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河挽轻舟 沈夜焰-第1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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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瑾站起身,走到他身边,这时才能发觉这个少年中毒果然极重,脚下漂浮无根,身子晃动摇摇欲坠。颜瑾跪在江雪涯膝前,轻轻地道:“师父,我不管你对别人如何,总之对我是极好的。没有你,我不能活下来,更别想这么早就报仇。只要报了仇,我活不活,也就没什么了。”
他双目含泪,一眨不眨直视江雪涯,这几句话说得甚为真挚,显见出自肺腑。也不知为什么,江雪涯面对他,总会心软,不过依旧冷冷地道:“你就不怕我也舍得了你?”
颜瑾咬着下唇,道:“你要是真舍得我,就不会来……”
江雪涯眼梢一挑:“倘若楚绍云看不出来你身中何毒,抑或岛上并无解药,你怎么办?”颜瑾笑道:“怎么会,我早知道这个毒的解药如何配置,而且还让身边侍仆去药房查看,确定能配置出来,这才会服毒。”顿了顿又道,“而且楚师兄智慧过人、医术精湛,我自然知晓。”
江雪涯哈哈笑道:“行了行了,他不在这里,用不着这么夸他,又听不到。”站起身来,缓缓踱到窗前。正是三伏天气,外面一丝风也没有,树梢动也不动,只知了一声声叫得欢。江雪涯沉吟半晌,道:“你利用我报仇,总得付出点代价。”
颜瑾随在他身后,道:“请师父吩咐。”
江雪涯曲起食指,慢慢挑起他的下颌,道:“这毒很古怪,叫什么?”
“桃花渡。”
“桃花渡……”江雪涯微微一笑,道,“艳若桃花,奈何一渡,好名字。这毒你可以解,但是不许完全解掉。”他轻轻抚摸少年愈加娇艳细腻的面庞,低声道,“你这个样子,我很喜欢。”
体内毒素不许完全解掉,就意味着时时刻刻的挣扎痛苦,意味着有朝一日侵入骨髓无药可解,意味着生死一线命不长久。颜瑾却只一笑,道:“谢谢师父。”
楚绍云一推开房门,蒋雁落立时跳起,道:“怎样?”楚绍云没说话,慢慢走到桌前,拿了个茶杯,提起茶壶,倒了一杯茶,一口一口喝下去。蒋雁落急道:“你倒说句话呀。”解挽舟一拉他,道:“蒋师兄,你别着急。大师兄如此笃定,想来事情还不算坏。”
楚绍云喝完一杯茶,道:“事情不算坏,可也不算好。”
蒋雁落道:“那究竟怎样?”
楚绍云道:“师父命井氏兄弟杀掉董成,然后限定半年之内挽舟必须找他们比试,如果过了期限,那以后就不用比了。”
蒋雁落一拍桌子,急道:“那怎么行!挽舟身体刚刚复原,要在半年之内练成‘梦回剑法’,难逾登天。”解挽舟咬牙道:“那也没什么,我尽力就是了。”
蒋雁落道:“挽舟,我说话你可别不爱听。以你眼下的功力,就算是竭尽全力,不吃不喝,一天练上十二个时辰,要比过井家兄弟也是不易。更何况,你刻苦练功他们也不可能闲着。”
解挽舟沉声道:“他们兄弟害死单阳在先,肆意凛辱我在后,此仇不报,枉自为人!”
蒋雁落叹口气,道:“我不是不让你报仇,只不过……只不过这件事得从长计议。”皱眉想了半晌,猛地一拍大腿,喜道:“我有主意了!挽舟不过是想杀了井家兄弟报仇,不如我去找他们兄弟俩比试,替你除掉这两个祸害不就行了?”
