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性的枷锁-第9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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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星期天我写给你一封信,询问你出什么事没有。见你不回信,我星期三跑到你的住处找你去了。”
菲利普把头转向别处,默然不语。他的心评怦直跳。阿特尔涅一言不发。眨眼间,房间里一片沉寂。菲利普忍受不了,但又想不出一句话来。
“你的房东太太告诉我,说你打上星期六晚上起就没住在那儿,而且还说你还欠着上个月的房钱没付。这个星期你都睡在哪儿了?”
这个问题菲利普实在不想回答。他目光呆滞地凝视着窗外。
“没地方可去。”
“我一直想法找到你。”
“为什么?”菲利普问了一声。
“贝蒂和我的日子也一直很穷,我们还得抚养孩子。你为什么不上我家来呢?”
“我不能呀!”
菲利普生怕自己哇地一声失声痛哭。他感到周身软弱无力。他闭上双眼,皱了皱眉头,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他突然忿恨起阿特尔涅来了,恨阿特尔涅不让他清静。他的精神彻底垮了。此时,他的双目依然紧闭着,为了使自己的语调平稳,他一字一顿地说着,把上几个星期的遭遇一股脑儿都告诉了阿特尔涅。在诉说的过程中,菲利普似乎觉得自己的行为有点儿愚蠢,这使得他更加语无伦次。他感到阿特尔涅会认为他是个彻头彻尾的大傻瓜。
“好,在你找到工作之前,你就跟我们住在一起,”他讲完以后,阿特尔汉这样说道。
菲利普莫名其妙地涨红了脸。
“喔,你们太好了,不过我想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不能呢?”
菲利普没有回答。他出于本能,生怕自己打扰人家而加以拒绝,再说他生性就羞于接受别人的恩惠。他心里明白,阿特尔涅夫妇俩也只是做做吃吃,勉强得以糊口,另外家里那么多人,既没有地方也没有多余的钱来接济一位陌生人。
“你当然应该住到这儿来,”阿特尔涅说。“索普可以跟他的弟兄们合睡,你就睡他的床。别以为多了你那一日三餐饭,我们就对付不了了。”
菲利普害怕说话。于是,阿特尔涅走到门口,呼唤他的妻子。
“贝蒂,”阿特尔涅太太进来时他说,“凯里先生准备住在我们这儿。”
“哦,那敢情好哇,”她说。“我这就去把床铺好。”
她把什么都当作理所当然的事,说话时声音是那么的亲切、友好,菲利普深受感动。他从来不指望人们对他表示友善,然而人们一旦对他表示友善,他就感到惊异、激动。此刻,他再也克制不住自己,两颗硕大的眼泪夺眶而出,顺着面颊扑籁而下。阿特尔涅夫妇俩佯作没看见,在一旁商讨安置他的办法。阿特尔涅太太走后,菲利普身子往后靠在椅子上,两眼眺望着窗外,不觉粲然一笑。
“今晚这天气可不宜外出散步哟,对不?”
102
阿特尔涅当面告诉菲利普,说他毫不费劲就可以在他所在的那家大亚麻布制品公司里给菲利普找个工作。公司里有几位店员上了前线,而莱恩…塞特笠是家富有爱国热忱的公司,保证给上前线的店员们保留职位。公司把英雄们的工作压在留下来的店员身上,但又不增加这些人的工资,这样一来,公司既表现出热心公益的精神,又省下了一笔开支。不过战争尚在进行,生意倒也不是太不景气的,假期一到,店员中有些人照常度假,一外出就半个来月,这样一来,公司就不得不再雇用些店员。菲利普的生活经历使得他怀疑,即使在这种情形下,公司方面是否还能雇用他。然而,阿特尔涅却俨然以公司的举足轻重人物自居,坚持说公司经理不能拒绝他提出的任何建议。他还说,菲利普在巴黎时于绘画方面所受的训练非常有用场,只要稍等一段时间,定能得到一个薪俸优厚的设计服装式样或绘画广告的职位。菲利普为夏季买卖画了一幅广告画,阿特尔涅随即把它带走了。两天之后,他又把那幅广告画带了回来,对菲利普说经理对他的画稿备加称赞,但是经理真诚地表示遗憾,眼下设计部门没有空缺。菲利普问阿特尔涅除此之外是否就没有旁的事可干了。
“不见得就没有了。”
“你有把握吗?”
“嗯,明天公司要招聘一位顾客招待员,”阿特尔涅说话的当儿,两道怀疑的目光透过镜片盯住菲利普。
“你认为我有可能获得这个职位吗?”
