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不语 作者:眉如黛-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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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生为情庸庸碌碌,舍生忘死,以为此字最重,在那人眼中,情字却太轻了。那句疑问千种答法,没有一种比这句还让那呆子失魂落魄,然而与此同时,心中这太轻了的情字,又开始作祟。
谷主当真很好,碌碌红尘中,只有谷主当真很好,面上虽冷冷淡淡,心里却全然不是那回事。
等常洪嘉回过神来,想要再劝说几句,魏晴岚突然伸手,将常洪嘉双眼覆上,不到片刻,便有一道红光顺著手上的经脉传到那妖怪身上,与此同时,常洪嘉眼角的伤口渐渐愈合,只留下一道浅红色的伤疤,再过十馀日,恐怕连伤疤都会渐渐淡去。
那呆子原本只是觉得双眼处微微发痒,等到想起魏晴岚挂在嘴边的那一句「这是我的心魔」,才陡然反应过来,浑身巨震,用力拉开魏晴岚的手。
眼前谷主还是那个谷主,神情淡然,举止从容,至陌生,至熟悉,双眼血红,眼角斜斜上挑,与他默默对视了一阵,用腹语道了声:「你走吧。」然後转过身,走向和尚早已模糊不清的幻影。
常洪嘉对上魏晴岚魅虚入体後的赤红双目,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颤声叫了一句:「谷主……」话到嘴边,渐渐不成人声:「谷主||!谷主!」平日里再如何驽钝,心里也下意识地明白,若是晚追上一步,只怕再也见不著面了。
可才追出四五步,前方的地面竟裂开三丈宽的缝隙,两侧山崩云断,如风吹沙一般开始崩塌,春色芳菲之外,渐渐露出鹤返谷白雪皑皑的景象。
那妖怪一直走到和尚的幻影旁方止步,负著双手,无数碎裂的幻象化为飞沙,一层一层地垒在他身後,渐渐将常洪嘉拦在这场梦外,再过半炷香的光景,恐怕连望也望不见了。
常洪嘉看著无数幻象中的事物被卷进飓风,带著断枝、碎石从身边毫不留情地刮过,在撞上的一瞬间纷纷散作沙粒,正以手遮面时,一样东西忽然落入怀中。
那呆子费力地睁开眼睛,见是一把有些残破的白伞,不由握紧伞柄,想著稍稍遮挡风沙,就在这个时候,脑海中倏地记起什麽,双目圆睁,大喊起来:「谷主!」
魏晴岚似乎顿了一下:「此地要塌了,快走。」
常洪嘉几乎要被卷入狂风之中,发髻凌乱,被风沙吹得摇晃不止,声音却陡然间高了起来:「谷主!还记得五佛顶吗……」嘴唇翕张之间,有无数飞沙涌入喉中,他恍若未觉,直道,「大师曾经说过的,释家把白伞奉为五佛顶,能……遮蔽魔障,庇佑佛法……」
魏晴岚默然不语,虽然有些印象,却猜不透常洪嘉言下之意,微微一愣间,便听见常洪嘉艰难续道:「大师当年说过……望谷主得佛祖庇佑,远离魔障……」
常洪嘉见魏晴岚转过身来,颤声笑著,唯恐声音不能传到那人耳中:「大师当年说过的,不愿谷主被魔障遮蔽||」
既然自己无关紧要,那便不提自己,单说那人。
当初在浓翠欲滴的竹林下,和尚撑著白伞,催谷主去诵白伞盖佛咒,想他得免诸难诸病,不惧刀兵水火,远离一切心魔……
眼看著幻象越塌越快,狂风卷过时,景色摧枯拉朽地剥落下来,常洪嘉站在那里,眼睛却只望著他,所有的惶恐之色,也只为他。魏晴岚终究变了脸色,身形一掠,落在那呆子身旁,嘴里道:「我送你出去。」
刚要拉了常洪嘉从四处纷飞的碎片中脱身,就看见头顶一片赤色,日月同出,川流倒挂,随著一声巨响,那片天幕轰然砸落。那妖怪下意识把还有些抗拒的常洪嘉往自己身後推了一步,想为他遮挡时,忽然看见有道道白光,从常洪嘉手中一道道飞出。
常洪嘉浑浑噩噩地握著发出白光的旧伞,彷佛未看到这天地异象:「什麽身处魔障之中,并非痛苦之事……谷主想一想,大师说的话……」
他幼时身处迦叶寺,也曾背过诸多经文,此时唯恐魏晴岚印象不深,竟断断续续地把白伞盖佛咒背了出来。
