伞骨 温如寄-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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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的槐树枝枝蔓蔓伸展开了来,梢上的叶片已经有些黄了,风一吹,便摇落了一地金色。季节就是这样一个东西,你以为它是静止不动的,它却已经在你的指尖眉梢爬了好几遭……
她从小就不喜欢读书,将女子无才便是德奉行个到底,可是也总记得“桑之未落,其叶沃若”和“桑之落矣,其黄而陨”,这样的变化,也不过是一季的光阴,因此她从来不信人间白头,什么都不是富贵来的真实,可是钟檐算是一个例外,他从来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这样古怪的事情,一桩桩,一件件,都发生在他的身上。
她坐在镜子上看了镜子里红罗裙的女人,蒋明珠长的不美,在小城小镇上也算得上拔尖,眉间有天然的一股妩媚,她就这样望了自己许久,觉得自己忽然开了窍。
怎么会有男人不喜欢女人,除非那个女人不够美,为了休掉她,他竟然用这样荒诞的手段,她想了许久,她觉得自己这样就认输,岂不是遂了他的愿。
她才不会信呢,她这么想着,决定以退为进,心中有了谋划。
于是她对着他们说,“相公,我也不是一个不识大体的女人,男人三妻四妾本来就平常,就按照以前说的,我一三五,他二十六,我们一起服侍相公。”
、第十支伞骨·合(下)
钟檐听着自己名义上的妻子嘴张张合合,居然吐出这样一句话;剧烈的咳嗽起来;原本入口的茶噎住了;一口便喷出来。
“啥?”他的头都是懵懵着的,原本也不是什么秘密的,他只是想要和一个人过下去;男人或者女人;他的半生求不得,也只是想要换一个人。
可是换了这个女人嘴里,这么回事也似乎不是那么回事了,不过马上他就知道蒋氏是不信了他再娶,更加不相信他会娶了一个男人。
女人的思维总是和男人不同的;很多时候她们相信男人的思维也是跟她们一样拐了七八个弯弯道道的;所以她相信钟檐只是还不能接受她,用这样一个荒诞的理由来考验她。
所以她绝对不能上道,她含着笑意,眼尾是一点一点缓缓皱起的细纹,那是时光从她身上拿走的,而本来应该给她的东西,她想要自己一点点拿回来。
她低眉,卑微而谨慎,为了偿还一些东西,也为了前路,“我以前犯过错,老天爷也惩罚我,让我失去所有,还好还有相公肯留我,我不敢奢求什么,只是想要留在钟家,名分我都不敢求。”
钟檐原本的话通通又被她推回了肚子,再也没有办法说出口。
后来的日子里,蒋明珠果真将钟檐往申屠衍的房里推,她这样想,不就是演戏吗?她,陪着他们演到底。
钟檐一回头,门膨的一声已经被关上。
他回头看着杵着窗户前的男子,不自然的晕红浮上脸庞,他实在无法想象经过白天蒋明珠的胡闹,申屠衍不知道会把事情想象成什么样,自然从申屠衍一贯面瘫的脸上是无法得到任何想法。
因此他的心中更加忐忑了。
许久他才故意咳了一声,夜雨从无边的夜色里飞流而下,断了又续的银珠子噼里啪啦的,动静不小,刚好掩盖了钟檐的咳嗽。
钟檐又连续咳嗽了几声,那个人压根也没听见,所以他只好开口,“那个……白日里明珠说的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
申屠衍终于转过头来,眼里满是迷惘,“她说了什么……”
“没什么。”他一心想着幸好这个木头没往心里去,他的脑中冒出的都是那一日他跟着他的灵位拜堂的情景,窘得涨红了脸,幸好他不知道,可惜想到他什么也不知道,又恨得牙痒痒。
“睡觉!”他一把扯过被子,将自己裹得严实,躺在床上挺尸。
申屠衍在窗前站了一刻钟,夜雨还在滴答滴答,潮气从窗子里进来,阴冷而潮湿的触觉让他觉得陌生而奇异。
独在异乡为异客,失去过去的男人,哪里都是异国他乡。
他终于吹灭了结了灯花的煤油灯,掀起被子躺了进去。可是,即使是钟檐睡了那么久的被窝,却仍旧是一片冰凉。
他知道钟檐脾气有些坏,因此不敢去触碰他身体的一丝一毫,他很小心翼翼,楚魏分明,偶然,手脚越了界限,也很快抽了回来。
一片冰凉,似乎从来没有暖起来过。
申屠衍仍不住想,这个男人的身上,是永远没有温度的吗?
