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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8章

人性的枷锁-第9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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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框架和模特儿上面,同时还得跟那些清洁工“合伙”打扫店堂。这可是桩吃灰尘的肮脏活。在店里是不准看书、写字和抽烟的,他只得在店内四周踱步,因此,时间过得令人厌倦地缓慢。九点半下班时,公司免费供应他一顿晚餐,这是唯一的慰藉。下午五点用过茶点后,他的食欲仍然十分旺盛,所以这时送上来的公司供应的面包、奶酪和充裕的可可,吃在嘴里还是香喷喷的。
菲利普来到莱恩公司三个月以后的一天,进货员桑普森先生怒气冲冲地走进服装部里来。经理进来时凑巧注意了一下服装橱窗,便派人把桑普森先生请了去,当他的面把橱窗的色彩设计狠狠地挖苦了一番。对上司的讽刺挖苦,桑普森先生无可奈何,只得默默忍受,可是一回来便把气出在店员们的头上,把那位负责布置橱窗的可怜的家伙骂了个狗血喷头。
“要想干好一件事情,就得自己亲自动手,”桑普森先生咆哮着。“我过去一直是这样说的,以后还要这样讲。什么事也不能交由你们这批王八蛋来干。你们不都说自己聪明吗?嘿,聪明个屁!”
他就指着店员们的鼻子骂着,仿佛这些话是世上最最刻毒的骂人话似的。
“难道你们就不懂橱窗里涂了铁蓝色不就把其他的蓝颜色给抵消了吗?”
“凯里,下星期五你来布置橱窗。让大家瞧瞧你能干出些什么名堂来。”
他嘴里骂骂咧咧地走进自己的办公室。菲利普却心事重重。到了星期五上午,他怀着一种羞愧得直想恶心的情感钻进橱窗,双颊烧得发烫。得在过路人面前出丑露乖,真让人心里发毛,尽管他自我告诫说屈服于这种心情挺傻气,但还是转过身来背朝着街上。在这个时候,不太可能有医院的学生走过牛津街,再说他在伦敦几乎没有什么别的熟人。但是菲利普动手干活的当儿,总觉得喉咙里塞了四棉花似的,疑神疑鬼地认为他一转身就可能会接触到某个熟人的眼光。他使出了吃奶的力气,赶紧完成任务。他一眼就看出橱窗里红色服装全部挤到了一起,于是,只是把这些服装比先前分开一点,就取得了很好的效果。进货员走到街心端详着菲利普布置的橱窗,脸上明显地泛起了满意的神情。
“我早就晓得让你来布置橱窗的做法不会错到哪儿去。事实是你跟我都是绅士,清注意,我是不会在店里说这种话的,不过你和我确实是绅士,这一点随时随地都可以看得出来。你说看不出来也白搭,因为我知道事实确是如此。”
这以后,菲利普被指派定期布置橱窗,但他就是不习惯干这种抛头露面的工作。他就怕星期五早晨,因为这天一到,橱窗就得重新布置。这种恐惧心理使得他夜不成寐,心里好不自在,早晨五时就醒了。店里的姑娘们都注意到他很怕羞,而且没过多少天就发现了他背朝大街地站在橱窗里的奥秘。她们都一个劲儿地取笑他,说他是“自高自大的家伙”。
“我想,你生怕被你姑妈撞见后会把你的名字从她的遗嘱中划去。”
总的说来,他同这些姑娘们处得挺融洽的。她们都认为他有点儿古怪,不过他的那条瘸腿似乎倒成了他之所以与众不同的理由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们渐渐发觉菲利普这人倒是蛮忠厚的。他谁的忙都帮,而且从不计较。他性情平和,礼貌周全。
“看得出,他是一位绅士,”她们议论说。
“还非常不爱讲话,对不?”一位少妇说。她谈起戏剧来,真是激情洋溢,唾味四溅,可菲利普听后却无动于衷。
姑娘中大多数都有了自己的“小伙子”,而那些至今尚未找到的却说她们宁可让人以为没人倾心于她们。有那么一两个姑娘流露出很愿意同菲利普调情的意向,而他却神情严肃而又饶有兴味地密切注视着她们的撩拨他人情欲的种种花招。有段时间里,他对枕席之欢感到腻味,然而他一方面几乎总是感到厌烦,另一方面却又常常迷恋声色,急煎煎地想以求一逞。
106
菲利普避而不到他境况优裕时去过的地方。在皮克大街那家酒菜馆里举行的小小聚会,已经散伙了。那个马卡利斯特因背叛了朋友,再也不露面了。海沃德上了好望角。只有劳森还留在伦敦,可菲利普感到他跟这位画家之间没有共同语言,因此并不希望同他见面。但是,一个星期天下午,菲利普吃过中饭后换了身衣裳,顺着里根特大街朝坐落在圣马丁巷的免费图书馆走去,打算在那儿泡上一个下午。忽然,他发现劳森朝自己迎面走来。他的直觉驱使他闷头继续朝前走去,但劳森却没有给他这样的机会。
“你这一向究竟上哪儿啦?”劳森高声问道。
“我吗?”菲利普说。
“我给你写过一封信,想请你上我的画室来吃个闹宴的,可你一直不给回音。”
“没接到你的信呀。”
“你是没收到,这我知道。我上医院找你去了,只见信还搁在文件架上。你不学医啦?”
