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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悲惨世界-第116章

小说: 悲惨世界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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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拉华退尔(Lavater,1741…1801),瑞士人,通相面术,认为从人的面部结构能识别人的性格。

那人生了一脸灰白的长络腮胡子,穿一件女人衬衫,露着毛茸茸的胸脯和灰毛直竖的光臂膀。衬衫下面,是一条满是污垢的长裤和一双张着嘴的靴子,脚指全露在外面。

他嘴里衔一个烟斗,正吸着烟。穷窟里已没有面包,却还有烟。

他正写着什么,也许是马吕斯念过的那一类的信。

在桌子的一角上放着一本不成套的旧书,红面,是从前旧式租书铺的那种十二开版本,象是一本小说。封面上标着用大字印的书名:《上帝,国王,荣誉和贵妇人》,杜克雷·杜米尼尔作。一八一四年。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大声说话,马吕斯听到他说的是:

〃我说,人即使死了也还是没有平等!你看看拉雪兹神甫公墓便知道!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葬在上头,路两旁有槐树,路面是铺了石块的。他们可以用车子直达。小户人家,穷人们,倒霉蛋嘛!在下头烂污泥浆齐膝的地方,扔在泥坑里,水坑里。把他们扔在那里,好让他们赶快烂掉!谁要想去看看他们,便得准备陷到土里去。〃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一拳打在桌上,咬牙切齿地加上一句:

〃呵!我恨不得把这世界一口吞掉!〃

一个胖妇人,可能有四十岁,也可能有一百岁,蹲在壁炉旁边,坐在自己的光脚跟上面。

她也只穿一件衬衫和一条针织的裙,裙上补了好几块旧呢布。一条粗布围腰把那裙子遮去了一半。这妇人,虽然叠成了一堆,却仍看得出,是个极高的大个子。在她丈夫旁边,那真是一种丈六金身。她的头发怪丑,淡赭色,已经半白了,她时时伸出一只生着扁平指甲的大油手去理她的头发。

在她身边也有一本打开的书躺在地上,和那一本同样大小,也许就是同一部小说的另一册。

在一张破床上,马吕斯瞥见一个脸色灰白的瘦长小姑娘,几乎光着身体,坐在床边,垂着两只脚,似乎是在不听、不看、不活的状态中。

这想必是刚才来他屋里那个姑娘的妹子。

乍看去,她有十一、二岁。仔细留意去看,又能看出她准有十五岁。这便是昨晚在大路上说〃我就溜呀!溜呀!溜呀!〃的孩子。

她属于那种长期滞留,继又陡然猛长的病态孩子。这种可悲的人类植物是由穷困造成的。这些生物没有童年时期,也没有少年时期。十五岁象是只有十二岁,十六岁又象有了二十岁。今天是小姑娘,明天成了妇人。仿佛她们在超越年龄,以便早些结束生命。

这时,那姑娘还是个孩子模样。

此外,这人家没有一点从事劳动的迹象,没有织机,没有纺车、没有工具。几根形相可疑的废铁件堆在一个角落里。一派绝望以后和死亡以前的那种坐以待毙的阴惨景象。

马吕斯望了许久,感到这室内的阴气比坟墓里的还更可怕,因为这里仍有人的灵魂在游移,生命在活动。

穷窟,地窖,深坑,某些穷苦人在社会建筑最底层匍匐着的地方,还不完全是坟墓,而只是坟墓的前厅,但是,正如有钱人把他们最富丽堂皇的东西摆设在他们宫门口那样,死亡也就把它最破烂的东西放在隔壁的这前厅里。

那男子住了口,妇人不吭声,那姑娘也好象不呼吸。只有那支笔在纸上急叫。

那男子一面写,一面嘟囔:

〃混蛋!混蛋!一切全是混蛋!〃

所罗门的警句①的这一变体引起了那妇人的叹息。

①所罗门说过:〃虚荣,虚荣,一切全是虚荣。〃

〃好人,安静下来吧,〃她说。〃不要把你的身体气坏了,心爱的。你写信给这些家伙,你已很对得起他们了,我的汉子。〃

人在穷苦中,正如在寒冷中,身体互相紧靠着,心却是离得远远的。这个妇人,从整个外表看,似乎曾以她心中仅有的那一点情感爱过这男子;但是,很可能,处于那种压在全家头上的悲惨苦难中,由于日常交相埋怨的结果,那种感情也就熄灭了。在她心里,对她的丈夫只剩下一点柔情的死灰。可是那些甜蜜的称呼还没有完全死去,也时常出现在口头。她称他为〃心爱的〃、〃好人〃、〃我的汉子〃,等等,嘴上这么说,心里却不起波澜。