他犹豫了许久,终于尝试着伸出一只手,贴在冰凉的脖颈间,背对着他的男人没有拒绝想必是睡熟了,紧接着伸出一只脚,夹住他冰凉的脚,然后,整个身体都贴了上来,他想,他身上有这么多的温度,稍微分一点给这个人,也不要紧的吧。
就在申屠衍尝试着把手环在他的腰间时候,钟檐却忽然睁开了眼,黑暗中,一双眸子看着雕花床的上面,一片漆黑中,瓦片缝隙中漏出来一点一点的亮光,那么多的亮光,好像即使是雨天,也可以组成漫天繁星。
他想起自己在饥荒和战乱中流浪时,那些硝烟和贫瘠中苟活下来的人都是无一例外的总是仰望天空,很久之后他才知道他们望着是什么。
星星是穷人的宝石,他想着真好呀,他屋檐下的漫天繁星,即使雨天也可以看见。
他翻了身,入眼的是那个局促不安的男人,“哈,钟师傅,真巧,你也醒着……”
钟檐轻轻拨开他放在他腰上的手,低声道,“这样,够了。”
申屠衍看人有恼怒的趋势,立即解释,“我看你身子冷,我想给你捂捂……”
钟檐低声哼了一声,“你在假装什么,蒋明珠她说的……嗯,也不完全是假的,我就是那样一种人,你不怕我……”
“不怕。钟师傅你是好人。”钟檐不以为然。
申屠衍笑了笑,对于蒋明珠的话他并不是全然不记得,他虽然不能够完全理解那些支离破碎的情节,可是这样的话,又怎么问得出口,他犹豫的许久,“她说,我们是那样的关系?”
“你信吗?”
申屠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钟檐却不耐烦起来,“快睡快睡,大晚上发什么毛病呢?”
第二天早上起来,钟檐早早的起了床,他今天要去孝儒里见廖仲和。今天廖仲和会告诉他,申屠衍的病,究竟有没有办法医治。
他等待了这么多天,却又害怕这一天的到来。他打伞走过那些青石斜巷,那把伞是申屠衍制的,简直粗糙难看甚至是遮不了雨的,戴着任何一个伞匠头上,都是要砸了招牌的,可是他的嘴角努力上扬。
他对自己说,有什么大不了的,他们只是这样孤单寂寞,彼此无人可依的过了三十年,可是还有三十年,四十年,更多更多的日子,他们都可以一起度过呀。
而此时,申屠衍正被冯小猫拖着满大街的找自己。
清晨的时候,冯小猫蹦蹦跳跳的来到伞铺,正好钟檐不在家,只有申屠衍坐在门前削木头,他歪头问,“咦?怎么只有你?你果然住下了,哈哈……不过钟师傅呢?”
申屠衍摇摇头,表示不知道,继续削木头。
冯小猫看着大木头对着小木头,有些抓狂,拉了申屠衍就满大街跑,申屠衍无奈,被个小孩拉着到处乱跑。
冯小猫其实挺喜欢申屠衍的,因为比起钟檐来,申屠衍实在太好欺负了,钟檐会与他反唇相讥,但是在申屠衍面前,完全不担心,唯一不爽的事,这样的木头欺负起来也没意思。
冯小猫折腾了许久,蹲在地上撒气,“喂,你真的是一点情绪都没有吗?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哦。”申屠衍依旧单音节发声。
冯小猫忍不住叹气,“你就没有追求吗?比如说我每一日都想要做得更好一些,这样阿爹就会夸奖我……哎,算了,说了你也不懂,这么说吧,你来云宣是干什么的?你最想要达成的愿望,就是你的追求了啦。”
申屠衍听了小孩稀里哗啦说了半天,脑海里忽然闪现出一幕幕的画面来,沉默着,回头看了小孩一眼。
“没劲透了。”冯小猫终于忍不住抓狂,丢下他一个在桥上。
四周的行人在桥上来来回回,大多市集散去的人潮,五颜六色的雨伞跟着人潮在雨雾中浮动着,想着东南西北散去,桥中央的男人,却不撑伞,也不带斗笠,只傻愣愣在桥中央站着。
“这位大哥雨下大了,快些回家去吧……”
“怎么一点反应都没有,不会是个傻子吧。”
“真可怜,不知道是谁家的,也没有家人来带他走……”
围上来的人潮越来越多,他们七嘴八舌讨论着,然后又散开,却没有人上前来为他伸出一双手来。
终于,他感觉到一柄巨大的伞罩在他头上,他忍不住抬头看,那伞面上黑乎乎的一团团的是什么,像是人,又像是山,总之,很难看。
刚才他在桥上想了很久,想着冯小猫的话,他活着是为了什么呢,他记不起过去,也看不到未来,又有什么是他能追求的。
他想了那么久,抬头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钟檐,于是他对钟檐说,“钟师傅,我想要记起来……”
钟檐刚才廖仲和那里来,眼神闪过一丝暗淡。
“你想要记起什么?”