阿特尔涅不觉有些儿惘然。他一直在引导菲利普等待着一个更为体面、光彩的职位,另一方面,他本身也是家徒壁立,无力为菲利普无限期地提供膳宿之便哟。
“你完全可以先接受这一职位干着,同时等待一个更好的职位。你一旦被公司录用了,总是能够得到一个比较好的机会的。”
“我可不是那种高不攀低不就的人物,这你是知道的,”菲利普笑吟吟地说。
“如果你拿定了主意,那明天上午八点三刻你得上公司去走一趟。”
尽管有战事,找工作显然还不是件易事,因为菲利普走到店里时,那儿早有不少人在等着啦。他认出了几位他外出找工作时邂逅相遇过的人,其中有一位,他曾见过此人晌午时分还躺在公园里。对菲利普来说,此人就跟他一样,也是个无家可归、在外露宿的角色。这儿挤着各色人等,年纪有老有轻,身材高矮不等,但是每一个人都为即将同经理会见而精心修饰边幅:他们都一丝不苟地把头发梳理得溜滑,不厌其烦地把手洗了又洗。他们全都等候在一条走廊里,菲利普后来才知道这条走廊通着餐厅和工作室。这条走廊每隔几码就开有一个五六步阔的门洞。虽说店里装有电灯,可这条走廊上却燃着煤气灯,灯外网着铁丝以作保护,一盏盏煤气灯咝咝地燃烧着。菲利普八点三刻准时到达店里,可一直等到将近十点光景才被叫进办公室去。这是个只有三个角落的房间,活脱脱像块切开倒在一边的干酪。墙上贴着几张守着紧身胸衣的女人照片,两张广告样稿。其中一张画的是一个男人,身着草绿色和白色条纹相间的宽大睡衣裤;另一张画的是一条船,扯满风帆,在蓝色的海面上破浪前进,风帆上印着“大批白布待销”几个大字。办公室最长的一堵墙原来就是该店一个橱窗的背部,眼下橱窗正在进行布置。在会见的过程中,一位助手走出走进的,忙个不停。那位经理正看着一封信件。此人面色红润,长着一头沙色的头发和一大把沙色的大胡子,胸前表链中央悬挂着一大串足球优胜奖章。他身穿衬衫,端坐在一张硕大的办公桌的后面,手边捆着架电话机,面前堆放着当天的广告、阿特尔涅的大作,还有粘贴在卡片上的剪报。他朝菲利普瞟了一眼,但没有说话,只顾对打字员口授信件。这位打字员是个姑娘,坐在另一个角落里的一张小桌子旁。然后,他才问起菲利普的姓名、年龄以及先前的工作经历。看来,他一说话就控制不住自己,总是拉开嗓门,发出刺耳的声音,话音里还流露出浓重的伦敦土音。菲利普注意到他那上排牙齿一颗颗大得吓人,而且还朝前龇着,给人以一种牙根松动、只要猛地一拉即会脱落的印象。
“我想阿特尔涅先生已经对您说起过我,”菲利普说道。
“喔,你就是那位画广告的年轻人吗?”
“是的,先生。”
“对我们没有一点用处,要晓得,一丁点儿用场都没有。”
他上下打量着菲利普,似乎注意到从某些方面来说,菲利普不同于前面进来的几位应招人员。
“你要知道,你一定得搞件工装礼服穿穿。我估计你还没有吧。你看上去倒是个正派的年轻小伙子。我想你觉得从事艺术不上算吧。”
从他的话中,菲利普猜不透他是否有雇用他的意思。他用一种敌视的态度对菲利普说着话。
“你的家在哪儿?”
