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古意 作者:掠水惊鸿-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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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成器沉着脸回到牛车边,伸手道:“马。”替李成器牵马那侍从诧异道:“殿下不是坐车么?”李成器又重复了一遍:“马。”那侍从见自家殿下去了一刻,转回来脸色就苍白之极,也说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对了,忙将缰绳递给他,李成器翻身上马,扬鞭便纵马奔驰。王府长史吃了一惊,忙吩咐车夫催动牛车,薛崇简趴在车中,听得外间马蹄声疾驰,还未等李成器上来,车身便晃动前行,他急道:“我表哥呢!”那长史在车外道:“殿下不知有什么急事,已经打马先行了。”薛崇简好生惊诧,也顾不得臀上伤痛,强撑着跪起身子,将车帘揭开,果然远远望见李成器的背影绝尘而去,他惊呼道:“表哥!表哥,你到哪里去!”
李成器在恍惚中听到了身后的呼唤,他只恨不得能让这呼啸的寒风刺穿了自己的耳膜。李隆基向他求情,是不是李隆基也看出,其实那个最舍不得离开的是正是他?是他的自私,他对薛崇简的纵容,才弄成了如今的纷乱朝局,令三郎不敢问政,令父亲受大臣的责难,令姚崇宋暻无罪去国。那日下朝来他听见中书舍人苏颋叹道:“景云半载之功,毁于今朝。”这罪魁便是他。
薛崇简也不知李成器何以扔下他就跑了,也顾不得伤势在颠簸中疼痛,只得催促车夫快行。他赶到宋王府门前时,侍从要背他下来,他赌气道:“叫你们家大王出来。”那内侍匆匆进去禀报,过了一刻李成器从府内来到门口,见到薛崇简默然了一刻,道:“你先进去歇歇,我要预备些物事。”薛崇简只觉就这片刻功夫,李成器眼中就隐隐藏着两片青影,如同多日不眠一般,他急忙牵住他袖子道:“你怎么了?”李成器垂首黯然一笑道:“没事,你进去歇歇,我即刻就来。”
他命人将薛崇简负进自己暖阁中去,却又转身离去。薛崇简在李成器的床上一趴下,才算长出了口气。虽然刚才李成器的神情让他隐隐害怕,但毕竟趴在这温软的丝绸被褥之上,让他知道,今日的磨难总算过去了。不论又发生了什么令人忧心的事,只要表哥在他身边就好。他想了想,李成器说要预备些物事,说不定是提前回来为他预备药,虽然责怪他丢下自己,但这般想来,心中复又宽慰了许多。
他一路颠簸,又出了一身大汗,臀上伤处被汗水蛰得阵阵刺痛,他将腰带解了,小心将裤子褪下,探手轻轻一触,疼得嘶一声,但觉肌肤上尽是僵痕,似乎未曾出血。他喘了口气,又怕一时李成器带着大夫进来,自己这副模样不可给外人看见,便又拉过一床锦被,将自己盖住。
果然过了片刻便听到脚步声,李成器推门进来,薛崇简心中一喜,撑起身子道:“表哥,你怎么才来!”李成器见他竟然满脸都是欢喜之色,竟是浑身都打了个哆嗦,许多许多年以前,那个小小的花奴也是趴在床上,翘首以望,等着他的表哥来抚慰他,同他一起憧憬如松鼠一般的安乐,为他描绘江南乌衣巷的细雨,突厥烟尘中的驼铃。他们长大了,有了权势与财富,他们的千里马可以走很远很远的路,他们却仍旧日复一日的困在这里。那梦中的地方,连梦都渐渐模糊。
李成器冷然转过脸去,他知道事已至此,他便要承担起属于他的责任,哪怕那责任是带着倒钩的利刃,在时刻寸磔着他们的血肉。他向暖阁外吩咐道:“拿进来吧。”薛崇简不知他跟谁说话,却见几个仆从鱼贯而入,竟是抬着一张木床,与自己方才受杖时趴的十分类似。他只怀疑自己是不是太倦了,以至于此刻身在梦中,否则为何在这软玉温香之地,又会看到这可怖的物事来。
李成器挥挥手,那些仆从也不言声,便蹑着步子退出。薛崇简疑惑的目光从李成器冷冰的脸上终于落在他的手上,李成器方才负在背后的右手已然垂下,袖中赫然露出一段乌紫的戒尺来。薛崇简仍是觉得自己身在梦中,只有梦境,才能将这些光怪陆离的物事都攒到一起来,他身上还覆着绣有织金鸳鸯图的锦被,床角还悬着缠枝忍冬花的熏香,表哥手中的那段紫檀,便是在梦中他也能诵出上面的词句。可是这金屋之中,却偏偏有一张沉暗的刑床,偏偏向他走来的人,面上如结九秋之霜。可是如果真的是梦,为什么他心中的恐惧,与身上的痛楚,都是如此鲜明?
