的感情正要使冉阿让变得非常伤心,他慢慢地离开珂赛特的手臂并且拿起他的帽子。
〃怎么啦?〃珂赛特说。
冉阿让回答:
〃我走了,夫人,别人在等您。〃
在到门口时,又加了一句:
〃我对您称了'你',请告诉您的丈夫,以后我不再这样称呼您了,请原谅我。〃
冉阿让出去了。留下珂赛特在为这莫名其妙的告别而发呆。
二又后退了几步
第二天,在同一时刻冉阿让来了。
珂赛特不再问他,不再表示惊讶,不再叫她觉得冷,不再提客厅的事了;她避免称他父亲或让先生,她任他称〃您〃,任他称〃夫人〃,只是她的欢乐减弱了。如果她有可能愁闷的话,她会发愁的。
很可能她和马吕斯已作过一次这样的谈话,她的爱人在这次谈话里说了要说的话但不加任何解释,而且还使爱妻满意。相爱的人对爱情之外的事物好奇心是不会太大的。
地下室被稍稍整理了一下。巴斯克拿走了瓶子,妮珂莱特清除了蜘蛛网。
这之后,在这同一时刻冉阿让都来到。他每天来,他没有勇气不照马吕斯所说的来办。马吕斯则设法让自己在冉阿让来时不在家。家里人对割风先生这种新的情况也习惯了。杜桑也帮着解释。〃先生一贯就是这样的。〃她这样重复着。外祖父作了这样一个结论:〃这是一个怪人。〃一句话就道尽一切。此外九十岁的人不可能还有什么交往,一切都只是凑合而已,来一个新人不免使人感到拘束,已没有空位置了;一切习惯都已养成。割风先生,切风先生,吉诺曼外祖父觉得最好这位〃先生〃别来。他还说:〃这种怪人是常见的。他们经常做些怪事。什么目的?没有。戈那勃勒侯爵比他更怪。他买了一座宫殿,自己却住在阁楼里。有些人是会有这种古怪的表现的!〃
没有人能隐隐约约地感到隐藏着的可怕的东西。谁能去猜这样的事?印度有种沼泽,那里的水好象很特别,无法理解,无风时水生波纹;该平静处却会起浪。人们看到水面无故波涛起伏,但看不到水底有条七头蛇在爬行。
这样很多人都有一种秘密的怪物,一种自己养成的病痛;一条啃啮他们的龙,一种使他们在夜间不得安息的绝望。这种人和其他人一样,来来去去。我们不知道他有着一种痛苦,一种可怕的长着一千颗牙的生物寄生在这悲惨的人的身上,导致他的死亡。我们不知道这人是个深渊,他是死水,深极了。不知什么缘故水面偶尔出现混乱。一圈神秘的水纹,忽然不见了,忽然又出现;一个水泡升上来又破灭了。这是不足道的小事一件,但却很可怕。这是只人所不知的野兽在呼吸。
人有某些古怪的习惯,有人在别人离去时来到,在别人炫耀时隐藏,一切场合他都穿上一件我们称作土墙那种颜色的外衣,专找僻静的小路,喜欢无人走的街。不参加别人的谈话,避开人群和节日,貌似宽裕其实却很清寒,尽管很富,但还总是自己装着钥匙,烛台放在门房里,从小门进来,走隐秘的楼梯,所有这些无关紧要的奇特的举动,诸如涟漪、气泡、水面转瞬即逝的波纹,常常是来自一个可怕的深处。
几个星期就这样过去了。一种新的生活慢慢地支配了珂赛特;婚后有种种事务如拜客、家务、娱乐等这些大事。珂赛特的娱乐并不费钱,主要可以归纳为一项:和马吕斯在一起。和他一同出去,和他待在一起,这是她生活里的大事。他们随时手挽手一同上街,在阳光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