申屠衍摇摇头,“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过去的三十年里究竟有什么,可是我想要记起来,钟师傅,你可以说给我听吗?”
钟檐想了想,说,“好,但是三十年的故事太长,以后我每一日说一点给你听,但是我们先回家去。”
作者有话要说:快完结了,接下来就是说说故事看看病了,就这样
、第十一支伞骨·起(上)
一年中最热烈已经过去;那些与夏天有关的事物;轻罗小裳;蒲扇水瓜,还有一文钱一大碗的葛衣豆腐,都渐渐退出了人们的视线。
几场秋风席卷,卷起黄叶无数,打着旋儿落在地上;整座云宣城都被这黄澄澄的落叶覆盖;天地终于重归肃杀。
又是一年秋雨。
钟檐从伞铺走出来的时候,总觉得有些异样;回到屋子的铜镜前照了照,竟从那一头乌丝中挑出几根白头发,他望了望外面大街上肆虐的大风;又摸了摸他的头发。
想着,老了呀。
这人间的风雪是一年紧过一年的,他头上的霜雪也一日厚过一日。
怎么能不服老,他都是经历过两代皇帝的隔代遗民了,怎么能不老。
于是他对着街里街坊吹嘘,“以前的世道可不是这样,连秋风也不是这样的刮法?现在的人,可比不上以前的老一辈,连做学问的,也比不上当年的老学究了。”
有人笑他,“怎么?难不成你还见过翰林院的大学士?”
“怎么没见过。”钟檐撇嘴,“我还还喝过武肃皇帝的琼林宴呢。”
众人笑他,摇头,“你就吹吧。可是现在早就是怀昭帝的时代了,要实现新政,你懂不懂?”
钟檐笑笑,不置可否,回了后院,将抓来的药放在药炉上,兑了水,文火煮上。
从下半年开始,就不断传来怀昭皇帝大力推行新政的消息,即使是消息闭塞的云宣,人们茶余饭后也在讨论着这个事情。
这一次的新政,修水利,少赋役,兴教化,慕新风,并且史上第一次提出阜通货贿的好处,商贾历来是三教九流行当之末,虽然生财致富,但是在那个时候,还是为人所不齿的,可是这一次先皇帝大力提倡商贾之道,自然遭到了举朝肱骨大臣的反对,怀昭帝行事向来怀柔,可是他却排除众意,一意孤行。
到了八月末,新政终于开始全面施行。
钟檐望着百废俱兴的景象,朝着北方上了一炷香,蒋明珠见了稀奇,没有牌位,也没有供奉,不知道在祭拜谁。
也没有人知道,他祭拜的人是多年前的太子太傅杜荀正。
那个早就被人忘记的杜太傅。
他将清酒扫尽土里,笑道,“姑父,放心吧,你的政治理想,都有人替你完成了。”
他想了想,又撒了一杯清酒下去,姑父和他的父亲,一人一杯,他想着他的父亲在底下,总可以好好相处了吧。
他祭拜完,药炉已经腾腾的冒热气,想必是水干了,他又重新添了一些水进去。他不太懂得怎么煎药,怎么照顾一个人,可是他想要学会。
那是廖仲和给他配的药,一共十天的量,他说如果没有好转,就要做好最坏的打算,必须要带病人过来,他要全面检查。
这是第十天,毫无起色。
钟檐觉得奇怪,申屠衍刚来云宣的时候,浑身都是伤口,现在大大小小的伤口都已经结痂,按理来说应该是满满变好的趋势,可是他的手脚越来越不灵活,又一次切菜,差点没有把手指头切进去一起煮了,而且,肌肉时常僵硬,手脚忽然失去知觉的情况越来越严重,已经从两三天一次,发展到了一天两三次。
钟檐无奈,什么也不让他干,可是他却总是闲不住,他冷哼,“你这一次是想剁了你的腿,还是想剁了我的!”
申屠衍看见那人又露出这样凶巴巴的神情,背后一阵冷汗,马上老实了。于是钟檐坐在小板凳上扇着药炉,申屠衍坐在不远的药炉边上,对着钟檐一直看,一直看。
钟檐被看得头皮发麻,涨着脸,凶巴巴,“你看什么?”
申屠衍有些窘,还是老实回答,“钟师傅,你长得好模样,我见过那么多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