彷佛是他愿力所至,不到片刻,半空中白光凝聚,竟是出现了一顶通体雪白的九层罗盖,恰好挡住了落下的飞沙碎石,伞盖一转,又变大了数十倍,蕴有无量佛力,发出万道华光,把原本残留的四面幻象统统撕裂,露出白雪如银的山谷。
是了……和尚早就说过,诵此咒,能免除诸难、诸病,驱散一切心魔。
为何此时才想起,险些……误事……
魏晴岚看著这顶白伞,浑身巨震,即便知道自己肉身就躺在不远处,也未想到要附身回去……
常洪嘉鼻息微弱,勉强将佛咒念完,眼前早已漆黑一片,不知来处,不知去处,天旋地转间,嘴唇勉强张了张。
魏晴岚刚刚回过神来,就听见这人问:「谷主,情字……为何太轻了?」
第六章
常洪嘉这一合眼,只觉身体骤然一轻,神识飘飘荡荡,彷佛在水面行舟,万物生发的声音一时间都清晰可闻,耳边满满的落花声,一片接著一片,重重落在波心。隐约中看见有人影来去,音容相貌都是故人,一旦想要细瞧,景色就如风翻书页一般,飞快翻过。不知道沉浮了多久,才停在一座禅院里。
眼见禅房门帘半卷,乳白色的燃香从竹帘缝隙後一缕缕渗出,常洪嘉不由伸手掬了一把檀香白雾,还未从这股香气中彻底苏醒,便有小沙弥挑开竹帘,用竹钩挂起帘子,彷佛没见著门口有人,面不改色地从常洪嘉立足之处穿了过去。
常洪嘉怔忡之间,望见禅室门户大敞,墙上偌大一个佛字挂轴力透纸背,魏晴岚卧在禅榻上,脸上蛇鳞还未褪尽,那和尚同样面色萎顿,捏著法诀,一手持命签,一手在纸上推演,先是替魏晴岚算了一课,又为自己占了一课。
常洪嘉远远望见和尚搁笔,一想到谷主此生的前程命数就摆在案上,忍不住上前几步,还未靠拢,那和尚已将推演用的薄纸揉作一团,就著烛火点燃了。
那豆烛光忽明忽暗,常洪嘉一时之间,脸颊彷佛能感觉到火光照在脸上的热度,待火光彻底灭了,半张烧剩的碎纸从眼前飘过,依稀是和尚替自己占的那课,上面仅馀八个字:做梦中梦,悟身外身。
常洪嘉脑海中轰的一声,正要伸手去抓,孰料所有的一切顷刻间都不见了,到处漆黑一片。他在这片浓黑中四下摸索,越走越深,彷佛及至黄泉,不知何时起,四面都是火星劈啪的响声,人从火里穿行而过,大汗淋漓,眼睛却看不见一点光。
就在此时,前方传来隐隐的琴声。琴曲壮阔处如蛟龙出海,水势浩浩汤汤,满目鳞甲之光,低回处又远胜丝竹,近乎万物花开,雪落之声。
常洪嘉从未听过这样动人的琴音,曲调越是往後,越是一唱三叹,於寥寥数音中暗藏情思,直如游子闻笛、征人闻楚歌,即便是魏晴岚昔日所奏的琴曲,都不及此刻动人。
常洪嘉怔听了半晌,只觉脸上一片冰凉,伸手一拭,发现两行清泪,人亦从噩梦中醒来。
视线所及,是灰瓦如鳞的屋顶,檐下四扇糊著白纸的圆窗,前有长几矮柜,种种景色再熟悉不过。这间他住了许多年的小院,每年开春都有燕子在梁上筑巢,燕去时节,便留下一些新新旧旧的泥痕,一墙之隔便是烂漫的辛夷花树,将重重花影留在窗楹。
常洪嘉闻著空气里沁人肺腑的花香,试图从床上坐起,使了十分力气,身体才终於一动。厚厚的被子往下一滑,差点碰到了床边烧得正旺的火盆,没等常洪嘉伸手去扯,房中就有一道异光闪过,一个人骤然现身,乌发不簪,绿袍曳地,伸手轻轻一按,把常洪嘉又按了回去,反手替他掖好被褥。
常洪嘉吃了一惊,目光下意识地躲了躲,也许是和幻象中莽撞无畏的谷主待得太久,再次看到眼前这个喜怒不形於色的谷主,竟有些呼吸不畅。
见过这人那麽多回,惊豔之感却有增无减,纵是班姬续史之姿、谢庭咏雪之态,都不及此人清辉灼目的色相。然而心神激荡之外,心中又骤然一空,彷佛忽然与谁永别了一般。
想到这里,常洪嘉脸上不禁有些僵硬,视线四处游移,不经意扫过东墙,发现一幅旧画端端正正地挂在墙上,一行题诗异常刺目。像是猜到常洪嘉在看什麽,那人也将目光朝那头望去,嘴唇翕张,将四句题诗默念了一遍||
巍巍远山,雾剪晴岚;为君一言,抟转九天。
落款则写著,常洪嘉怅题||
那呆子脑袋之中轰的一声,吓得脸色惨白,明明卷起藏好的挂轴,不知何时被人再次挂到了墙上,等他回过神来,急道:「谷主!」
魏晴岚恍若未闻,视线虽落在画上,却看不出有恼怒之色。片刻之後,才静静坐到榻旁,伸手一搭,似乎要替常洪嘉号脉。
