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世恒言-第10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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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赵一郎道:〃当初先在婺源县告起,这大尹还在,原到他县里去。〃
那太白村离县止有四十余里,二人拽开脚步,直跑至县中。恰好大尹早堂未退,二人一齐喊叫。大尹唤入,当厅跪下,却没有状词,只是口诉。先是田牛儿哭禀一番,次后赵一郎将赵寿打死丁文、田婆,诬陷朱常、卜才情由细诉,将行凶棒棰呈上。大尹看时,血痕虽干,鲜明如昨,乃道:〃既有此情,当时为何不首?〃赵一郎道:〃是时因念主仆情分,不忍出首。如今恐小人泄漏,昨日父子计议,要在今晚将毒药鸩害小人,故不得不来投生。〃大尹道:〃他父子计议,怎地你就晓得?〃赵一郎急遽间,不觉吐出实话,说道:〃亏主人偏房爱大儿报知,方才晓得。〃大尹道:〃你主人偏房,如何肯来报信?想必与你有奸么?〃赵一郎被道破心事,脸色俱变,强词抵赖。大尹道:〃事已显然,不必强辩。〃即差人押二人去拿赵完父子并爱大儿前来赴审。到得太白村,天已昏黑,田牛儿留回家歇宿,不题。
且说赵寿早起就去买下砒礵,却不见了赵一郎,问家中上下,都不知道。父子虽然有些疑惑,那个虑到爱大儿泄漏。次日清晨,差人已至,一索捆翻,拿到县中。赵完见爱大儿也拿了,还错认做赵一郎调戏他不从,因此牵连在内,直至赵一郎说出,报他谋害情由,方知向来有奸,懊悔失言。两下辩论一番,不肯招承。怎当严刑锻炼,疼痛难熬,只得一一细招。大尹因害了四命,情理可恨,赵完父子,各打六十,依律问斩。赵一郎奸骗主妾,背恩反噬;爱大儿通同奸夫,谋害亲夫,各责四十,杂犯死罪,齐下狱中。田牛儿发落宁家。
一面备文申报上司,具疏题请。不一日,刑部奉旨,倒下号札,四人俱依拟,秋后处决。只因这一文钱上,又送了四条性命。虽然是冤各有头,债各有主,若不因那一文钱争闹,杨氏如何得死?没有杨氏的死尸,朱常这诈害一事,也就做不成了。总为这一文钱起,共害了十三条性命。这段话叫做《一文钱小隙造奇冤》。奉劝世人,舍财忍气为上。有诗为证:
相争只为一文钱,小隙谁知奇祸连!'手机电子书网 Http://。517z'
劝汝舍财兼忍气,一生无事得安然。
第三十五卷 徐老仆义愤成家
犬马犹然知恋主,况于列在生人。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
名分等君臣。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伤伦。能为义仆是良民。盛衰
无改节,史册可传神。
说这唐玄宗时,有一官人姓萧名颖士,字茂挺,兰陵人氏。自幼聪明好学,该博三教九流,贯串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无所不通,无有不晓。真个胸中书富五车,笔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岁,高掇巍科,名倾朝野,是一个广学的才子。家中有个仆人,名唤杜亮。那杜亮自萧颖士数龄时,就在书房中服事起来。若有驱使,奋勇直前,水火不避,身边并无半文私蓄。陪伴萧颖士读书时,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计,预先寻觅下果品饮馔供奉。有时或烹瓯茶儿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儿节他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从不曾打个瞌睡。如见萧颖士读到得意之处,他在旁也十分欢喜。
那萧颖士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两桩儿毛病。你道是那两桩?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内。才登仕籍,便去冲撞了当朝宰相。那宰相若是个有度量的,还恕得他过,又正冲撞了第一个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猫儿,平昔不知坏了多少大臣,乃是杀人不见血的刽子手。却去惹他,可肯轻轻放过?被他略施小计,险些连性命都送了。又亏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职,坐在家里。
