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3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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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里清清楚楚地知道,那是对小姑姑,也是对美丽得让他心跳加快的婶婶的亵渎。
记得那天还下着雨,小小的他,独自一人来到院子里。院子里有许多芭蕉,其中一棵只有他那么高。他站在笆蕉叶下,灰蒙蒙的天立刻就绿了。雨点一滴滴打在芭蕉叶子上,声音空寂而清丽。芭蕉叶子让雨水洗得绿茵茵的,圆圆的雨珠子,顺着芭蕉叶子不断滚下,如天上滴下一颗颗晶莹的玉粒。
婶子就在那时把他抱了起来,他不知道婶子从哪儿来的,好像是从绿盈盈的雨雾中幻化出来的。五岁的他不能说出婶子有多么美丽,只感到她的美丽震动了他,以至他的心跳都加快起来。
以后他就认定,芭蕉在下雨时最美;也明白了为什么很多中国画常常画个美人站在芭蕉旁边。但苞蕉不能太高,应该比人矮些,也不能太密,不然就会喧宾夺主,本末倒置。但是每当觉得和小姑姑有了一种模糊的交流之后,他就更想去老萧那里看春宫画。
也会抛下兄弟们(他们常常一起骑着自行车,车匪一样呼啸着从胡同里蹿出,到东安市场东北角的杂耍场去看杂耍),像独行侠那样形只影单,飞骑到那大俗之地的前门。
在前门那个地界,他最喜欢看拉洋片。“往里面瞧嘞往里面看,粉色儿的幔帐挂两边,俏丫头扶来了娇小姐,掀开了幔帐就往里,钻。一钻钻进了洗澡盆,这大姑娘洗澡呀,您瞧啦……”
他把眼睛紧紧贴在那个小洞上,透过小洞上的玻璃往里瞧。大姑娘是有的,却很粗俗,硕而肥的奶子垂着,因为下半身全淹在澡盆里,盆里又都是肥皂泡,关键部位根本看不见。
可那兽般的粗俗、不能欲穷千里目的遗憾,让他晚上回家就做梦。在梦里,他和一个不明性状的东西,似交欢又不似交欢地遗下他那宝贵的少年精华。
有时那交欢的对象又似是而非,好像三岁时在老宅子看到过的那个女人。
老宅子前后各有两个大院子,院子到底大到什么程度?记得从后院蹦出来的蛤蟆,都有一只海碗那么大。
光后院就有两栋楼,上下八间房,两栋楼之间有天井,天井上有顶棚。楼后有个偏厦,偏厦很长。他站在楼上的后窗那儿,远远看见偏厦里闪烁着暗红的烛影,烛影跳着、跳着,就闪烁出一个洗澡的女人,可能是佣人,不然怎么会在偏厦里洗澡?
不过她看上去非常遥远,像在天上,也许因为他还是个孩子,小孩子看什么都是远的。可是他叫了一声,有一种窒息的感觉压在胸上。奶奶过来说:“这孩子该睡觉了。”
有很长一段时间,他的睡眠都和这个暗红的烛光剥离不清。
雅一点的唱词也有,不多。就是唱《红娘》,也是唱红娘怎么给张生和崔莺莺拉合的一场:“有情人他把门儿一关,奴家我在外面好难堪,踮着脚儿往里面瞧畦……唉,他颠凤倒鸾来销魂……”
这样的唱词他到老了还记得,在和吴为做爱的时候,还能对她重述得二字不差。
或是去合意轩、如意轩听坤书。他喜欢京韵大鼓,也许因为那些花枝招展、描眉画眼、油头粉面、搔首弄姿,半边头发盖着一只眼睛的女艺人,让他又是轻蔑又是渴望。旗袍紧裹在身上,开衩大得几乎看见底裤,让男人看了不得不直奔主题。那些女艺人的嗓音多半沙哑、苍凉、风尘而性感,更加撩拨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年人。和他们家的女人真是天地悬殊,可也别有一番风味,就像老萧常说的:“家花哪有野花香?”