解挽舟冷然道:“蒋师兄这是什么话?事情因我而起,自然由我去了解,难道我如此不济,竟要假手于他人不成?我就要和他们堂堂正正地比试,赢了就是赢了,那也光明正大,倘若技不如人命丧他手,也与人无尤!”一番话说得斩钉截铁掷地有声,倒让蒋雁落脸上一红,期期艾艾地道:“我不是不相信你……”
解挽舟见他面色尴尬,知道自己一急之下把话说重了,甚是懊悔,对蒋雁落一揖到地,道:“蒋师兄,我年少性急,遇事不够沉稳,说错了话你可别见怪。”
蒋雁落忙伸手相扶,笑道:“怎么会。”
楚绍云想了想,道:“事已至此,多说无益。眼下先这么着,一是开始研习‘梦回剑法’,二是回忆一下井氏兄弟的刀法,找出漏洞所在。”
解挽舟道:“好,就依大师兄。”
董成和井家兄弟任何一人单打独斗,获胜的几率都要大一些,但兄弟二人齐上,形势便大大的不妙。他们要比试的消息在弟子中间传遍了,倒是幸灾乐祸袖手旁观的更多,甚至有人开了赌局,赌他们的胜负,赌的也不是珍宝玉石——在岛上这些东西还不如一顿饭更吸引人——不过是日子过于烦闷,找个乐子罢了。
只不过成为别人乐子的董成,心里却极不是滋味,但又无法可想,只能绞尽脑汁勤学苦练,还要时时刻刻小心提防旁人偷窥,再将消息告知井氏兄弟。
这一日练功练到很晚,回到黑衣部时天已经黑定了,闷热得一丝风不透,天边隐隐有雷声传来,似乎暴风雨顷刻即至。
董成一推房门,刚要踏入,便觉房中气息有异。他猛地一闪身,抽出怀中单钩,屏住呼吸,却听里面有人道:“是我。”
这两个字说得极为平淡,仿佛他此时出现在这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董成可不这么想,他能猜到井氏兄弟暗中偷袭,或者其他弟子肆意挑衅,甚至师父江雪涯忽然造访,却断断想不到,坐在他房中的,居然是此人。
董成慢慢从阴影处现身出来,提着单钩的手毫不松懈,神色戒备,拱手道:“大师兄。”
楚绍云转过头来,夜色朦胧,只能看清他的轮廓。董成眼珠轮转,一边四下偷偷观瞧,一边道:“真是稀客。”
楚绍云淡淡地道:“你不用看了,只有我一人。”
董成嘿嘿干笑两声,提步来到他面前,问道:“大师兄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忽然之间,一道明闪掠空而过,映得两人面孔皆是一亮。楚绍云右肩微动,突然出手。董成只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他本就全身警惕,大骇之下急忙侧身,举钩相抵。单钩刚到中途,忽觉腕上一痛,手上一空,再听得“笃”地一声轻响,那柄单钩居然被挑飞,钉在门板之上。
轰轰闷雷在天空碾过,又一道闪电劈空而过,映出董成苍白惊骇的脸。
他早听说大师兄剑快,却没想到居然会快到如此地步。这一招出剑、疾攻、刺腕、挑钩一气呵成,奇幻莫测、迅捷无伦,他甚至连剑影都没有看见。董成呆若木鸡,半晌方察觉自己周身冰冷,在不自禁地发抖。内心深处一个声音连连问道:如果这一剑是要取我性命,如何躲开?如何躲开?……
“卡啦”一声,响雷在屋外炸开,周围压抑得人透不过气来。楚绍云慢慢地道:“凌空斩。”
董成怔怔地道:“什……什么……”
楚绍云看他一眼:“这就是凌空斩,师父的成名绝技。”他望着董成魂不守舍的脸,续道,“今天晚上,我教给你。”
董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惊讶地张大了嘴,见楚绍云神色淡然,绝不像是开玩笑,不禁狂喜,刚要开口,猛地醒悟过来,一颗心陡然沉了下去,阴森森地道:“大师兄一向无此闲情逸致,怎会过来帮我?只怕存的不是什么好心吧……”
一阵疾风掠过,吹得窗子呜呜作响。楚绍云道:“我不是帮你,我是帮解挽舟。”
董成一怔,想一下便明了,他和井氏兄弟比试在先,如果他能杀死那二人,解挽舟便不用只身犯险。他早知楚绍云冷心冷面,万事不萦怀,却不料竟对那个少年如此上心,不由又是嫉妒又是艳羡,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忿恨。但他在岛上混迹日久,早没了那股不怕死的傲气,心里再不舒服,也没想过要拒绝,只是暗下决心:要是我过了这一关,要是我能活下来,哼哼,解挽舟,哼哼……
两人也不点灯,只在黑暗中摸索。楚绍云只要一听董成刺出的风声,便知方位力度,再加以指导。屋外乌云滚滚压了上来,闪电一道紧似一道,雷声震耳,似乎响在头顶。
直到二更天,楚绍云才将这一招传授完毕,至于究竟能用到何种程度,就得看个人悟性,旁人再也无法相助。
楚绍云推开房门,风呼地吹了进来,倒把多日闷热一吹而散。他回头看一眼那个兀自沉浸在剑招中的董成,缓缓走了出去。
外面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黑衣部东北角的屋子,一人坐在窗前,慢慢睁开紧闭的双眼,低低地道:“他走了。”
金过庭跪在地上,道:“是。”
霍海生嗤笑:“你能听到?是什么是?”
