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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章

人性的枷锁-第9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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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发现开口向别人借钱可真难哪。此时,他回想起医院里有些人向他借钱时的那种漫不经心的样子来,他们从他手里借走钱,非但无意归还,而且看上去还像是他们在赐予他恩典似的。
“非常乐意,”劳森说。
可是,劳森把手伸进口袋掏钱时,发觉自己总共才有八个先令。菲利普的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嗯,呃,那就借给我五个先令吧,好吗?”他轻轻地说道。
“喏,给你五先令。”
菲利普来到威斯敏斯特一家公共浴室,花了六便士洗了个澡。然后,他买了点食物填了填肚子。他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打发这天下午的时光。他不愿再回到医院去,生怕被人撞见问这问那的,再说,眼下那儿也没他干的事了。他曾经呆过的两三个科室里的人对他的不露面兴许会感到纳闷,不过他们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反正他也不是第一个不告而别的人。他来到免费图书馆,借了几张报纸看起来,看腻了就抽出史蒂文森①的《新天方夜谭》。但是,他发觉一个字也看不进去。书上写的对他来说毫无意思,因为他还在不停地考虑着他眼下困厄的境地。他脑子里翻来复去地考虑着同样的问题,头都胀了。后来,他渴望着吸口新鲜空气,便从图书馆出来,来到格林公园,仰天躺在草坪上。他怏怏不乐地想起了自己的残疾,正因为自己是个跛子,才没能上前线去打仗。他渐渐进入了梦乡,梦见自己的脚突然变好了,远离祖国来到好望角的骑兵团队。他在报纸上的插图里看到的一切为他的想象添上了翅膀。他看到自己在费尔德特,身穿卡其军服,夜间同旁人一道围坐在篝火旁。他醒来时,发觉天色尚早,不一会儿,耳边传来议院塔上的大钟当当接连敲了七下。他还得百无聊赖地打发余下的十二个小时呢,他特别害怕那漫漫的长夜。天上阴云密布,他担心天快下雨了。这样,他得上寄宿舍去租张铺过夜。他曾在兰佩思那儿看到寄宿舍门前的灯罩上亮着的广告:床铺舒适,六便士一个铺位。可他从来没进去住过,而且也怕那里面的令人作呕的气味和虫子。他打定主意,只要天公作美,就在外头宿夜。他在公园里一直呆到清园闭门,然后才起身到处溜达。眼下,他感到疲惫不堪。蓦然间,他想要是能碰上个事故,兴许倒是个好运气。那样的话,他就可以被送进医院,在干干净净的床铺上躺上几个星期。子夜时分,他饥饿实在难忍,于是便上海德公园拐角处吃了几片马铃薯,喝了杯咖啡。接着,他又到处游荡。他内心烦躁不安,毫无睡意,而且生怕遇上警察来催促他不停地往前走。他注意到自己渐渐地从一个新的角度来看待那些警察了。这是他在外露宿的第三个夜晚了。他不时地坐在皮卡迪利大街上的长条凳上小歇一会,破晓时分,便信步朝切尔西长堤踅去。他谛听着议院塔上的大钟的当当钟声,每过一刻钟便做个记号,心里盘算着还得呆多久城市才能苏醒过来。早晨,他花了几枚铜币梳洗打扮了一番,买了张报纸浏览上面的广告栏的消息,接着便动身继续去寻找工作。
①罗伯特·路易斯·史蒂文森(1850…1894):英国小说家。
接连数日,他都是这样度过的。他进食很少,渐渐觉得浑身懒洋洋的,软弱无力,再也打不起精神去寻找工作,而要找到工作看上去确比登天还难。他抱着能被录取的一线希望,久久地等待在商店的门口,却被人家三言两语就打发走了。对此,他也慢慢地习以为常了。他瞧着招聘广告的说明,按图索骥,跑遍了整个伦敦去寻求工作。可是没多久,他发现一些面熟的人也同他一样一无所获。他们中间有那么一两个人想同他交个朋友,可是他疲倦不堪,没精打采的,也懒得接受他们的友好表示。以后他再也没有去找过劳森,因为他还欠劳森五个先令未还呢。近来,他成天公头昏眼花,脑子也不好使,对以后他究竟会落得个什么结局,他也不怎么介意了。