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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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春奋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条条喊叫,一声接一声从体腔里抽出。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这样喊叫过,不要说这样的喊叫,连一般的喊叫也没有,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她倒更加紧闭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吴为和禅月也不喊叫。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睁开眼睛:地看着秀舂,费力地把嘴张丁又张,那生命的残响才从喉咙里幽幽传出,那缥缈的声音,除了秀存谁也没有听到:“我部走了那么远了,你又把我叫回来了。秀春,别哭,妈不会死的,妈舍不得你呀……”
自从墨荷落人垂死的挣扎,再没有看过叶志清一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但和志清的关系已经了结,就是和她想像中的某个男人也都了结。在那弥留的时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秀春,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其实人在那种时刻,牵挂的不是血缘就是虚无。当年白帆的六个耳光,导致胡秉宸猝发心肌梗塞,吴为总以为在他生命垂危之时,一定会像他写给她的小曲那样:“……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把那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往你那边挂,那疼你的心情儿也,更是干倍万倍地大。”其实,那不过属于爱情的童话。
很可能吴为忘记或记锗了(战争与和平夯那部小说里的一些情节——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斗的时候,爱情既没有禁受住什么考验,也战胜不了什么——以为有了她的爱,胡秉宸就一定能够战胜死亡。
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
胡秉宸能够闯过鬼门关,是他命不该绝,和爱情无关,也和医学无关。
秀春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衫,被浑身的黏汗透湿。
汗有那么黏滞?!秀春是把全身饮食水谷之精华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间一总付与了抢救妈妈的生命。
她把脸儿贴在妈妈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小手抚摩着妈妈的身子,又招心搅着妈妈,又担心妈妈再次远走,不敢歇气地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难为小小年纪的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墨荷这时才明白,围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这个身高不过炕沿,只能捡食缺损的榛子仁儿,又不常带她回娘家的六岁小女儿,才是真真确确,一心想要解救却又解救否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里捞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鱼,拼着力气对秀春嚅动着嘴唇,可这一回.却无沦如何发不出声音了。从墨荷不停地想要对秀春说点什么的样子,就不是个好兆头。一个还有时间的人,总是把事情留待以后;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才会急着把话说完。
事情也从来不会遂人所愿,因为舍不得一个人,那注定要死的人就不会死。
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后菜园的草棚子坚就交割清楚,现在要告别的,不过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终于设有说出壅塞在嘴里的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不甘地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泪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屋子里所有的动静,似乎在秀春扑向妈妈怀里那一瞬停顿,以便为她留下一个空隙,接纳从她腔子里喷射出来的呜咽。
她的小手无力地摇着妈妈的头,想要把妈妈摇醒。不明白那是徒劳,以为不过是自己力气太小。她张开泪眼向周围的人求救,可是人们转身准备后事去了。
该是到了一个必得挺起小脊梁骨的时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动用一个不过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脑子,设法营救一个已然无法营救的生命;她伸出胳膊,想要把妈妈抱进自己的怀里,也许她的怀抱可以护着妈妈,躲过这一时之灾。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头太高。她把脚后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搂住妈妈的肩膀、地爬上炕,把小胳膊插列妈妈身子下面,用尽力气向后翻仰……还是无法把妈妈抱进怀里。地万般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也许——也许可以用门己的身体,把妈妈遮挡起来?便火张着手臂扑向妈妈。可她遮挡了妈妈的头,又遮挡不住妈妈的身体;遮挡了蚂妈的胸口,又遮挡不住妈妈的双腿……她的两只小手在妈妈身上上上下下毫无结果地忙碌着。
这一回,妈妈是一去不回头了。
墨荷没有向秀春兑现她不会死的承诺。
这是叶莲子遭遇的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从此,她就开始了虽有开户账号,却从来不能兑现的败局。
这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也就成了她第一个致命的创伤。
如果说吴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楼梯,影响了她的…生,那么墨荷的去世就影响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针大线、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生出叶莲丫这种多愁善感的人?
听以才会有她的后来: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给顾秋水……穷乡僻壤固然粗粝,外面的世界更让人难以生存。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体鳞伤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条活路町走?
连奶奶都这样劝说:“你还是跟着父亲走吧,好歹他足你的父亲。我和你爷爷也不能老活着,我们一死你怎么办?你叔叔婶婶……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这个吴为虽然无缘一见,却在吴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迹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吴为有数不清的遗憾。叶莲子生前,她从没有向叶莲子追询过有关外祖母的一切,让她以后连来自母亲家族叫一份骨血也无处寻觅,最终不得不远上岐山,求一处安放叶莲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却又不得而归。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窑子的人。想必那是一个盛产行灰的地方,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窑。
不论叶家或是顾家,还有很多那两个姓氏的男人,有头有脸地过着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吴为从未寻认过叶家或是顾家男人的血脉,好像她和来自这两家男性的血脉无牵无碍。甚至叶莲产过世.除了顾秋水谁也没有通知。不论叶家或是顾家的人,与叶莲于,与她们母女的死别之痛,有何相干?送叶莲子登程,只能是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即便通知顾秋水,也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这回是彻底完结了。”阴狠地把顾秋水永久地钉在赖账不还的负数上。
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在叶莲子离世以后,即便顾秋水有朝一日想讨叶莲子说一句“对不起”的时候,也无从说起了。
奶奶对爷爷和父亲说:“秀春他妈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刊,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地就得回家闹事。”
爷爷说:“应该等她娘家来人商量一下。”至于父亲,要说他一点不伤心也不客观,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过去。在所有的力量中,“过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种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烧不成了。还得赶快烧,她娘家人一到也烧不成了。”奶奶是那样地决绝,不管不顾,当然更不会问一问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奶奶找出妈妈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补过的。嫁到叶家近十年,什么时候做过新衣?而陪嫁过来的衣服,几年来干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破还能怎样?只有一件稍微囫囵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爷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挂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奶说点什么。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文高,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晶,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奶奶的话刚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起先柴火垛还炬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蹿,好俾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将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这种嗥叫,比一具蜒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的崩溃,真是干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是投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趵·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谁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点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她从此害怕了火。
吴为根本无从知道她那卓尔不群的外祖母,死后被这样野蛮地烧掉,也不可能知道叶莲子对火的这种恐惧,可她一直想要写那样一个故事:一只怕火的狗,偏偏出生在一个复活节的晚上,那是一个到处点燃礼庆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着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着。每到复活节,主人更是把它锁人地窖,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礼庆的篝火所伤。可就在某个复活节的晚上,人们,照例在山野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的时候,它一反常态地蹿出地窖。也许它吓得失去了理智,也许它觉得如此辛苦地活着不如就此去了,总之,一头冲进随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终于死在它恐惧的火焰中。
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出这样一个故事?
散场以后,更是连个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虽说烧的是死人,可人们总觉得是烧了一个“人”。
乡下人就觉得这件事非常凶残,很不吉利。
到了这种时候,父亲、爷爷也尽失男人的凛凛威风,还是奶奶,勇气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敛巴敛巴,装进一个二尺多长的木头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个在刚愎的后脑勺上颤颤悠悠,的小疙瘩鬏儿,才稍许泄露出心里的虚弱。
夕阳西下,河水汩汩,山风飒飒,倒显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还是骨灰,在山风中忽飞忽落地回旋,有时还扑了奶奶或是秀春…身一脸,似有无尽冤屈未曾了结地不肯离去。最疹人的是,突然有一声声呜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至。
然而那个令秀春伤痛不已的傍晚,却具有人间闹剧的性质,与乡里乡亲以喜剧的叙述方式,对西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