第二件:是性子严急,却像一团烈火,片语不投,即暴躁如雷,两太阳火星直爆。奴仆稍有差误,便加捶挞。他的打法,又与别人不同。有甚不同?别人责治家奴,定然计其过犯大小,讨个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个轻重。惟有萧颖士,不论事体大小,略触着他的性子,便连声喝骂,也不用什么板子,也不要人行杖,亲自跳起身来一把揪翻,随分掣着一件家火,没头没脑乱打。凭你什么人劝解,他也全不作准,直要打个气息;若不像意,还要咬上几口,方才罢手。因是恁般利害,奴仆们惧怕,都四散逃去,单单存得一个杜亮。论起萧颖士,止存得这个家人种儿,每事只该将就些才是。谁知他是天生的性儿,使惯的气儿,打溜的手儿,竟没丝毫更改,依然照旧施行。起先奴仆众多,还打了那个,空了这个,到得秃秃里独有杜亮时,反觉打得勤些。论起杜亮,遇着这般没理会的家主,也该学众人逃走去罢了,偏又寸步不离,甘心受他的责罚。常常打得皮开肉绽,头破血淋,也再无一点退悔之念,一句怨恨之言。打罢起来,整一整衣裳,忍着疼痛,依原在旁答应。
说话的,据你说,杜亮这等奴仆,莫说千中选一,就是走尽天下,也寻不出个对儿。这萧颖士又非黑漆皮灯,泥塞竹管,是那一窍不通的蠢物;他须是身登黄甲,位列朝班,读破万卷,明理的才人,难道恁般不知好歹,一味蛮打,没一点仁慈改悔之念不成?看官有所不知,常言道得好:〃江山易改,禀性难移。〃那萧颖士平昔原爱杜亮小心驯谨,打过之后,深自懊悔道:〃此奴随我多年,并无十分过失,如何只管将他这样毒打?今后断然不可!〃到得性发之时,不觉拳脚又轻轻的生在他身上去了。这也不要单怪萧颖士性子急躁,谁教杜亮刚闻得叱喝一声,恰如小鬼见了锺馗一般,扑秃的两条腿就跪倒在地。萧颖士本来是个好打人的,见他做成这个要打局面,少不得奉承几下。
杜亮有个远族兄弟社明,就住在萧家左边,因见他常打得这个模样,心下到气不过,撺掇杜亮道:〃凡做奴仆的,皆因家贫力薄,自难成立,故此投靠人家。一来贪图现成衣食,二来指望家主有个发迹之日,带挈风光,摸得些东西做个小小家业,快活下半世。像阿哥如今随了这措大,早晚辛勤服事,竭力尽心,并不见一些好处,只落得常受他凌辱痛楚。恁样不知好歉的人,跟他有何出息?他家许多人都存住不得,各自四散去了,你何不也别了他,另寻头路?有多少不如你的,投了大官府人家,吃好穿好,还要作成趁一贯两贯。走出衙门前,谁不奉承?那边才叫'某大叔,有些小事相烦'。还未答应时,这边又叫'某大叔,我也有件事儿劳动'。真个应接不暇,何等兴头。若是阿哥这样肚里又明白,笔下又来得,做人且又温存小心,走到势要人家,怕道不是重用?你那措大,虽然中个进士,发利市就与李丞相作对,被他弄来,坐在家中,料道也没个起官的日子,有何撇不下,定要与他缠帐?〃杜亮道:〃这些事,我岂不晓得?若有此念,早已去得多年了,何待吾弟今日劝谕。古语云:'良臣择主而事,良禽择木而栖。'奴仆虽是下贱,也要择个好使头。像我主人,止是性子躁急,除此之外,只怕舍了他,没处再寻得第二个出来。〃
杜明道:〃满天下无数官员宰相、贵戚豪家,岂有反不如你主人这个穷官?〃杜亮道:〃他们有的,不过是爵位金银二事。〃杜明道:〃只这两桩尽够了,还要怎样?〃杜亮道:〃那爵位乃虚花之事,金银是臭污之物,有甚希罕?如何及得我主人这般高才绝学,拈起笔来,顷刻万言,不要打个稿儿。真个烟云缭绕,华彩缤纷。我所恋恋不舍者,单爱他这一件儿。〃杜明听得说出爱他的才学,不觉呵呵大笑,道:〃且问阿哥:你既爱他的才学,到饥时可将来当得饭吃,冷时可作得衣穿么?〃杜亮道:〃你又说笑话,才学在他腹中,如何济得我的饥寒?〃杜明道:〃却原来又救不得你的饥,又遮不得你的寒,爱他何用?当今有爵位的,尚然只喜趋权附势,没一个肯怜才惜学。你我是个下人,但得饱食暖衣,寻觅些钱钞做家,乃是本等;却这般迂阔,爱什么才学,情愿受其打骂,可不是个呆子!〃杜亮笑道:〃金银,我命里不曾带来,不做这个指望,还只是守旧。〃杜明道:〃想是打得你不爽利,故此尚要捱他的棍棒。〃杜亮道:〃多承贤弟好情,可怜我做兄的,但我主这般博奥才学,总然打死,也甘心服事他。〃遂不听杜明之言,仍旧跟随萧颖士。
不想今日一顿拳头,明日一顿棒子,打不上几年,把杜亮打得渐渐遍身疼痛,口内吐血,成了个伤痨症候。初日还强勉趋承,次后打熬不过,半眠半起。又过几时,便久卧床席。那萧颖士见他呕血,情知是打上来的,心下十分懊悔,指望有好的日子。请医调治,亲自煎汤送药。捱了两月,呜呼哀哉!萧颖士想起他平日的好处,只管涕泣,备办衣棺埋葬。萧颖士日常亏杜亮服事惯了,到得死后,十分不便,央人四处寻觅仆从,因他打人的名头出了,那个肯来跟随?就有个肯跟他的,也不中其意。有时读书到忘怀之处,还认做杜亮在傍,抬头不见,便掩卷而泣。后来萧颖士知得了杜亮当日不从杜明这班说话,不觉气咽胸中,泪如泉涌,大叫一声:〃杜亮!我读了一世的书,不曾遇着个怜才之人,终身沦落;谁想你到是我的知己,却又有眼无珠,枉送了你性命,我之罪也!〃言还未毕,口中的鲜血,往外直喷,自此也成了个呕血之疾。将书籍尽皆焚化,口中不住的喊叫杜亮,病了数月,也归大梦。遗命教迁杜亮与他同葬。有诗为证:
纳贿趋权步步先,高才曾见几人怜。
当路若能如杜亮,草莱安得有遗贤?