不过他从没在那些“提活的”彩扇上点过一个曲目或是艺人。他不能想像,要是那些“提活的”也这么一喊“有题目,胡秉宸先生点……”他非得钻到桌子底下去不可。家里人,特别是小姑姑,虽然绝不会到这种地方来,可他觉得她们一定都能听见“提活的”这一声吆喝。
由于来自女人的信息是这样芜杂,也就难怪不论什么品位的女人,都能应付裕如。
多年以后,他能写出那支让吴为自愧不如又脸红的小曲儿,功夫可能来自这些底层文化的熏陶。那支小曲儿吴为只看了第一句,就像潇湘馆中的林妹妹那样转过身去,并把那信纸掩在了胸前。
回到家里,等到夜深入静才敢拿出来细读。
俏冤家,你直把我疼煞。见到你时疼得我煞,见不到你时更疼得我煞,日日夜夜梦魂里也擞不下。
你生气时谁能够耐着性儿、涎着脸儿任着你性儿骂?你高兴时谁能够凑个趣儿、逗个乐儿、哄着你笑哈哈?有点儿委屈时节又是谁跟你并着肩儿、拉着手儿说说温存的知心话?
闷时节谁陪着你闲拉呱y忙时节到那更深入静谁给你送热茶?天寒地冻有没有人想着给我那知情识趣、玲珑剔透的人儿把衣加?伏天六月又怕那蚊儿咬着、蝇儿扰着我的小冤家。
似这般牵肠挂肚、挂肚牵肠,有一天直把我疼煞。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都往你那边儿挂,那疼你的情儿也,更是千倍万倍地大。
怎么分析,这支小曲儿也没有黄色的成分,但却极具挑逗性。只可惜它离吴为向往的《天鹅湖》里的王子,或骑土的决斗、击剑、披风、使腿儿修长的紧身裤等等差得太远了。
如果胡秉宸对吴为的追求,不是从这种情话开始:“你的美只有音乐才能解释,而且还得是大手笔”,而是从这样的小曲儿开始,吴为很可能不会爱他。
可是到了胡秉宸给她写这种小曲儿的时候,她对他的爱已经病人膏盲,不论什么,只能照单全收了。写出这样高水平小曲儿的胡秉宸,结婚以后却翻脸不认账。当吴为要求他不只是在床上,能不能在“床下”也给她一些温情的时候,他却说:“我不懂得怎么对待女人。”
这么说来,她只能在床上得到任何一个女人都能从任何一个发情的男人那里得到的所谓爱怜。也就是说,胡秉宸对于她和任何一个男人对任何一个女人的心态、模式,别无二致。
偏偏没有什么是特别为着她的。
她原以为他们的爱情有什么不同!
吴为问道:“那么你从哪里抄来的那些玩意儿?”
他怪吴为有眼不识泰山,“完全是我的创作。”
吴为说:“你既然能写出这样的文字,还说不懂得如何对待女人?我也不是贪心要求十分地实现,哪怕一分也就心满意足。”
新婚之夜胡秉宸的那个问题,也显露出这段姻缘“没有什么不同”的蛛丝马迹。“记不记得你在干校开车床的时候,我站在你车床前说的那句话?”
“哪句话?”“我说‘你是个拿水枪的女车工’。”
“不记得。”
“你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吗?”
“不知道。”
“那就是说,为了冷却加工件,你不断从油壶喷嘴往套管里挤射进去的冷却油,好有一比……”
“你真坏。”她翻过身去。偏偏倒不过来那个“时差”。就在胡秉宸站在她车床前对男人某种创造性的活动进行如此具象描述后的两年,就接到了胡秉宸和白帆于一九七三年联手写给她的那封信。“男人要是不坏,女人就不爱了。”
“可我当时并没有听懂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按理说,一个偷过人、养过私生子的女人,应该很解风月。在他没有正儿八经与她谈情说爱之前,这正是让他鄙夷之处,可又忍不住猜想,吴为的床上功夫该是何等了得,和她做爱又该是何等酣畅。
也理解了父亲为什么会讨个妓女做二房。
直到和吴为上了床,胡秉宸才知道她根本不解风月,甚至还得他来调教。这真让他不能理解,甚至让他有些失望。一个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算得上是沧海桑田,怎么能不解凤月!
爱恋是个技术活儿。胡秉宸的风月之说,指的就是技术上的等级。而吴为认定技术都是细枝末节,她崇尚的爱,是把命都能豁上的爱,是可以为之下地狱的爱,何谈献身!
她对技术的疏忽,导致了一个致命的弱点,不会调情。岂不知最能拴住男人心的,是调情的技术,而不是那种搭上命的爱。
她有过多次恋爱的记录,频频换场的原因倒不是见异思迁,相反,她对爱情非常专一,专一到置身某场恋爱时,绝对不会注视场外任何一个男人。
这种恋爱观导致的严重缺陷是对待她的所爱,也像对待那把就餐的叉子。
正像本书第一章第二节中写到的那样。
她刷得很仔细,连叉齿中间的缝,也用洗洁布拉锯般地擦了很久。
到了二十世纪末,除了英国的皇家御厨,或是已然寥若晨星却仍固守旧日晶位的高档饭店,或是某个冥顽不化的贵族之家,还有多少人在擦洗餐具的时候,擦洗叉齿中间的缝隙呢?