那汉子继续写他的。

七战略和战术

马吕斯心里憋得难受,正打算从他那临时凑合的了望台上下来,又忽然有一点声音引起了他的注意,使他留在原来的地方。

那破屋子的门突然开了。

大女儿出现在门口。

她脚上穿一双男人的大鞋,满鞋是污泥迹印,污泥也溅上了她的红脚脖,身上披一件稀烂的老式斗篷,这是马吕斯一个钟头以前不曾看见的三玄指《老子》、《庄子》、《周易》三部著作。魏晋时名,她当时也许是为了引起更多的怜悯心,把它留在门外,出去以后才披上的。她走了进来,顺手把门推上,接着,象欢呼胜利似的喊着说:

〃他来了!〃

她父亲转动了眼珠,那妇人转动了头,小妹没有动。

〃谁?〃父亲问。

〃那位先生。〃

〃那慈善家吗?〃

〃是呀。〃

〃圣雅克教堂的那个吗?〃

〃是呀。〃

〃那老头?〃

〃对。〃

〃他要来了?〃

〃他就在我后面。〃

〃你拿得稳?〃

〃拿得稳。〃

〃是真的,他会来?〃

〃他坐马车来的。〃

〃坐马车。好阔气哟!〃

那父亲站起来了。

〃你怎么能说拿得稳呢?他要是坐马车,你又怎么能比他先到?你至少把我们的住址对他说清楚了吧?你有没有对他说明是过道底上右边最后一道门?希望他不弄错才好!你是在教堂里找到他的?他看了我的信没有?他说了些什么?〃

〃得,得,得!〃那女儿说,〃你象开连珠炮,老头!听我说:我走进教堂,他坐在平日坐的位子上,我向他请了安,把信递给他,他念过信,问我:'您住在什么地方,我的孩子?'我说:'先生,我来带路就是。'他说:'不用,您把地址告诉我,我的女儿要去买东西,我雇一辆马车坐着,我会和您同时到达您家里的。'我便把地址告诉他。当我说到这栋房子时,他好象有点诧异,迟疑了一会儿,又说:'没关系,我去就是。'弥撒完了以后,我看见他领着他女儿走出教堂,坐上一辆马车。我并且对他交代清楚了,是过道底上靠右边最后一道门。〃

〃你怎么知道他就一定会来呢?〃

〃我刚才看见那辆马车已经到了小银行家街。我便连忙跑了回来。〃

〃你怎么知道这马车是他坐的那辆呢?〃

〃因为我注意了车号嘛!〃

〃什么车号?〃

〃四四○。〃

〃好,你是个聪明姑娘。〃

女儿大胆地望着父亲,把脚上的鞋跷给他看,说道:

〃一个聪明姑娘,这也可能。但是我说我以后再也不穿这种鞋了,我再也不愿穿了。首先,为了卫生,其次,为了清洁。我不知道还有什么东西比这种出水的鞋底更讨厌的了,一路上只是唧呱唧呱叫。我宁愿打赤脚。〃

〃你说得对,〃她父亲回答说,语调的温和和那姑娘的粗声粗气适成对比,〃不过,赤着脚,人家不让你进教堂。穷人也得穿鞋。……人总不能光着脚板走进慈悲上帝的家。〃他挖苦地加上这么一句。继又想到了心里的事:〃这样说,你有把握他一定会来吗?〃

〃他就在我脚跟后面。〃她说。

那男子挺起了腰板,容光焕发。

〃我的娘子,〃他吼道:〃你听见了!慈善家马上就到。快把火熄掉。〃

母亲被这话弄傻了,没有动。

做父亲的带着走江湖的那股矫捷劲儿,在壁炉上抓起一个缺口罐子,把水泼在两根焦柴上。

接着对大女儿说:

〃你!把这椅子捅穿!〃

女儿一点也不懂。

他抓起那把椅子,一脚便把它踹通了,腿也陷了进去。

他一面拔出自己的腿,一面问他的女儿:

〃天冷吗?〃

〃冷得很,在下雪呢。〃

父亲转向坐在窗口床边的小女儿,霹雳似的对她吼道:

〃快!下床来,懒货!你什么事也不干!把这玻璃打破一块!〃

小姑娘哆哆嗦嗦地跳下了床。

〃打破一块玻璃!〃他又说。

孩子吓呆了,立着不动。

〃你听见我说吗?〃父亲又说,〃我叫你打破一块玻璃!〃

那孩子被吓破了胆,只得服从,她踮起脚尖,对准玻璃一拳打去。玻璃破了,哗啦啦掉了下来。

〃打得好。〃她父亲说。

他神气严肃,动作急促,瞪大眼睛把那破屋的每个角落全迅速地扫了一遍。

他象个战争即将开始,作好最后部署的将军。

那母亲还没有说过一句话,她站起来,用一种慢而沉的语调,仿佛要说的话已凝固了似的,问道:

〃心爱的,你要干什么呀?〃

〃给我躺到床上去。〃那男人回答。

那种口气是不容商量的。妇人服服帖帖,沉甸甸一大堆倒在了一张破床上。

这时,屋角里有人在抽抽噎噎地哭。

〃什么事?〃那父亲吼着问。

那小姑娘,在一个黑旮旯里缩做一团,不敢出来,只伸着一个血淋淋的拳头。她在打碎玻璃时受了伤,她走到母亲床边,偷偷地哭着。

这一下轮到做母亲的竖起来大吵大闹了:

〃你看见了吧!你干的蠢事!你叫她打玻璃,她的手打出血了!〃

〃再好没有!〃那男子说,〃这是早料到的。〃

〃怎么?再好没有?〃那妇人接口说。

〃不许开口!〃那父亲反击说,〃我禁止言论自由。〃

接着,他从自己身上那件女人衬衫上撕下一条,做一根绷带,气冲冲地把女孩的血腕裹起来。

裹好以后,他低下头,望着撕破了的衬衫,颇为得意。他说:

〃这衬衫也不坏。看来一切都很象样了。〃

一阵冰冷的风从玻璃窗口飕的一声吹进屋子。外面的浓雾也钻进来,散成白茫茫的一片,仿佛有只瞧不见的手在暗中挥撒着棉絮。透过碎了玻璃的窗格,可以望见外面正下着雪。

昨天圣烛节许下的严寒果真到了。

那父亲又向四周望了一遍,好象在检查自己是否忘了什么要做的。他拿起一把旧铲子,撒了些灰在那两根泼湿了的焦柴上,把它们完全盖没。

然后他站起来,背靠在壁炉上说:

〃现在我们可以接待那位慈善家了。〃

八穷窟中的一线光明

大女儿走过来,把手放在父亲的手上说:

〃你摸摸,我多冷。〃

〃这算什么!〃她父亲说,〃我比这还冷得多呢。〃

那母亲急躁地喊着说:

〃你什么事都比别人强,你!连干坏事也是你强。〃

〃住嘴!〃那男人说。

母亲看看神气不对,便不再吭气。

穷窟里一时寂静无声。大女儿闲着,正剔除她斗篷下摆上的泥巴,妹妹仍在抽抽搭搭地哭,母亲双手捧着她的头,频频亲吻,一面低声对她说:

〃我的宝贝,求求你,不要紧的,别哭了,你父亲要生气的。〃

〃不!〃她父亲喊着说,〃正相反!你哭!你哭!哭哭会有好处。〃

接着又对大的那个说:

〃怎么了!他还不来!万一他不来呢!我泼灭了我的火,捅穿了我的椅子,撕破了我的衬衫,打碎了我的玻璃,那才冤呢!〃

〃还割伤了小妹!〃母亲嘟囔着。

〃你们知道,〃父亲接着说,〃在这鬼窝窝洞里,冷得象狗一样。假使那人不来!呵!我懂了!他有意叫我们等!他心想:'好吧!就让他们等等我!这是他们分内的事!'呵!我恨透了这些家伙,我把他们一个个全掐死,这才心里欢畅、兴高采烈呢,这些阔佬!所有这些阔佬!这些自命为善士的人,满嘴蜜糖,望弥撒,信什么贼神甫,崇拜什么瓜皮帽子,颠来倒去,翻不完嘴上两张皮,还自以为要比我们高一等,走来羞辱我们,说得好听,说是来送衣服给我们!全是些不值四个苏的破衣烂衫,还有面包!我要的不是这些东西,你们这一大堆混蛋!我要的是钱!哼!钱!不用想!因为他们说我们会拿去喝酒,说我们全是醉鬼和懒汉!那么他们自己!他们是些什么东西?他们以前做过什么?做过贼!不做贼,他们哪能有钱!呵!这个社会,应当象提起台布的四只角那样,把它整个儿抛到空中!全完蛋,那是可能的,但是至少谁也不会再有什么,那样才合算呢!……他到底在干什么,你那行善的牛嘴巴先生?他究竟来不来!这畜生也许把地址忘了!我敢打赌这老畜生……〃

这时,有人在门上轻轻敲了一下,那男人连忙赶到门口,开了门,一再深深敬礼,满脸堆起了倾心崇拜的笑容,一面大声说道:

〃请进,先生!请赏光,进来吧,久仰了,我的恩人,您这位标致的小姐,也请进。〃

一个年近高龄的男子和一个年轻姑娘出现在那穷窟门口。

马吕斯没有离开他站的地方。他这时的感受是人类语言所无法表达的。

是〃她〃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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