菲利普迟疑了好一会儿。他羞于道出真情,但这种寒碜感倒使他内心不觉忿然。他强打起精神来回答劳森的话,这当儿,他不由向主地涨红了脸。
“是的。我仅有的一点钱都用光了,无力继续我的学业。”
“唉,我真为你难过。那现在你在干什么呢?”
“我在一爿店里当招待员。”
菲利普语塞喉管,不是个滋味,但还是决意不隐瞒真相。菲利普两眼直盯盯地看着劳森,发觉他一脸的尴尬相,便嘿嘿一声冷笑。
“要是你肯屈尊光临莱恩…塞特笠公司,走进‘成衣’部,你就会看到我身穿大礼服,潇洒地四处溜达,给那些前来购买衬裙和长统株的太太们指路。右边第二个拐弯,夫人。左边第二个拐弯。”
看到菲利普对自己的职位冷嘲热讽的态度,劳森极不自然地笑着,不知说什么才好。菲利普描绘的工作情景,使得劳森不胜惊愕,但他又不敢流露出同情。
“这对你来说倒是个变化,”劳森说了一句。
他觉得自己说这种话未免太不得体了,顿时不胜懊悔。菲利普听后,赧颜满面,脸色阴沉。
“是个变化,”菲利普说。“顺便说个事,我还欠你五个先令呢。”
他把手伸进了口袋,掏出了几枚银币。
“哦,这没什么。我都忘了。”
“别胡说,喏,快拿去。”
劳森默默地接过钱去。他们俩站在人行道中间,来往的行人推撞着他们。菲利普的双眼闪烁着讥讽的神色,使得那位画家大有芒刺在背之感。劳森哪里知道,此时此刻,菲利普却是心情沉重,悲痛欲绝。劳森很想为菲利普做些什么,但又茫然不知所措。
“嘿,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好好聊聊不行吗?”
“我不去,”菲利普回答。
“为什么?”
“没什么可聊的。”
菲利普看到劳森眼里闪出痛苦的神色,虽感到遗憾,但心想这是没法子的事,他得为自己着想啊。他不能容忍与人谈论他目下困厄的境况,只有狠狠心肠不去想它,他心里才稍许有几分安宁。他生怕一旦披露了自己的心迹,他的精神就会彻底崩溃。更重要的是,他对以前遭受过不幸的地方具有一股无法遏制的厌恶情绪。他那次空着肚子站在画室里等着劳森施舍一顿饭时蒙受的耻辱,至今还记忆犹新;他上次向劳森借五个先令的情景恍如昨日。他最不愿意看到劳森,因为一看到劳森,他就会想起他那些潦倒落魄的日子。
“那好吧,哪一天晚上你到我画室来,咱俩在一块吃顿饭。哪一天来,你自己决定。”
那位画家的好意,打动了菲利普的心弦。他暗自思忖着,各种各样的人都对他表示友善,这真不可思议。
“你太好了,老兄,不过我还是不想来。”他向劳森伸出一只手,并说了声“再见”!
劳森被这一似乎无法解释的举动弄糊涂了,迷惘地同菲利普握了握手,而菲利普匆匆转过身去,一瘸一拐地走了。菲利普的心情沉重,而且同往常一样,他又责备起自己刚才的举动来了。他自己都闹不清究竟是什么样的盲目骄傲,使得自己把主动伸过来的友谊之手给挡了回去。身后传来追赶他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他听到劳森在叫他。他收住脚步,心中升起一股无名之火。他拉长了脸,冷冷地面对着劳森。
“什么事呀?”
“我想,海沃德的事儿,你听说了吧?”
“我只知道他上好望角去了。”
“要知道,他到了好望角没多久就死啦!”