“我小时候父母亲就去世了。”
“我乐意给年轻人一个机会。我曾经给了不少年轻人这样的机会,而他们现在都成了部门的头头了。他们都很感激我,为了他们我也要说这件事。他们知道我为他们做了些什么。从梯子的最低一级爬起,这是学生意的唯一道路。往后,只要你持之以恒,坚持拾级而上,那谁也不能预料这会把你引向哪儿。要是你合适的话,有朝一日,你会发觉你自己处于同我现在一样的位子上的。牢牢记住我刚才说的话吧,年轻人。”
“先生,我非常愿意尽我最大的努力把工作做好,”菲利普说。
菲利普知道不论他说什么,只要有可能,他都说上一个“先生”,但是这种说法自己所来有些刺耳,因此他生怕自己做得太过分了。这位经理谈锋极健。说话的当儿,他感觉到自己是多么的了不起,由此心里升起一种乐不可支的情感。直到他滔滔不绝地说了一大套之后,才给菲利普一个肯定的答复。
“唔,我相信你会那样去做的,”最后他态度傲慢地说,“不管怎么说,我不反对给你一个尝试的机会。”
“非常感谢您,先生。”
“你可以立即来上班。我付你每周六先令和你的生活费。就这么些了,要晓得,六先令只是零花钱,按月付,你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从星期一开始算起,我估计你对此也没有可埋怨的吧。”
“是的,先生。”
“哈林顿大街,你知道这条街在哪儿吗?在沙夫兹伯雷林荫路上。你就住在那儿,门牌是十号。唔,对,是十号。你愿意的话,星期天夜里就住到那儿去。随你的便,或者你可以于星期一把你的箱子搬到那儿去,”经理点点头,说了声“再见”。
103
阿特尔涅太太借给菲利普一笔钱。这笔钱足够他付清积欠房东太太的房租,这样,房东太太就会允许他把行李物品拿走。他花了五先令外加一张典当一套西服的当票,从当铺老板那里换了件礼服大衣,穿在身上倒挺合身的。其余的衣服他都赎了回来。他叫卡特·帕特森把他的箱子送到哈林顿街,星期一早晨跟阿特尔涅一道上店里去报到。阿特尔涅把他介绍给服装部的进货员之后就走了。这位进货员名叫桑普森,三十岁光景,是个动作灵活、爱大惊小怪的小矮个儿。他同菲利普握了握手,接着,为了炫耀一下他颇引以自豪的渊博的知识,他问菲利普是否会讲法语。当菲利普回答说他会时,他的脸上现出了惊讶的神色。
“还会别的语言吗?”
“我还会讲德语。”
“哎哟!我自己偶尔去逛逛巴黎。Parlezyous francais?①到过马克西姆大百货公司吗?”
①法语,意为“你会讲法语吗?”
菲利普被分配站在服装部的楼梯顶端。他的工作就是把人们引到各个部门去。照桑普森先生说漏嘴的情况来看,这儿的部门还不少哩。突然,桑普森发现菲利普走路有点儿瘸。
“你的腿怎么啦?”桑普森先生问道。
“我有只脚是瘸的,”菲利普回答说,“不过并不妨碍我走路或做别的什么事情。”
进货员用怀疑的目光盯着菲利普的跛足瞧了一会儿。菲利普暗自忖度,他这是对经理录用自己感到迷惑不解。菲利普肚里雪亮,那经理压根儿就没注意到他的不便之处。
“我并不承望你第一天就把什么都搞对。如有什么疑问,只要去问问那些年轻姑娘好了。”
说罢,桑普森转身走了。菲利普力图把这个那个部门的地点记在脑子里,目光热切地寻找前来问讯的顾客。钟敲一点,他上楼去吃中饭。餐厅位于这幢大楼的顶层。长长的餐厅很是宽敞,灯火通明,所有的窗户全部紧闭,以防灰尘进入,大厅里弥漫着呛鼻难闻的烹调菜肴的油腻味。一张张长餐桌覆着台布,每隔几张桌子放着个盛满水的大玻璃瓶,餐厅中央摆着盐罐子和几瓶醋。店员们吵吵嚷嚷地拥进餐厅,坐在长板凳上,在十二点半前来用饭的那批店员坐得滚热的凳子到现在还未凉下来呢。
“什么腌菜也没有,”紧挨着菲利普而坐的那个人说道。
这是个年轻人,细挑个儿,苍白的脸上嵌了个鹰钩鼻。他的脑袋很大,头颅凹凸不平,像是被人这里按一下那里敲一下似的,样子古怪,额头和颈子上均长满了红肿的粉刺。他的名字叫哈里斯。菲利普发现有几天餐桌的尽头摆着几个大汤盆,里面盛着各种各样普通的腌菜。餐厅里没有刀叉。不一会儿,一个身穿白大褂的又高又胖的男仆,手里捧着几把腌菜走进餐厅,噗地一声把腌菜扔在餐桌上,大家纷纷伸手各取所需。腌菜刚从脏水里洗捞出来,还热乎乎、油腻腻的呢。几位身穿白上衣的男仆转着圈在餐桌上分发猪肉,一片片猪肉在汤盆里不住地浮动着。这些男仆们一个个好比魔术师,一个敏捷的动作,把一盆盆肉放到餐桌上,溅得满桌都是肉汤。接着又送来了大碟白菜和马铃薯。一看到这种样子,菲利普直反胃。他注意到其他店员都一个劲儿地往菜上倒醋。餐厅里嘈杂声震耳欲聋。人们高谈阔论,哈哈大笑,大声叫唤,还夹杂着刀叉的乒乒乓乓的磕碰声和咀嚼食物的怪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