金过庭面无表情:“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霍海生缓缓抚摸他弓起的背脊,双目闪着幽幽的光,一字一字地道:“那我告诉你,这个董成,死定了。井氏兄弟,也死定了。”
“哗”地一声,大雨终于倾盆而下。
更著秋声说断肠
董成终于还是死了,蒋雁落一得到这个消息,匆匆忙忙先奔密林。楚绍云和解挽舟正在那里练剑,二人仔细参详剑谱,又商讨井家兄弟的招数,决定在梦回剑法一十六式之中,选出五式来,再加上解挽舟已经学会的三式,梦回剑法就算练成了一半。即使功力不足,但至少要比十六式全学会却毫不精湛强得多。
蒋雁落道:“如今董成已死,看样子师父定会应允井氏兄弟,让你们在半年之内比试。”楚绍云沉吟着道:“董成的尸身在哪里?”蒋雁落道:“好像正送去海边,这是刚刚得到的消息,只怕尸身还未扔到海里。”
楚绍云一点头,道:“正好。挽舟,我们去海边看看董成的尸身,从他身上的伤势,可以看出井家兄弟刀法进展如何,也可以看出刀势大致走向。”
解挽舟擦擦脸上的汗,道:“好。”
正当此时,忽听林外远处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楚绍云蒋雁落最先听到,对视一眼,凝立不动。不过片刻之后,解挽舟猛地握紧手中长剑,沉声道:“有人来了。”楚绍云知道他这月余练功极为刻苦,却不料内力竟精进如斯,偏头看他一眼,目光中微微露出赞许之意。
又过了一会,这才看到林中人影闪动,一个褐衣弟子飞奔而来,见到三人,忙拱手为礼,恭恭敬敬地道:“楚师兄,蒋师兄。”又深深一揖,方道,“蒋师兄,师父叫你快过去,今日轮到你去血筑服侍。”
众弟子轮流服侍江雪涯,每日两人,这是惯例。蒋雁落只顾着过来通报消息,早把这件事置诸脑后,这时恍然醒悟,忙道:“不成,我得走了,你们快去海边,迟了怕来不及。”
解挽舟道:“晓得了,你快去吧。”
蒋雁落顾不得再说,提气前奔,几个纵跃已然到了林外。身后那名褐衣弟子竭尽全力也无法跟上,心中不禁又羡又怕。
蒋雁落一口气奔到血筑院前,脚步一顿停住身形,整整衣衫,深吸口气,这才稳稳走进去,到屋子当中跪下,道:“弟子来迟了,师父恕罪则个。”
江雪涯懒懒地歪在窗下竹榻上,严察站在一旁打扇。江雪涯瞥蒋雁落一眼,道:“干什么去了?这么晚才来。”
蒋雁落嘻笑着起身,道:“近日有坛酒能启出来,早上忙着去林子里看看,想快些拿出来给师父尝尝。谁成想这几天下雨,热气不够,还欠些火候,师父你不着急吧。”
江雪涯作势踢了他一脚,笑骂:“胡说八道,我还馋你的酒了?天下什么好酒我没喝过?”蒋雁落笑嘻嘻地跪到榻边,给他捶腿,道:“师父见识广博,我等自然比不上。只不过天下的酒再好喝,只怕也没有江雪涯教出来的徒弟酿出来的好。师父的徒弟,武功天下无敌,这酿酒也是天下无敌。”
江雪涯哈哈一笑:“这么多徒弟,就属你话多,小时候蔫头巴脑的,怎么越大越贫嘴。”
蒋雁落无奈地叹口气,道:“那有什么法子,大师兄是个闷葫芦,我再不出声,两个哑巴你看我我瞧你的,谁陪师父说话呀。”
江雪涯抬手弹了他一个爆栗,道:“好好,小兔崽子,快起来吧。”
蒋雁落一颗心落到肚里,这才站起身来,端起茶盏递给江雪涯。江雪涯轻啜一口,半阖着眼躺下,道:“今天我懒得动,你去石屋里瞧瞧,要是药弄好了,就给颜瑾送去。”
蒋雁落身为二师兄,掌管褐衣部,颜瑾却不过是个刚入师门的小弟子。虽说在岛上,不以年长年幼论资排辈,而以强者为尊,但无论如何,也不该蒋雁落为颜瑾送药。而且听江雪涯言下之意,似乎以往都是自己亲自去,颜瑾在他心目中的地位可见一斑。严察在一旁暗自掂量,这个小师弟可惹不起,至少眼下惹不起。
蒋雁落躬身道:“是。”退出血筑,去石屋。
岛上的弟子,多多少少对石屋都有一种恐惧。除了楚、蒋二人自幼长在岛上,每个能活到现在的弟子,都是在这里进行那场残酷血腥的考验,有人甚至是第一次杀人。就从这里开始,他们不再是那个或天真或仁慈或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