常洪嘉直想抽回手去,仓皇笑道:「不劳谷主费心,我自己便是大夫……」话说出口,发现声音嘶哑难听,猛地噤声。
魏晴岚轻轻一按,依旧将手指搭在这人腕上,眼睫微垂,俊美之处笔墨难描,足足过了半盏茶的工夫才把手挪开。常洪嘉心里如乱麻一般,暗暗理了许久,好不容易理出个头绪:「谷主莫非还记得幻境里的事。」
那人听了,眸光微闪,慢慢点了点头。
常洪嘉有些恍惚,勉强笑了一下:「幻象之中,洪嘉丑态百出……谷主定然觉得我,觉得我||」
他说到此处,像是认准了大势已去,连背都佝偻起来。那麽多不妥的话,都一一脱口而出,装出来的温良恭俭让统统付之一溃,满腹鬼胎无处遁形,暴露在朗朗乾坤之下。恩情二字,从恩到情,终究是玷污了。
彷佛看穿了他在想什麽,魏晴岚伸过手,轻轻拭去他额角冷汗。常洪嘉感受到这突然其来的体温,等明白过来,又是一阵失神。魏晴岚浑然不觉,指间仍在他额边流连,目光沉静如水,以往槁木一般的墨绿色双瞳,不知何时多了涟漪之光。
常洪嘉刚看了两眼,就变得无所适从,嘴上虽在说话,脑海中已是空白一片:「谷主……我并非……从未肖想过……」勉强挤出几字後,连自己也觉得不成章法。那身皮囊原本就被大病掏空,加上连番的心神波动,不到片刻就有些头晕目眩。
常洪嘉喘了一会气,发现视线还是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清那人坐在床沿,不由低下头,认认真真地将话说完:「洪嘉真的,真的不曾……肖想。谷主没有口出恶言……已经感激不尽了。」他说到这里,眼睛骤然酸涩难忍。
落在常洪嘉额上的手挪了开来,紧随而来的是衣物摩擦声,佩玉叮当作响,直到魏晴岚移到榻边,慢慢扣住了常洪嘉露在被外的左手。三日不进食水、又历经雪地霜天,常洪嘉手臂显得枯瘦如柴,手背上更是布满了紫红色的斑斑冻伤。
发现常洪嘉想缩手,那人微微皱眉,用传音入耳之术问了句:「你不明白吗?」
常洪嘉听得一阵木讷,摇了摇头。魏晴岚思索片刻,微微用了些力,与常洪嘉五指相扣,用秘术简短唤了声:「洪嘉。」
常洪嘉云中雾里,迟迟不开窍。魏晴岚斟酌片刻,才道:「冥冥之中,或许真有天意,久寻不获之人,谁知早已重逢。沙池那麽多幻象,你却跟我进的是同一个……」
常洪嘉仍是不懂,恍惚之际,身上沸腾的热意也稍稍散去了一些,犹豫著笑道:「谷主,你在叫谁?」他以为是那人记漏了自己的姓氏,挣扎著想坐起来。
魏晴岚只淡淡回了一句:「常洪嘉、洪嘉,都是你。」
这句话出口,常洪嘉脸上血色尽褪。在魏晴岚的掌中,他那只左手枯瘦苍白、青筋分明,和主人一样温吞无力,然而片刻之後,常洪嘉就像回光返照似的,拼命去掰自己手腕上的桎梏。
那妖怪沉静的眸色微微一动,叫了声:「洪嘉。」
常洪嘉浑身一震,勉强回了句:「谷主,放……放手。」
魏晴岚见他反抗得厉害,这才把手松开,眼中波光闪烁,尽是不解之色。常洪嘉在短短片刻之间,情绪从炽热高涨骤然跌至谷底,慌乱之下,嘴里来来回回都是一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
魏晴岚看著他毫无血色的斯文面庞,想起那张从容温和的脸,下意识地用手背轻轻去碰他的侧脸,用传音术道:「洪嘉,不要怕。」
然而这样的亲近,常洪嘉却彷佛被蝎尾狠蛰了一下,人骤然一颤,狼狈不堪地躲了过去。魏晴岚这才察觉这人的抵触之情,轻声问了句:「你不高兴吗?」
未等他说完,常洪嘉便掀开锦被,摇摇晃晃下了地,绕过魏晴岚往门外冲去。魏晴岚脚下轻轻一转便堵在门口,执著续道:「我们兜兜转转这麽多年,终於能够相守了……」
常洪嘉面如土色,像看陌生人一样看著他,虽然不想再听,但这人的传音之术仍一字一字送入脑海。
想到自己半生痴念,沦陷之深,常洪嘉嘴唇微颤,千辛万苦才回了数句:「谷主一定是弄错了!我尘缘未断,六根未净,执念之深,已入了魔障。人更是毫无慧根可言,庸庸碌碌,不知无量世界,只知情天恨海!谷主说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