他经常哭泣,起初他还不住地生自己的气,觉得怪丢人的,可后来他发觉哭了一场,心里反而觉得好受些了,至少使得他感到肚子也不怎么饿了。凌晨时分,寒风刺骨,他可遭罪了。一天深夜,他溜进寓所去换了换内衣。约莫凌晨三点光景,他断定这时屋内的人们还在酣睡,便悄然无声地溜进了房间,又于早上五点偷偷地溜了出来。在这期间,他仰卧在柔软的床铺上,心里着实痛快。此时,他浑身骨头阵阵酸痛。他静静地躺在床上,扬扬得意地领略着这番乐趣,感到惬意至极,怎么也睡不着。他对食不果腹的日子慢慢习惯了,倒也不大觉得肚子饿,只是觉得浑身无力而已。眼下,他脑海里常常掠过自杀的念头,但是他竭尽全力不让自己去想这个问题,生怕自杀的念头一旦占了上风,他就无法控制住自己。他一再默默地告诫自己,自杀的举动是荒唐的,因为要不了多久,他就会时来运转的。他说什么也摆脱不了这样的印象:他眼下所处的困境显得太荒谬,因此他根本就没有把它当真。他认为这好比是一场他不得不忍受的疾病,但最后终究是会从这场疾病中康复过来的。每天夜里,他都赌咒,发誓,无论什么力量都不能使他再忍受一次这样的打击,并决心次日早晨给他大伯和律师尼克逊先生,或者劳森写封信。可是到了第二天早晨,他怎么也不想低三下四地向他们承认自己的失败。他不清楚劳森知道了他的情况后会有何反应。在他们的友好交往中,劳森一向是轻率浮躁的,而他却为自己略通世故人情而感到自豪。他将不得不把自己的愚蠢行为向劳森和盘托出。在接济了他一次以后,劳森很可能会让他吃闭门羹,对此,菲利普心里惴惴不安。至于他的大伯和那位律师,他们肯定会有所表示的,不过,他怕他们会呵斥自己,而他自己可不愿受任何人的呵斥。他咬紧牙关,心里不住地默默念叨着:事情既然发生了,那就是不可避免的了,懊恼是荒唐可笑的。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天又一天,可劳森借给他的五先令却维持不了多久。菲利普殷切期盼着星期肾快快到来,这样,他就可以上阿特尔涅家去。究竟是什么阻拦他迟迟不去阿特尔涅家的,菲利普自己也说不清楚,兴许是他想独自熬过这一难关的缘故吧。虽说阿特尔涅家道艰难,过着捉襟见肘的日子,可眼下也只有阿特尔涅能够为他排难解闷了。或许在吃过午饭后,他可以把自己的难处告诉给阿特尔涅。他嘴里不断地念叨着他要对阿特尔涅说的话。他十分担心阿特尔涅会说些惠而不实的漂亮话来打发他,要是那样的话,他可真受不了。因此,他想尽可能地拖延时间,迟一点让自己去尝那种遭人冷遇的苦味。此时,菲利普对他的伙伴都丧失了信心。
星期六的夜晚,又湿又冷。菲利普吃足了苦头。从星期六中午起直到他拖着疲乏的步子上阿特尔涅家这段时间里,他粒米未吃,滴水未进。星期天早晨,他在查里恩十字广场的盥洗室里花去了身上仅剩的两便士,梳洗了一番。
第11章
            101
菲利普举手按门铃的当儿,窗口探出一个脑袋,不一会儿,他听到楼梯上一阵杂乱的咚咚脚步声,这是孩子们冲下楼给他开门来了。他弯下腰,仰起一张苍白、急切、憔阵的脸,让孩子们挨着亲吻。孩子们对他充满了爱慕之情,深深地打动了他的心。为了使自己喘过气来,他跟孩子们东扯葫芦西扯瓢的聊着,在楼梯上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此时他有点儿歇斯底里的,几乎什么事情都会引起他大哭一场。孩子们问他上个星期天为河不来他们家,他回答说病了。他们想知道他生的是什么病,而菲利普为了同他们逗趣,回答说是患了一种神秘莫测的病症,那病名非驴非马,听上去既像希腊文,又像拉丁文,模棱两可的(医学专门术语里希腊、拉丁两种文字混合在一起的现象多的是)。他们听后一个个高兴地尖叫起来。他们把菲利普拖进起居室,要他把那个病名再说一遍,好让他们的父亲也长点见识。阿特尔涅站了起来,同菲利普握了握手。他瞪视着菲利普,不过他生就一双圆圆的、向前凸出的眼睛,那样子看上去总是在虎视眈眈地望着别人似的。菲利普闹不清楚,为什么今天这种场合会使自己忸怩不安。
“上星期天,我们都牵念你哩,”阿特尔涅说道。
菲利普一说谎,没有不脸红的,因而此刻当他解释完毕为何没来的原因以后,他那张脸涨得通红通红。这当儿,阿特尔涅太太走了进来,上前同菲利普握了握手。
“我希望你好些了,凯里先生,”她说。
菲利普心里不由得嘀咕起来,她怎么会想到他身体不好呢?因为他跟随孩子们上楼时,厨房门一直是紧闭着的啊,再说孩子们一步也没有离开过他呀。
“晚饭再有十分钟还好不了,”阿特尔涅太太慢腾腾地拖长声音说。“等晚饭的这会儿,你先来一杯牛奶打鸡蛋好?”