说话的,这杜亮爱才恋主,果是千古奇人。然看起来,毕竟还带些腐气,未为全美。若有别桩希奇故事,异样话文,再讲回出来。列位看官稳坐着,莫要性急,适来小子道这段小故事,原是入话,还未曾说到正传。那正传却也是个仆人。他比杜亮更是不同,曾独力与孤孀主母,挣起个天大家事,替主母嫁三个女儿,与小主人娶两房娘子,到得死后,并无半文私蓄,至今名垂史册。待小子慢慢的道来,劝谕那世间为奴仆的,也学这般尽心尽力帮家做活,传个美名;莫学那样背恩反噬,尾大不掉的,被人唾骂。
你道这段话文,出在那个朝代?什么地方?元来就在本朝嘉靖爷年间,浙江严州府淳安县,离城数里,有个乡村,名曰:锦沙村。村上有一姓徐的庄家,恰是弟兄三人。大的名徐言,次的名徐召,各生得一子;第三个名徐哲,浑家颜氏,到生得二男三女。他弟兄三人,奉着父亲遗命,合锅儿吃饭,并力的耕田。挣下一头牛儿,一骑马儿。又有一个老仆,名叫阿寄,年已五十多岁,夫妻两口,也生下一个儿子,还只有十来岁。那阿寄也就是本村生长,当先因父母丧了,无力殡殓,故此卖身在徐家。为人忠谨小心,朝起晏眠,勤于种作。徐言的父亲大得其力,每事优待。
到得徐言辈掌家,见他年纪有了,便有些厌恶之意。那阿寄又不达时务,遇着徐言弟兄行事有不到处,便苦口规谏。徐哲尚肯服善,听他一两句,那徐言、徐召是个自作自用的性子,反怪他多嘴擦舌,高声叱喝,有时还要奉承几下消食拳头。阿寄的老婆劝道:〃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诸事只宜退缩算。他们是后生家世界,时时新,局局变,由他自去主张罢了,何苦定要多口,常讨恁样凌辱!〃阿寄道:〃我受老主之恩,故此不得不说。〃婆子道:〃累说不听,这也怪不得你了!〃自此阿寄听了老婆言语,缄口结舌,再不干预其事,也省了好些耻辱。正合着古人两句言语,道是:〃闭口深藏舌,安身处处牢。〃
不则一日,徐哲忽地患了个伤寒症候,七日之间,即便了帐。那时就哭杀了颜氏母子,少不得衣棺盛殓,做些功果追荐。过了两月,徐言与徐召商议道:〃我与你各只一子,三兄弟到有两男三女,一分就抵着我们两分。便是三兄弟在时,一般耕种,还算计不就,何况他已死了。我们日夜吃辛吃苦挣来,却养他一窝子吃死饭的。如今还是小事,到得长大起来,你我儿子婚配了,难道不与他婚男嫁女,岂不比你我反多去四分?意欲即今三股分开,撇脱了这条烂死蛇,由他们有得吃,没得吃,可不与你我没干涉了。只是当初老官儿遗嘱,教道莫要分开,今若违了他言语,被人谈论,却怎地处?〃
那时徐召若是个有仁心的,便该劝徐言休了这念才是。谁知他的念头,一发起得久了,听见哥子说出这话,正合其意,乃答道:〃老官儿虽有遗嘱,不过是死人说话了,须不是圣旨,违背不得的。况且我们的家事,那个外人敢来谈论!〃徐言连称有理,即将田产家私,都暗地配搭停当,只拣不好的留与侄子。徐言又道:〃这牛马却怎地分?〃徐召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