李成器走上前,呼得一声将薛崇简身上的被子揭开,却是骤然呆住,他未料到薛崇简已经自己除了裤子,露出赤裸的两股来,原本红的发亮的伤痕经过这一阵的凝血,已经变成淤紫之色,且有一道道四指阔的僵痕浮起。李成器面上失神一掠而过,复沉下脸,用戒尺一指刑床道:“上去。”
薛崇简被李成器掀了被子,才恍惚觉得,这并非梦境,可是他实在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错,让李成器忽然变得如此酷忍。他努力回想李成器上车抱住自己之后的种种,脑中倏得清醒了一下,急道:“表哥,是不是李隆基跟你说了什么!”
李成器冷冷喝道:“叫太子殿下!”薛崇简被他的语气吓得浑身一哆嗦,颤声道:“表哥,你在疑我?你也疑心那事是我做的?”李成器缓缓摇头道:“我没有疑心……还用我疑心么?你不是说,让姚崇宋暻不能生到贬地么?”薛崇简又惧又急,身子往前一扑,就要去抓李成器的袖子,颤声道:“我那是气话,是他先诬陷我我才这么说的,我真的没有谋害宋大人……表哥,你别听李隆基乱扯——啊!”他说话中被李成器按住腰身,在臀峰上狠狠连抽了三记,只疼得满眼泪花,也顾不得许多,惊恐地回手过去紧紧按住痛处。
李成器本拟再打,戒尺一扬,却终是不忍击在薛崇简手上,只冷冷道:“太子名讳天下皆要规避,我门外的市坊都改做兴庆坊了,你不知道?”薛崇简在恐惧中微微颤抖,只喃喃叫道:“表哥。”李成器道:“那句话我没有亲耳听见,或许是你的气话,可是你在朝上攻讦宋大人,这也是旁人的诬陷么?”薛崇简道:“是他要逼走你,他为了……”他说到这里一哽,虽然恼怒之极,却也终究不敢再激怒李成器,改口道:“……为了取媚青宫,就要将你和我阿母都驱逐出京,我为什么不能弹劾他!”
李成器道:“外任刺史本就是我自己的意思,何来驱逐一说!花奴,我在天津桥上对你说的话,你都忘了么?”薛崇简听他说出此话,一时心中激荡难耐,只觉一股热血几乎就要冲口而出,他跪起身含泪高声道:“你要让天下人相信你们家的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可是当日怎么不说,这君臣父子要拿你我的分离做代价!若这就是你的心愿,我宁可全都忘记!”
李成器身子微微晃了一下,他低声道:“爹爹扶微兴坏与民更始,初见成效,黎民翘首以待太平,我们若为了自己的苟且偷安,就逼得忠臣去位百官失望,我们和韦后安乐有何区别?”薛崇简低低一笑:“原来你跟我在一起,便是‘苟且’……我只奇怪,你口口声声说要还苍生百姓太平,为什么我拼了性命去挣的天下太平,却偏偏没有我自己的份儿!”李成器黯然道:“这是你我分内之事,我们没得选。我们在向往箪瓢陋巷的天伦之乐时,却也有多少饥寒之人在羡慕你我金屋华堂的富庶,这世上原本没有任何人,能不付出任何代价活着。”薛崇简看定李成器道:“所以,下一次太子殿下觉得你碍了他的眼,你还是会离京的吧?”李成器喉头被什么东西哽着,说不出话来,只得硬起心肠来点点头。
薛崇简分明知道多此一问,他从小就知道了,在李成器心中,有太多比自己、比他的性命更重要的东西,驱使着他离自己越来越远。他一次次不辞而别,自己永远是最后才知道的那个人,这二十年的形影不离,却又充斥着太多颠沛流离的恐惧。现在这离别终于逼了过来,近得如同灞桥上杨柳的枝条,可以触摸。一些纷乱的声音在他耳旁响起,万里关山,表哥自是随了你去,你一日在我身旁,我便一日不悔,惟愿长无别,合影作一身。原来都是骗他的。
他忽然想起灞桥的别名,“销魂”,便是告诉世人,这离别怎么样也避不开了,冥冥之中的差错推着疲惫不堪的世人一次次同自己留恋的告别,明明心中全是懊悔,却停不下脚步。这便是黯然销魂。