阿特尔涅太太脸上显出一种关切的神色,这使得菲利普局促不安起来。他强颜欢笑,回答说他一点儿也不觉得饿。见莎莉走进来摆台布,菲利普便立即拿她开玩笑。家里人都开她玩笑,说她将来会长得跟阿特尔涅太太的一位姑姑一样胖。这位姑姑名叫伊丽莎白,孩子们谁也没见过她,只把她当作令人生厌的体态臃肿的典型而已。
“嘿,莎莉,自上次见到你以来,发生了一个什么变化呀?”
“据我所知,什么变化也没有。”
“我相信你一直在长膘。”
“我深信你长不了膘,”她反唇相讥,“你完全成了个骷髅。”
菲利普的脸刷地红了。
“你这就不对罗,莎莉,”她的父亲嚷道。“罚你一根金头发。珍妮,去拿把大剪刀来。”
“嗯,他是很瘦嘛,爸爸,”莎莉抗辩说,“简直骨瘦如柴。”
“这不是问题的要害,孩子。他完全有权利瘦吧,可是你过度肥胖却有失体面。”
他说话的当儿,扬扬自得地用手搂住莎莉的腰,并用赞叹的目光注视着她。
“让我把台布铺好,爸爸。要是我轻快了,有些人也不见得会来关心这件事。”
“不正经的小丫头!”阿特尔涅叫了一声,一只手戏剧性地挥了挥。“她老是用嘲笑来刺激我,说什么约瑟夫已经向她求婚了。约瑟夫是在霍尔本开珠宝店的那个莱维的一个儿子。”
“莎莉,你有没有接受他的求婚呀?”菲利普问道。
“你到这时还不了解我父亲吗?他说的话没一句是真的。”
“嗯,要是他还没有向你求婚的话,”阿特尔涅又嚷道,“我向圣乔治①和可爱的英格兰发誓,我就去扭住他的鼻子,要他立即回答我他究竟居心何在。”
①圣乔治,英国的守护神。
“请坐下,爸爸,晚饭已做好了。喂,孩子们,你们都听着,统统出去,都去洗手,一个也别想溜,我要检查你们的手,然后才让你们吃饭。好,快走!”
菲利普觉得饿极了,可当真要吃时,又没有胃口,一点儿东西都咽不下去。他脑子疲惫不堪。他竟没有注意到阿特尔涅一反常态,只顾闷着头吃饭,很少说话。坐在这舒适宜人的屋子里,菲利普感到宽慰,但是他无法控制自己,仍不时地抬头向窗外张望。这天刮着暴风,下着暴雨。蛮好的天气给揽了。外面寒气袭人,凄风呼啸,阵阵暴雨哗啦啦地拍打着窗户。菲利普心里犯起愁来,不知今晚在何处安身。阿特尔涅一家睡觉挺早的,他呆在这儿,至迟不得超过十点钟。一想到要走进那凄风苦雨的黑暗中去,菲利普的心不由得一沉。对他来说,呆在朋友家里,那黑漆漆的夜要比他孤单单地一人呆在户外显得更加可怕。他不时地劝慰自己,还有许多人也将在户外过夜。他几次想通过说话来引开自己的思绪,但是话刚说出一半,一听到雨点敲打窗户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又缩了回去,不觉胆战心凉。
“这倒像三月里的天气,”阿特尔涅说,“没有谁喜欢在这种天气里去渡英吉利海峡。”
不一会儿,晚饭吃好了,莎莉进来收拾餐桌。
“这种两便士的蹩脚货,你想不想也来一根!”阿特尔涅说着,随手递给菲利普一支雪茄烟。
菲利普接过雪茄,并高高兴兴地吸了一口。这口烟下肚,心里着实畅快。莎莉收拾完毕后,阿特尔涅关照她随手把门关好。
“这下没人来打扰我们了,”他转过脸来对菲利普说。“我事先跟贝蒂说好的,我不叫,不准让孩子们进来。”
菲利普听后不觉诧异,但是还没来得及领会他的意思,阿特尔涅用惯常的动作扶了扶架在鼻梁上的眼镜,然后接着往下说道:
“上星期天我写给你一封信,询问你出什么事没有。见你不回信,我星期三跑到你的住处找你去了。”
菲利普把头转向别处,默然不语。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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