菲利普沉吟了半晌,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回事?”他问道。
“哦,得伤寒症死的。真不幸,是不?我想兴许你还不晓得的。我刚听说这个消息时,心里也咯噔了一下。”
劳森匆匆点了点头,便走开了。菲利普只觉得一阵震颤刺透了他的心。他从未失去过一位年龄同他相仿的朋友。至于克朗肖,他的年龄要比菲利普大得多,他的去世似乎还是合乎情理的正常死亡。这一噩耗给了他一记特别沉重的打击。此时,他联想到自己最终也不免一死。同任何人一样,菲利普虽说也完全明白凡人皆有一死,但内心深处却并没有意识到这一条规律也同样适用于自己。虽说他对海沃德早就没有了亲密的情谊,但海沃德猝然离开人世这件事,还是猛烈地撞击着他的心。眨眼间,往昔他俩的趣味隽永的谈话又回响在他的耳边。当想到他们再也不能在一起促膝谈心,他感到很是心疼。他们俩第一次见面以及在海德尔堡愉快地度过了几个月的情景,历历如在眼前。回忆起那逝去的岁月,菲利普不由得黯然神伤。他下意识地摆动着双腿,朝前走着,也没注意自己是在走向哪里。猛然间,他抬头一看,发觉自己没有拐人草市街,而径直沿着沙夫兹伯里林荫路向前走去。折回去,他又不高兴。再说,听了那则消息之后,他毫无心思读书,只想独自坐着沉思。他决定到不列颠博物馆去。独个儿坐在幽静处是他眼下唯一的一种享受。自从进了莱恩公司,他常常到不列颠博物馆去,坐在来自巴台农神庙①的群像雕塑前面,自己并无什么想法,只是让那些雕像来安抚他那茫然若失的灵魂。可是这天下午,它们对他却无所启示,坐了几分钟以后,他再也耐不住性子,便神情恍惚地走了出来。外面游人济济,中间有一脸蠢相的乡下佬,还有专心致志地读着旅游指南的异国客。他们那种吓人的丑陋相玷污了这里的永恒的艺术珍品;他们一个个坐不定立不稳的样子,扰乱了不朽的神灵的安宁。于是,菲利普转身进了另一个房间,这里游人寥寥。他疲倦地一屁股坐了下来,可他的神经却非常兴奋,说什么也不能把那批游人从脑海中驱赶出去。有时候,在莱恩商店里,他也有同样的感觉,总是不胜惊骇地瞪视着人们打他眼前鱼贯而过。他们一个个容貌丑陋至极,脸上无不流露出一副卑贱相,叫人看了实在可怕。他们的脸面被下贱的欲念所扭歪,令人感到他们对任何一个美好的思想都视为不可思议。他们生就一双狡黠的眼睛,一个不堪一击的下巴颏,他们虽无害人之心,却一个个俗不可耐、褊狭猥劣。他们的幽默感既低级又滑稽可笑。有时候,菲利普发觉自己眼睛望着他们,可心里在思量着他们究竟跟何种动物相似(他极力不让自己作这样的联想,因为要不多久他就会入迷而无法摆脱),他发觉他们仿佛是一群群绵羊、马匹、狐狸和山羊。一想到人类,他心里充满了厌恶。
①巴台农神庙在希腊雅典,是祭雅典娜女神的庙。
然而,不一会儿,房间里的气氛强烈地感染着他,使他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了。他心猿意马地浏览着房间里的一排排墓石。这些墓石均出自公元前四、五世纪雅典石匠的手艺。它们虽平淡无奇,并非天才之作,但是无不闪烁着古朴风雅的雅典精神。随着岁月的流逝,一块块墓石的棱角磨平了,都呈蜂蜜一般的颜色,使人不由得想起了海米塔斯山①上的蜜蜂。有些墓石雕成一个人赤身裸体地坐在椅子上的形象;有的描绘生命垂危的人向钟爱他的人们诀别的悲壮场面;还有的是刻画行将就木的人紧紧抓住活在人世间的人的手的情景。图画淳朴,惟其淳朴,显得格外动人心弦。朋友之间、母子之间的生离死别,何等地悲壮!而逝者的克制使得生者内心的悲哀变得越发深沉。唉!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儿了,打那以后,沧海桑田,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世纪!两千年来,那些痛悼死者的人们也跟被哀悼者一样变成了一杯黄土。然而,那种悲哀却至今还在人间,眼下菲利普就感到不胜哀戚。他心中油然生起一股怜悯之情,不禁连连唱叹道:
①海米塔斯山,雅典附近的山脉,最高峰海拔3,367英尺。
“可怜的人儿!可怜的人儿啊!”
菲利普突然想起那些张口呆看的游览观光者,那些手捧旅游指南、大腹便便的异国客,以及那些为满足不足挂齿的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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