哪个男人经受得起这样的擦洗?又有哪个男人愿意置身这样一把叉子的地位?
她就只好一次次换场了。
叉子也好,技术活儿也好,两者之间到底有什么不同?最后还不都是以上床作为讨论的终结?
说起来真像她非常讨厌的、绕来绕去的哲学。
他有时也到东安市场旧书摊上逛逛,翻翻旧书,一个上午就过去了,随便扔一个子儿,也许就能买到一本很好的书。好比那本《浮生六记》,就是在丹桂商场的旧书摊子上买的。
也就是在那里,他看到了小说《呼啸山庄》,并被那爱情的强烈所惊吓。在他和吴为正儿八经恋爱之前,怎么也不能相信,世界上竟会有那样强烈的爱。
那时他就怀上了一个梦想,这辈子一定要轰轰烈烈地爱一场,在上海始于百乐门的那场情爱,也因时间、条件、地点的参错,未能如愿以偿,日后回忆起那一场因白帆的举报、领导的干预.而告终的情爱时,不过那么一笑,奇怪自己竟甘为那场恋爱受到上级警告。
他一生都在不甘地等待着一场恋爱,直到吴为出现,才算圆了那个梦。可是等到晚年,回想起和吴为的情爱,也不过那么一笑,奇怪自己曾为此梦魂牵绕。
书看累了,就到东来顺饭摊上吃份肉饼和一碗红豆小米粥。那时候的东来顺,除了雅座,楼下大棚里还经营物美价廉的饭摊,除非家长带他们到江苏风味的森隆饭店回味一下南方口味,他喜欢大棚里那不拘形式的随意。
像胡秉宸这样一个俊朗又不失英雄气概,懂得品位而又不失纨挎,大雅大俗、有形有款、永远的新潮又永远的怀旧,要什么情调有什么情调,一点、一味、一丝、一毫地品味生活,的全方位男人,实在世上少有,恐怕也是“五百年才能出一个”。
这样的男人恐怕也再不会有了。他是那种家庭和社会环境缺一不可地造就出来的“全才”。比之他的生长环境,后来的男人总像因为偏食患有某种营养缺乏症。就像吴为说的:“现在猿为什么不能进化成人了?因为没有了那种生存环境。”
更有他的革命经历。虽然没有为革命而献身,但也曾时刻准备着,只是没有得到实践的机会;如果遇到那样的机会,胡秉宸绝对不会犹豫;方方面面都很匮乏、贫瘠,并且崇尚革命,特别崇尚浪漫的革命献身精神的吴为,怎能不为这样一个既出生人死地革命,又精通中西古今爱情典籍的男人所迷醉?
这就是吴为为什么对他说:“只有我才了解你的价值。好比一件出土文物,上面沉积着万年的泥土,一般人觉得不过是个土疙瘩,也许顺手就扔了,碰巧有人知道它是文物,也能鉴别它的颜色、造型、年代……但只有我才能鉴别出他人鉴别不出的、使它得以精美绝伦的奥秘。”
可她忽略宁胡秉宸臼后几十年布尔乔亚的锤炼,在那种锤炼下,不但英国是脆弱的,精美更是脆弱的。
胡秉宸觉得遇到了千载难逢的知音。
过了很久、很久,即便吴为对他有了更多的了解之后,也还认为:“不论怎么说,你在你那个阶层当中,还是最优。秀的一个。”胡秉宸倨傲地“哧”了一声,说:“何止我这个阶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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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一瞬的迷茫中,胡秉宸几乎带着爱意想起他的父亲,那个日本早稻田大学的留学生,爱女人,也被女人所爱的俊美潇洒的男人。这反倒是和父亲朝夕相处时不曾想到的。
胡秉宸没有见过父亲的女人,只见过他的如夫人,据说是妓女从良,可是并不漂亮。那时他对男女之间的事理解还很肤浅,所以并不漂亮的如夫人,让他一时颇为费解。
父亲的一生过得舒舒服服,在家族的银行里做着一份经理的工作,如他们这种出身的男人那样,没有什么创造性的工作,也用不着。人生于他们不过是一场惬意的消遣。
父亲既会下围棋也会,桥牌,何况麻将,且样样玩得精通。每周定期去英国人开办的网球俱乐部打两次网球,就像女人定期到美容店去做美容一样。还喜欢算命,兼收并蓄地享受着东西方文化的行乐精粹。与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