薛崇简抬起头来,看看李成器手中的戒尺,又看看那张沉暗的刑床,他不知道李成器能否懂得他心中的醒悟与绝望。他的梦要做完了,他却真的不忍由自己来道破,道破了他就一无所有,他二十年的努力就如决堤之河,要淹死了自己。
残冬午后天气阴冷,屋内因无人点灯,越发看去是一片晦暝。李成器隐身在这晦暝之中,他的轮廓与面容都已模糊,只有他手中垂下的戒尺沉静而不容置疑。薛崇简慢慢从床上爬起来,他提着裤子,一步一绊向那张刑床挪过去。臀上的疼痛在提醒他,他还是活着的,还有一个躯壳能够感知苦痛,接受这个人的责罚,以这责罚来证明自己是属于他的。他的爱是趴着的,等着这个人赐予他疼痛与爱抚。那么把这梦做完吧。
薛崇简伏在床上,将裤子褪下,闭上双目淡淡道:“我知道错了,你打吧。” 李成器呆了一会儿,他想起李隆基的话,默默抬手起来拭去面上泪痕,走到薛崇简身边道:“我今日必须责罚你,给姚宋二位大人一个交代。花奴,你长大了,这样的事下次真的不能再做了。”薛崇简心中只觉失望,连这“下次“二字听去,都像对他此时心境的诱惑与讽刺,他还有多少个下次可以奢望。他终究是轻轻点头,木然道:“我记得了。”
李成器不知为何,见薛崇简这般顺从地受责,反倒手软得提不起来。他一手按着薛崇简的腰身迟疑了许久,终是扬起戒尺向那伤痕累累的股上打落。原本就十分肿痛之处再吃板子,薛崇简只觉似有一只手骤然攥住了自己的心房,他打了个哆嗦,忙用力咬住袖口。他有些疑惑为何那些疼痛统统落在了他左边臀上,让他连个喘息之机都没有,拼着浑身力气,才能将身子固定在刑床上。两边太阳在持续地突突乱跳,仿佛被什么东西撞击,有些鲜血淋漓的东西呼之欲出。
在他疼得浑身冷汗几乎要失声惨叫时,那笞打停了下来,他听见李成器低声道:“这二十下是为了宋大人。”然后是几声缓慢的脚步声。薛崇简虽然未曾抬头,却也明白了这脚步声意味另一场苦痛的开始。他越发觉得左边屁股上疼的剜肉一般,恐惧中不由想,还可以求饶吗?利用这痛不欲生的躯体做筹码,求他的宽恕,求他再次张开怀抱,也许还可以回到从前的,至少在下一次离别前,能够让他们蒙上双眼,在这晦暝中相拥,可是他该怎样才能忘却自己方才的醒悟。
在他犹豫之时,那沉默有力的戒尺却又落了下来。薛崇简呃得一声,身子本能地想要躲避,可是那痛楚追逐着他,且是一次次都咬入他最为痛楚的臀峰上。忽然他眼前一黑,再难控制自己,一个翻身跌下刑床来,他颤抖着手回去在臀上抚了一下,但觉掌心微感湿腻,知道终是被打出血来了。不知为何,他心中并未觉得如何畏惧与怨愤,只剩下一片尘埃落定的空寂。
李成器失声叫道:“花奴!”两步绕过来扶住薛崇简双臂,薛崇简微微的眩晕中喘息了一阵,道:“还差多少?”李成器心痛难忍,道:“没有了。我扶你上床歇息。”他奋力想要架起薛崇简,薛崇简筋疲力尽下双腿已动弹不得,只能被李成器半抱半拖着,踉踉跄跄回到床上。他忽然明白自己该怨愤什么了。都只因这光阴,若非这光阴,他还是那个小小的花奴,表哥便可将自己轻而易举将他抱入怀中,若非这光阴,他的亲人都在,即便偶尔会挨打,亦只会单纯觉得痛楚,若非这光阴,他便不会看穿了真相。然而光阴不可逆转,那是他坠落在掌心的泪水,无论放任地摊开手掌,或是贪婪地攫据成拳,都只能看着它流淌而去。薛崇简又喘了口气,咬着牙将裤子掩上道:“你叫人来,送我回去。”
李成器扶着薛崇简的手臂怔了怔,他慢慢直起腰身,道:“好。”
牛车辘辘,马蹄特特,薛崇简伏在车中,被那迟缓的摆动摇得有些昏沉。车转弯时他想到一事,支撑着跪起来,揭开帘幕向外望去。虽已到了二月,却仍是残冬未尽春寒料峭,尚未到酉时,天色已渐渐陷入昏暗。他望向隆庆坊——不,眼下已改名做兴庆坊的那几栋楼台,灯火被窗纸晕染成一团团温暖的光圈,让那重楼华堂漂浮于梦境般的流光中。他想起来,许多年前也是这样寒冷的天气,他朝着那灯光相反的方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